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無頭佛1

無頭佛1

岳蘭時感染時疫病重的消息很快便傳遍整個村落。

風滾草被鎖在村裏的廢棄祠堂,四方柱子綁着鐵鎖,連着他的雙手雙腳,這裏原本供着土地爺,紅漆粉飾的神龛上寫着“張福德”幾個大字,兩邊柱子記載了他的生平事跡,是如何一路積德行善,得道成仙的。

可如今神像無人供奉,祠堂凋敝,神龛的紅漆皲裂,破出許多錯綜複雜的裂痕來。

風滾草無聊了就愛沖着神龛裏那個喜笑顏開的瓷人說話,說他和先生的初識,描繪先生在他眼中的模樣。

瓷人笑得和藹,好像真的能聽見他說話。

消息傳到風滾草這邊時,他正單手整理束發,一邊捋順碎發插上玉簪,一邊對土地爺說以前先生是如何教他辨認百草、識別功效的,忽然一陣短促的腳步聲傳來,來人似乎格外惶急,腿被門檻絆倒,摔了個狗啃泥。

風滾草回頭一望,發現身影極為熟悉,只是個子比記憶中高了不少,驚喜道:“小月兒?你怎麽來了!”

劉月飛快地爬起來,也顧不上撲了一身灰,跑到風滾草面前,只看他一眼便哭了,“風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

風滾草見她滿臉淚痕,眼睛腫得跟饅頭似的,手上還拿着一只匕首,才意識到事态嚴重,“別着急,慢慢說。”

劉月驀地抓住他的手臂,心急如焚地道:“我是逃出來的待不了多久,風哥哥你聽好了,先生被關在劉虎家放柴火的倉庫裏!你現在就去救他!救了先生你們就逃出村子!再也別回來!”她一面說,一面把匕首塞進他手裏。

風滾草愣愣地握着冰冷的刀柄,仿佛思考着什麽眼神放空,随即苦笑道:“小月兒,我只怕沒有力氣……況且先、那個人是不會逃跑的,他就是這種人,對所有人都很關心,別人沖他打罵也絕不還手,就算我沖過去救他,他也不會跟我走的……”頓了頓,他繼續道:“與其這樣……不如我和他一起承擔……”

他把刀推了回去。

“風哥哥你糊塗啊!”劉月急得淚花鼻涕一齊上陣,幾乎要給他跪下,“先生被鎖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裏,日複一日地寫方子!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他看到你每天呈上去的一碗血,難道心裏舒坦嗎!若先生不走你便扛着他走!你若沒力氣那便我來!”

風滾草猶豫了。

劉月暴跳如雷地站起來,小臉漲得通紅,她看着風滾草滿身傷痕,左手幾乎是廢了,手臂、小腿、大腿、胳膊等等都留着取血的痕跡,甚至連胸口的割痕都是舊上添新,卻還能心甘情願待在這裏,心裏的無名之火嗡的一下燒了起來,忍無可忍地吼道:“先生快不行了!!先生感染了時疫快不行了!!!”

風滾草的表情終于變了,“你說什麽!”

·

急急忙忙趕到劉虎家後門,見劉有德守在倉庫門口,拿着一把鐮刀,他看到風滾草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滿頭虛汗,臉色白得跟窗戶紙一樣,“你還好吧。”

“我沒事。”風滾草盡量平複喘息,“先生在裏面嗎?”

劉有德這半年來瘦了不少,能看到棱角分明的下颌線了,五官也更成熟了,他颔首道:“在裏面,但我沒進去看,我怕來人,你進去把先生帶出來,記住只有三刻鐘,我配的瀉藥只能起效這麽長時間。”

風滾草四處望了望,擔心地道:“你把守門的放倒了?這要是被發現了……”

“我們一直在研究斷頭草的解藥,其實就快成功了,本想成功以後再接你們出來,可是先生病重管不了那麽多了!被發現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劉有德的眼睛炯炯有神,說得抑揚頓挫,“劉東已經通知了各師兄弟,大家都在抄家夥,你放心!”

