32

“我跟網吧老板請了三天的假, 還剩下兩天,剛好到周五。回家的話,每天來回太折騰了。”魏燃語帶試探,小眼神裏噼裏啪啦打着小算盤,“您家的沙發要是暫時還空着的話,能不能先借我躺躺?”

傅奕珩剛開始沒說行, 也沒說不行,半邊臉籠在陰影裏觑他, 但沉默的态度裏多少透露出一點不方便的意思。

魏燃突然變得善解人意,面上帶着很明顯的失落,往後退了一步:“那什麽……傅老師家裏要是還有別人的話, 就算了, 也不好太打擾您。”

這一口一個傅老師, 一口一個“您”的, 傅奕珩都有點不習慣, 懷疑耳朵把聲音傳回大腦時半途把話裏的內容掉了包。

再打量魏燃,蔫頭耷腦的,眼尾下垂,揪着書包帶子,在水泥地上一下一下蹭着鞋底,跟平時嚣張的光景判若兩人。

狼崽子什麽時候這麽乖過?

再一聯想到這兩天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糟爛事兒……

那個“不”字硬生生擱淺在聲帶跟舌苔中間,被咕嚕一聲咽了進去。

傅奕珩于心不忍,想着橫豎也最後一回,清了清嗓子:“沒有。”

魏燃明知故問:“什麽沒有?”

“我說家裏沒有別人。”傅奕珩補全了話, “下了晚自習,你想來就來吧,別給我添堵搗亂就行。不過說好了,就兩天,兩天一過,哪兒來的還回哪兒去。”

“好咧。”魏燃高興壞了,垂下來的眼角立馬提溜了上去,灰敗的臉上綻出一個爽朗如清風的笑容,陰郁一掃光,他撓着頭嘶了一聲,感嘆道,“傅老師你怎麽這麽好?”

傅奕珩看出來他高興的不是擁有了兩日的沙發使用權,而是“沒有”那兩個字,這兩個字背後的隐藏意思是傅老師目前單身。

這給傅奕珩敲響了警鐘。

有些事已經發展到不得不出手幹預的地步。

“不單你,我對誰都好。”傅奕珩眯起眼,看他好像對那些事兒沒怎麽上心,不然不能在他跟前又是賣慘又是裝乖的各種秀演技的下限,心頭驀地松了口氣,意有所指地說,“以後有什麽事兒,都可以來找我。我是你的班主任,是你可以相信的人。”

他是指論壇上那帖子的事兒。

魏燃從始至終沒跟他開過口。

就是現在,也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

“我怕您嫌我煩。”大小夥子神态有點忸怩,也不知道是裝出來的還是有感而發,總算醒悟過來自己之前有那麽點混賬,“事兒多不說,還沒大沒小的,總嘴瓢,說些不該說的屁話,惹你生氣。”

這是針對走廊上發生的那起争執,在隐晦生澀地道歉呢。

“老師,您還生我氣麽?”

魏燃緊緊地盯着傅奕珩,大腦高速運轉,認真分析着對方每一個細微的面部表情,包括那些不經意間的肢體動作。

傅奕珩只是擡手拿無名指揉了揉眉心,他心裏就涼了一下。

他是真有點惴惴不安。

當時從走廊一回到教室,他就後悔了,冷靜下來稍微一想,腦海裏就浮現出傅奕珩那張冷淡到極致的臉,這讓他受不了。魏燃一直就這樣,你對我有意見,你跟我鬧跟我吵跟我哭哭啼啼哪怕上房揭瓦都可以,但千萬別擺出一副互不相幹要徹底斷絕關系的冷漠樣子,那樣會讓他陷入強烈的自我懷疑。

你是不是對我沒丁點感情?是不是不在乎我的死活?是不是不要我了?既然這樣,那我也不想要我自己了,算了吧,堅持下去也沒意思,累人。

諸如此類的念頭就在腦子裏無限循環,他會這樣沒完沒了地瞎想。

比如當時在會議室裏,傅奕珩剛開始維護他的姿态還不明顯的時候,他就差點放棄了,心裏頭就一個想法,你們愛咋咋地,随便。是不是被冤枉的,能不能繼續上學,他都無所謂,除了掙錢還債,他對他的人生基本也就是個無所謂的态度。

