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賀夫人斜靠在軟榻上,半翕着眼,屋子裏的爐火燒得極旺,暖融融的,令她消瘦的臉上升起一股不正常的紅暈。但孫媽媽卻絲毫不敢将爐火燒小一些,反而又讓婢女送了一些銀霜炭進來。

“廚房那邊熬了暖胃散寒的紅棗山藥粥,夫人趁熱用一些?”孫媽媽走到賀夫人面前,柔聲問道。

賀夫人睜開一對潋滟的水眸,盈盈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不用,沒什麽胃口。”

孫媽媽目露擔憂,但見她神情恹恹的,疲乏地閉上了眼,只得作罷,嘆了口氣,把粥端了出去,剛到門口就瞧見韓月影蹦蹦跳跳地跑進來,手裏還護着一碟栗子糕。

“孫媽媽,嬸娘可是休息了?”一瞧見她,韓月影便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笑容滿面的問道。

孫媽媽見到她,面上也不自覺地帶着笑:“沒有,韓姑娘來得正好,去陪夫人說會話吧。”

韓月影揚了揚手裏的栗子糕,鬼精靈地說:“我做的栗子糕給嬸娘嘗嘗,待會兒也給孫媽媽送兩塊過來,孫媽媽做的糕點最好吃了,你待會兒指點一下我哦。”

“行,只要你不嫌棄老奴。”孫媽媽笑眯眯地應承了下來,眼神卻探究地瞥了韓月影一眼,韓姑娘今日似乎與往日大有不同,更開朗,更圓滑,身上那種疏離感似乎也消失了。

興許是她想多了,孫媽媽自顧自地搖搖頭。

這廂,韓月影已經笑眯眯地捧着碟子,放輕了腳步走進了賀夫人的卧房,蹲在她面前,撐着小手笑盈盈地望着她。

見她久久沒動靜,賀夫人倍感好笑,緩緩睜開溫柔的眸子,笑看着她:“小月來了,怎麽不做聲?”

見她這幅一點都不吃驚的樣子,韓月影就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早被賀夫人發現了,悻悻地嘟了嘟嘴,拿過一旁的碟子,邀功一般地遞到賀夫人面前:“嬸娘,這是我做的栗子糕,你嘗一點!”

看着她眼底深處的忐忑與不安,賀夫人在心裏喟嘆了一聲,面上不顯,伸出修長白膩的手指撚起一塊栗子糕,放到唇邊輕輕咬了一口,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嗯,不錯,松軟細膩,香甜适口。”

得到她的認同和贊賞,韓月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蕩開一抹開心地笑,對着手指有些羞澀地說:“嬸娘喜歡就好,我下次再做給你吃,這是我在蜀地時一個客棧老板娘教我的。”

可憐的孩子,連學個糕點也要萍水相逢的客棧老板娘教導。賀夫人拿起手絹擦了擦嘴,又在婢女的伺候下淨了手,然後撫摸着韓月影的頭說:“小月的手藝真不錯,剩下那個給你賀叔叔留着,免得他回來怪我都吃光了,也不給他留一個。”

韓月影知道,賀夫人的腸胃弱,礙于身體柔弱,大雪天的又不能出門,只能少食多餐,她這麽說,完全是給自己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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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韓月影覺得今日以來受到的那點委屈真的太微不足道了。她揚起明媚的笑容,詢問賀夫人的意見:“嬸娘,我還做了許多,給老夫人、三嬸嬸、四嬸嬸,還有府裏的兄弟姐妹們送些去吧?”

賀夫人黛眉中閃過一抹訝異之色,不過她很快就把這抹詫異壓了下去。她輕輕握住韓月影的手背,欣慰地笑道:“小月長大了,都知道送長輩和兄弟姐妹們禮物了,很好。不過只有栗子糕太單調了一些,我讓孫媽媽做些梅花酥,你去幫她打下手吧,也算是你對大家的一份心意。”

嬸娘就是比她考慮得周全,韓月影的眸子亮得發光,重重地點頭道:“嗯,我這就去。”

賀夫人面色柔和地跟她揮了揮手,目送她出門。

但她等一走,賀夫人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變得肅穆冷厲,說話也帶了三分寒意:“去把王媽媽給我叫進來!”

“是,夫人。”她身邊的婢女連忙應聲道。

不多時,一個穿着青色褙子,頭發高高梳起,一臉福相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朝賀夫人福身行禮:“奴婢見過夫人。”

賀夫人冷眉掃了她一眼,王媽媽頓時覺得背脊發寒,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惴惴不安地偷瞄了一眼眉目冷厲的賀夫人。

賀夫人收回了目光,聲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但說出的話卻令王媽媽膽戰心驚:“王媽媽,你跟了我二十幾年了吧,這些年辛苦你了,聽說你的大兒媳婦就快要給你添孫子了,我也不能不通情理強拘着你,這樣吧,我放你回去好好照顧你兒媳婦和孫兒。”

光說放她回去,卻沒說讓她什麽時候回來,王媽媽嘴裏一片苦澀,張了張嘴,勉強一笑,還想掙紮:“夫人,這就不用了吧,有順子照顧她,奴婢回去也沒多少用。”