風滾草握着他的手重重地說了句謝謝,轉身推開門扉。

“吱呀”的一聲,他擡腳跨進門檻,見這個倉庫只有一個高窗透着光,其他牆壁都是封死的,充斥着潮濕、腐臭的味道。

房間裏的東西堆放得亂七八糟,但他一眼就望到最靠裏的牆邊有一張木床,木床上躺着一個人。

他趕緊跑上去,胸腔不斷地鼓動,手無足措,腦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将要幹什麽。

直到他跪在床邊,扯開先生眼上的布條,看到先生安詳的臉,心裏的石頭才落了地。

還好,先生的紫斑顏色不深,應當沒有感染太久。

風滾草握住他的手,發現體溫偏涼,于是放在臉龐暖了暖,“先生,是我,我來接你了……”

岳蘭時或許是睡得太沉,眼睛靜靜地閉着,細長的睫毛像一把折扇,輕輕地掃在蒼白的皮膚上。

“先生,我想好了,就像小月兒說的,如果您不願意跟我走,我便将您攔腰抱走,您要打要罵,我任打任罵,我先給您收拾東西,您醒了我們就出發!”他果真站起來開始收拾行李,打開衣櫃,在裏面翻箱倒櫃。

不一會便包好了他的換洗裏衣,三四雙襪子,一雙木屐,又找來他當天穿的長衫和布鞋,放在床邊。

然而先生還是閉着眼睛,沒有絲毫醒來的征兆。

風滾草心裏打鼓,他上前去推岳蘭時的肩,扯出一個笑,“先生,您該起了,您看我東西都收好了,您要再不跟我走,是不是說不過去啊,先生?”

可他越是呼喚,越是覺得事情不對勁。

先生睡覺從未這般沉過,怎麽可能搖都搖不醒?

鬼使神差般,他伸出手指,去探岳蘭時的鼻息。

須臾,他猛地瞪大了眸子,擂鼓般的心跳震在耳畔,他趕緊拉起岳蘭時的衣袖,并攏三指按下去。

一秒。

兩秒。

三秒。

風滾草瞬間亂了呼吸,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不斷地吞咽口水,抓撓頭皮,嘴裏念叨着“不會的”,臉皮下面隆起的筋肉抽搐,仿佛戴着一層假皮。

他迫使自己鎮定下來,重新去按岳蘭時的脈搏,“不會的、不會的,肯定不會的……”又去摸脖頸、胸膛。

卻只能得到同樣的結果。

風滾草轉身扒開桌案上的草藥,在藥堆裏找到針灸盒,他太過激動,針灸盒的扣子半晌也沒解開,最後将整個蓋子都扯了下來,盒身裂成兩半。

“刺激十宣、百會、膻中、神闕、內關、合谷便能蘇醒,對,沒錯。”他握住針,猶如虔誠的信徒捧着最後一支香火,刺向了岳蘭時的手指。

榻上人紋絲不動。

他又撩開衣服去刺神闕穴,之前喚醒村長就是紮的這個穴位,這次也一定沒問題。

然而榻上的人還是沒有回應。

他徹底慌了,在每個穴道胡亂下針,有些甚至連位置都沒找準。

岳蘭時始終沒有睜開眼。

風滾草傾身去摸他的臉,“先生,醒醒,我是小風啊,你快睜眼看看我啊!”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遞至心尖,就像在摸一塊冷鐵。

方才還不是這般涼的。

風滾草竭力壓抑着內心的恐慌,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扒開他的眼皮,登時被吓得失聲慘叫,“啊啊啊啊啊!!!!”一下撒了手。

岳蘭時的眼珠全是血痂,仿佛是被人劃了兩刀,傷口沒有得到處理,只能堆積在眼睛裏,而透過那些血塊,風滾草看到他深邃的瞳孔,已經散了……

散瞳,是确認死亡的标志。

“不會的、不會的……先生只是染上時疫,并無性命之憂……”風滾草不停地搖頭,自我否定,随後就像想起了什麽,眼底閃過精光,“我的血!只要喝了我的血,先生就能好起來!”他宛如掉落懸崖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用劉月給他的匕首割向自己的左手。

然而皮肉破了,血卻遲遲沒有滲出來。

是了,左手已經壞死了。

他當機立斷張開嘴,舉起刀,刺向自己的舌頭。

口腔頓時嘗到鹹腥,他擡起岳蘭時的身體,貼向那兩瓣蒼白的唇,将嘴中的血渡了進去。

岳蘭時的唇覆上一層紅色,顯得氣色好了不少。

風滾草用牙擠壓傷口,擠出更多的血,再一次給他渡進去。

依然是同樣的結果。

不管他渡了多少次,岳蘭時臉上的紫斑都沒有褪去,人也沒有蘇醒。

不知道反複了多久,風滾草每次希望落空,又強逼自己重新燃起希望,而後又落空,又燃起……

最後他恍若接受了現實,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靜靜地望着那張安詳的臉,望了良久。