要不是為了兌現當初在魏茉莉病床前許下的承諾,要不是對妹妹魏溪的責任感,他可能真的就随波逐流,得過且過,廢人一個。

魏燃本身也知道他這點很不對勁,心理上就不正常,他一邊自嘲着神經病可能真的會遺傳,一邊繼續保持這麽個破罐子破摔的活法。當然,偶爾他也會假模假樣地自我反省一下,但這種反省的結果,最後都會指向從小到大魏茉莉跟他的相處模式,然後反省就變了質,成了惡毒的埋怨。埋怨沒兩分鐘,他又會覺得自己是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太賤太惡劣,從裏到外都壞透了。

這種埋怨對魏茉莉不公平。

因為他愛魏茉莉,魏茉莉也愛他。

矛盾向來只有兩個解決途徑,要麽像傅奕珩那樣擅于包容和自洽,自己總能給自己整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原諒別人,也善待自己;要麽就流于魏燃此類,糾結了,不管用,就放着不管,任其在看不見的地方纏成死結,腌臜腐爛,形成無藥可救的病竈。

久而久之,魏燃就不反省了。

不會自省的人往往都會變得乖僻嚣張,目中無人,不可一世,這些特質融合成一體,就構造出了旁人眼中的魏燃。

少年的眼神太殷切,傅奕珩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挺介意,擺擺手沒正面回答:“氣不氣的也沒什麽說頭,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覺得學校跟老師全是傻逼,可現在你看,我還不是成了傻逼中的一員?”

傻逼兩個字兒從傅老師嘴裏跳出來,魏燃還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才反應過來。

哦。原來老師也跟普通人一樣,會說髒話。

傅奕珩繼續說:“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該明白的就全明白了,不該明白的經歷過一些事兒也不得不明白。學校為什麽禁止早戀,為什麽性向不能擺到臺面上,為什麽學生非得穿醜了吧唧的校服留醜了吧唧的發型,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真要拉出來讨論,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才能服衆。只能這麽跟你講吧,這都是我們跟社會博弈後不得不做出的妥協。當然了,你這會兒肯定也覺得所有的妥協都是錯的,是沒有氣節的,是懦弱不堪的,但我作為老師的身份,就必須得提醒你,有些妥協是必須的,是成熟理智的選擇,是你活在這個環境裏不能越界的規則。懂吧?”

傅老師很少一口氣跟人說這麽多虛頭巴腦還挺玄乎的東西,這些東西你可以說它是成年人為了自圓其說編出來的歪理謬論,也可以說它是提煉于普世價值觀的處世哲學。

說到底,傅奕珩是想借此敲打一下魏同學,讓他把不該有的心思都收一收。

幾年後再看,這算是傅奕珩第一次回應魏燃,以這種迂回婉轉的方式,在剛剛答應魏燃可以在他家住兩天的前提下。給了一顆棗,甜的,再扇一巴掌,苦也就不顯得那麽苦了,倒也挺符合傅老師的作風。

魏燃顯然也明白了,他在路燈下抿緊嘴唇,沉默地攥起拳頭。

傅奕珩沒等他給出反饋,就先一步走了。

作為過來人,好歹多浸染了十年的油鹽,他很清楚,這種事兒得當事人自個兒慢慢消化,旁人指望不上,說多了說透了反而還容易适得其反。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逆反心理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

晚上周傲約了去體育館打網球,傅奕珩惦記着因為前男友的事兒還欠這小子一頓飯,所以欣然赴約,還揣上了全部的信.用卡,因為知道按周傲的脾氣,有人請客買單?那必須往貴了往死裏搞。

沒辦法,他自己跟個散金童子似的經常被人這麽整,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整人的機會,報複心理就被激發了。

打網球是個不那麽激烈但也挺累人的體力活兒,幾場下來,勝負也就半斤和八兩的區別,周傲撂了拍子不幹了,坐地上汗涔涔地喘氣:“不是,我說,你一個窮教書的,體力,體力保持得這麽,這麽好幹什麽?你的學生都指望,指望你上山打老虎呢?”