賀夫人只是淡淡地笑看着她不說話。

王媽媽的頭越垂越低,心知此事已無回旋的餘地。但她是賀夫人的陪房,一身榮辱富貴皆系于賀夫人身上,若是被賀夫人厭棄了,以後的生活可想而知。

她絞着手指,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的說:“奴婢跟着夫人二十來年,奴婢究竟哪裏做錯了,還請夫人明示。”

賀夫人掀起眼皮斜了她一記:“王媽媽,我本想給你留些顏面,既然你非要掀開這張遮醜布,那我便成全了你。你負責管理珏園的一衆奴仆和其他事宜,本應是我的耳目,結果卻帶頭瞞起了我,你說這種欺主的奴仆留之何用?”

王媽媽臉上的神色一僵,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瞞不過賀夫人,連忙磕了一個響頭,推脫到賀青雲身上:“是大公子吩咐奴婢不要告訴你的。”

賀夫人眼神冷厲地盯着她,王媽媽心中一悸,如倒豆子一般,飛快地把今日在無涯居發生的事說了一遍。然後再次表了一番忠心:“奴婢也是擔心夫人的身體,故而聽從大公子的吩咐,瞞着夫人。”

賀夫人沒理會她的狡辯,閉上了眼,沉聲道:“我也不問你是替誰辦事了,念在我們主仆一場的份上,明日你們就去鄰水的莊子吧!”

鄰水的莊子在京城以北的大莊山下,多山石,土地貧瘠,夫人把他們打發到那莊子上,他們這輩子也別想出頭了。

王媽媽哭得一臉是淚,悔不當初:“夫人,奴婢錯了,念在奴婢跟了你二十年的份上,你就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賀夫人疲憊地閉上了眼,看也沒多看她一眼,旁邊的奴婢上前把哭成了淚人的王媽媽給請了下去。

賀夫人閉上眼,長嘆了口氣,囑咐身旁的小丫鬟:“去把孫媽媽叫進來。”

不多時,孫媽媽便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關切地問道:“夫人,你叫奴婢?”

賀夫人指了指床畔的小杌子:“坐!”

然後她把韓月影的事情說了一遍,自責地道:“是我疏忽了,說是要照顧小月,但除了給她提供吃穿外,竟是讓她自生自滅,連她這些時日在府中做了什麽都不知道。”

“夫人,這也不能怪你,誰能想到王媽媽會刻意瞞着你韓姑娘的情況,總是報喜不報憂。”孫媽媽開解她。

賀夫人撐着額頭,打起精神道:“你不必替我推責,我叫你過來主要有兩件事,一是王媽媽走後,以後她管的事一并落到你的頭上,你看看院子裏哪個丫頭比較好,提拔起來,幫你跑跑腿。另外,小月那裏不能沒個懂規矩的人照顧。以前,我想着那個桑妪看起來還算是個機靈有些見地的,又照顧了小月這麽多年,因而也沒想往小月院子裏放人,但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她。你明日替我走一趟,将田嬷嬷請回來,讓她親自教導小月。”

孫媽媽眸子中的驚訝藏都藏不住,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臉笑意地附和道:“是,奴婢明日一大早就去,有了田嬷嬷親自教導小月,夫人也該放心了。”

放心,她以前就是放心得太早了!賀夫人揮了揮手:“叫小月進來吧,別弄那什子梅花酥了。”

“诶。”孫媽媽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退下。

沒過幾息功夫,韓月影就笑嘻嘻地走了進來,親熱地喊道:“嬸娘,你叫我!”

賀夫人擡起頭看着她鼻尖額頭上滲出的細汗,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真是個實誠的孩子,坐過來。”

韓月影低頭看了一下沾上煙味的衣服,有些躊躇。

“行了,嬸娘還沒那麽嬌貴,更何況,咱們都是俗人,每日得吃五谷雜糧,沒煙火氣早餓死了。”賀夫人點了一下她的小鼻梁,拉她坐在旁邊,然後擡起頭,望着韓月影瑩潤的側臉,問道,“小月,你可随你爹回過東陽?”

韓月影搖搖頭:“沒有。”

賀夫人笑眯眯地點頭表示明白,然後用一種悠長又帶着感嘆的語氣道:“東陽韓家,自先魏時崛起,歷經數代,名聲斐然,數代多出才子清吏,在前朝文帝時到達巅峰,當時有天下仕子三分,韓家獨拔頭籌的美譽。”

怎麽跟她科普起韓家的歷史了,韓月影眨着眼,一臉的茫然。自她有記憶起,就跟父親過着颠沛流離的生活,賀夫人口中韓家的榮光,她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見她一臉茫然,賀夫人只能将話說得更直白些:“英雄莫問出處,富貴當思原由,你不必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就自卑或是難過,你的身上流淌着東陽韓家的血脈,繼承了韓家人的铮铮鐵骨,你能做到更好。”

原來嬸娘是在這樣變相鼓勵她啊,韓月影心裏暖暖的,她握起小拳頭,重重地點頭:“嗯,嬸娘,我記住了,我會努力。”努力成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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