直到村裏人捆着劉有德和劉月沖進來,他也沒有做出反應,腦子都是懵的。

他似乎陷入了一片湖底,身體越沉越深,不論劉月和劉有德在外面怎樣呼喊、掙紮,他都只能隔着水面聽到朦胧的聲音、看到朦胧的畫面。

·

之後村裏舉行盛大的淨化儀式,将岳蘭時的屍身吊曬在太陽底下,吊了三天三夜,宣告這是對他們見死不救的懲罰。

全村上下怨聲載道,埋怨岳蘭時假公濟私,不肯為一條賤命拯救黎明,愧對“活佛”之譽。

他們把風滾草捆在岳蘭時的屍身面前,要讓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先生不得善終,死不得其所。

這就是背叛村子的下場。

眼看岳蘭時的遺體腐壞,七竅長滿了蛆蟲。

風滾草突然想起先生曾經說過的故事,故事的最後,先生的聲音動聽極了,“白蛆爬滿了她的身體,我沒能等來她的爹娘。”

先生,不知您的爹娘知道您客死他鄉,會作何感想……

·

沒有了制藥的人,村裏每天都會出現新的感染者,到處是咳嗽聲、齁氣聲,還有焚燒衣物的柴火聲,噼裏啪啦的。

終于有一天,村長死了。

村子再次暴動起來,村長的兒子劉虎拎着剁柴用的砍刀,沖到風滾草跟前,指着那具屍體揚聲惡罵,“都是因為你們見死不救!我爹沒了!!”

風滾草面無表情,虛弱得猶如冬日的枯葉,在同樣枯死的枝幹上搖搖欲墜,“你爹毒入肺腑,本來就救不活了。”

劉虎聞言愣了一會,不怒反笑,“很好,事到如今你還不知悔改!走!我們去石窟洞!”他大手一揮,招呼身後衆人,将瘦骨嶙峋的風滾草從地上拉起來,拖拽着走向山口。

風滾草早已沒有痛覺,即便繩索勒入血肉,伴随扯動越勒越深,他也只能感到麻木,就連血液都要凝固那般,他只想再看一眼先生……

結果一面清晰的石佛像映入眼簾,他的心髒驀地顫了一下。

是他親手雕刻的、先生的臉。

可他還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就見劉虎揚起刀,朝佛像的脖子砍了下去。

“砰!”

随着他這一刀下去,衆人的血氣高漲,紛紛舉起家夥沖上去,砍向佛像的頭。

“我們為他修建佛像!”

“供奉香火!”

“他就是這麽待我們的!”

“他不配!!!”

風滾草的眼眶睜得老大,無能為力地倒了下去。

視野中佛像的脖子被砍出裂痕,掉下碎石,村民們裂眦嚼齒地揮舞手中的刀,一次又一次砍向那個和藹可親的石佛。

沒一會的功夫,轟隆一聲佛頭掉落,骨碌碌地滾到風滾草的面前。

它還是慈祥的面孔,嘴角下一顆紅痣,帶着淺淺的笑意。

劉虎氣喘籲籲地倒了兩口氣,急忙扒開衆人,“讓開都讓開!”他瞥見那佛頭的臉正對着風滾草,不知為何覺得一陣惡心,一腳踩了上去,“看什麽看!你看什麽!一個破頭有什麽好看的!”

風滾草一直茫然的表情忽然變得驚恐,他一個起身趴上去,用身體護住那只頭,緊緊地抱在懷裏,就像抱着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劉虎的拳頭如雨點般砸下來,石像硌得他生疼,他的眼角逐漸濕潤,慢慢淌出一行清淚。

先生,你說過,我長得好看,以後都要把臉露出來。

我照做了。

你還說,醫者不可有害人之心,不可用醫術傷人。

我也照做了。

可是先生,這樣便真的好嗎?

哪怕被殘害至死、戳瞎雙目!挑斷腳筋!你也不願憎恨他人!

這樣便真的好嗎!!!

劉虎拳打腳踢,一直持續到太陽落山,風滾草保持着側地卧躺的姿勢抱緊佛頭,愣是沒讓他打着一下。

劉虎朝他啐了一口痰,帶衆人罵罵咧咧地下了山。

待他們離去良晌,風滾草才緩緩恢複意識,石窟洞寂靜得可怕,連風聲都沒有。

他全身淤青,動一根小指頭都費勁,眼皮腫脹得像顆鵝卵石,只能眯出一條縫,縫隙裏的佛像依舊笑得善良,就像捏泥造人的女娲溫柔地俯瞰她的孩子。

“先生……這個世道……是不是也病了……不然的話,為什麽要毀掉自己親手建造的神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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