“我這會兒還餓着肚子,不然能發揮得更好。”傅奕珩揮了揮拍子,帶起的風直往周傲臉上吹,他也喘,歲數擺在那兒,但沒周傲那麽誇張,“倒是你,這幾年吃洋菜喝洋酒的,肌肉都給整虛了吧?持久力斷崖式下跌啊兄弟。”

“繼續扇風,別停,可把我熱死了。”周傲扯了扯領口,瘋狂灌水的同時翻了個白眼,“說什麽持久力,搞得好像你見識過似的。”

話有點過,傅奕珩沒接,拿拍子怼了他一下。

“不是,老傅,要不咱倆湊合呗?”周傲腿一蹬,從地上呲溜一下跳起來,騷勁兒上來了擋也擋不住,翻網過來,“怎麽說也知根知底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傅奕珩拿毛巾慢悠悠地擦汗,笑了:“別浪了,咱倆型號不對付。”

“啧,型號算什麽啊,我周大少忍辱負重,為愛做零也不是不可以。啧啧,傳出去還怪浪漫的。”周傲沖他抛了個媚眼,抛完自個兒也覺得騷,撐着額頭偷樂,“媽的,我怎麽這麽不要臉?”

“沒事。我習慣了。”傅奕珩表示理解,拍拍他的肩,“是這樣的,單身久了看路邊的流浪貓都順眼。走吧,想好去哪裏吃沒?”

周傲有點懵,一時沒反應過來傅老師這是在損他還是在自損,他這會兒熱得跟條狗似的,呼哧呼哧地倒氣兒:“我知道一地兒,嘿,經濟實惠,味道也不錯,我帶你去。”

傅奕珩壓根兒沒指望周大少的實惠能有多實惠,抱着荷包大放血的準備去的。到了地方,是家看着還挺有格調的火鍋店,裝修走的随心所欲風,這一片熱血動漫,那一片甜美小清新的,可見店主人是個趣味很廣泛的人。但吃火鍋嘛,橫豎都那些菜品,頂多這個牛肚是空運的,那個鴨血是現放的,再貴也不可能多離譜。

這麽一看,确實挺實惠,傅奕珩不由得對此人刮目相看,有段時間沒見這位哥居然也變得宜家宜室了。

“這麽看我幹嘛?唉,便宜是挺便宜的,但味道是真的好!”周傲朝他豎起大拇指,“別給我點蔬菜啊,我只吃肉。什麽肉都行,不要豬肉。”

吩咐完,他這眼神就飄啊飄的,滿店裏溜達轉圈兒。

傅奕珩瞅他那副花癡樣,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笑了一聲:“到底是這火鍋的味道好啊,還是人的味道好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以航”他山落雨、乖乖、粒粒丫、魔世第一酷仔、支一、lamb、chrisol、青蘋果與早酥梨、littlehey、zjjj的地雷~

還有“長相思”、“回顧”、“歲月靜好”、“陌”、“Welan”、“驚蟄晝眠”、“七月七”、“看不完更新睡不着怎麽破?”、“每天都想改名字”、“宜灼”、“叮叮當”、“怡然自得”、“灰色”、“輕雲”、“墨墨”、“他山落雨”、“1234567”、“萬葉千聲”、“翼羽枭桁”、“白夜天”、“大王叫我來巡山”、“韻笑”、“aa”、“以航”、“粒粒丫”、“lamb”,“夏止”、“權輿”、“娓爾”、“小老虎的五只小老虎~”、“Xback”、“顏年”、所謂伊人”、“w”、“落雨的晴天”、“霜枝”、danhuangsu”、“CoCo”、“陌”、“虬。”的營養液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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