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薛知念

薛知念

顧聖人四十千秋, 群臣朝賀。

巍峨的北宋皇宮高牆內庭,每每入夜便如黑暗中一只兇獸般蟄伏而下,唯今夜, 宮牆內人影幢幢, 燃燈千裏。

文武百官的馬車隊伍遠道而來, 銀鈴聲、馬蹄聲、車轱辘傾軋過石板之聲, 不絕于耳。皇家宴樓之上,更點绛紗燈萬數, 明月珠壁, 輝羅耀目。

宮廷樂師手中樂器響了整夜, 絲竹樂聲,餘音繞梁,歌姬舞姬接連獻藝,文臣也好, 武将也好, 紛紛将美酒斟滿金杯, 瓊漿玉液, 如癡如醉。

顧蕊之錦衣華服, 頭梳高髻, 雖眉眼間生了些許細紋, 仍是雍容端莊,帶着執掌鳳印多年的威儀,與官家裴慶端坐高臺。

宋宛辛今日着了宮女打扮,一身白衣配紅色發帶,簪五色帛花, 戴珠翠耳環,春桃特意将她裝扮一番, 又增添了珠钿貼鬓,描眉畫唇,領口、袖口和裙擺下沿皆用小珠綴邊。

僅僅只是比宮女多了一些萃飾,宋宛辛已是明珠蒙塵今得見,春桃怔怔地看着眼前瓊姿花貌,妍麗翩跹的小娘子,直到裴宴臨邁步進了屋子,她才驚覺回神。

“收拾妥帖,就可以跟着我出發了,到了宮宴上,你切記……”

随着宋宛辛柔柔轉身,裴宴臨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餘下的話也忘記了說。

春桃含笑福了福身,朝裴宴臨行禮道:“回殿下,奴婢已經替小娘子裝扮好了。”

他當然知道,往日的她素若秋菊,今日卻是皓如皎月,一舉手一投足皆是賞心悅目。

一進宴樓,仲軒立刻迎上來,瞧見宋宛辛的打扮,眉梢笑意深深。

“小娘子待會兒可要把頭埋得再低些,否則……”

“否則什麽?”

“……否則這皇宮裏所有的娘娘公主、淑女佳人,都被你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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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軒一番話,倒是疏解了宋宛辛繃緊的神經,她燦然一笑,俯身算是謝過。

她跟在裴宴臨身後,旁人也不敢叫她做事,各宮的娘娘、不同品階的大臣,她跟在裴宴臨身後一一見過,按照之前春桃教她的方式一一見禮,只有顧聖人和官家裴慶出現時,她不敢擡頭,偷偷側目瞧了一眼便迅速将頭低下。

裴宴卿一身明黃色衮服,肆意潇灑出現在宴樓,她越過裴宴臨的肩頭瞧他。

與裴宴臨一般高大挺拔的身軀,周身盛氣淩人,幾乎沒有正眼瞧過面前有血緣之親的六弟。

裴宴臨今日以是玄色衮服加身,淡墨的眸子裏沒什麽情緒。

“五哥。”

太子聞言,嘴角壓下一個不起眼的譏笑,轉而拾起一個兄長該有的關懷語氣說道:“此番安然無恙,六弟一路回京,确實辛苦,身上的傷不知養得如何了?”

“托五哥的福,已無大礙。”

“是嗎,”裴宴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手指有意無意玩弄着扇尾的穗子,“聽說六弟此次脫險,是有人施救,看來你還要多感謝這個人才是。”

“是,也多謝五哥不辭勞苦,派人二下雍城來尋我,我才能順利回來。”

玩弄穗子的手一頓,裴宴卿擡頭,目光裏多了一絲陰狠:“六弟此言差矣,我只在聽聞你出事之後,派過人手到邊關調查摸排,何來二下雍城一說?”

玄袍少年輕笑一聲,恭敬拱手:“弟弟口誤,五哥莫怪。”

少女低頭站在裴宴臨身後,聽着裴宴卿陰沉沉的語調,後背冷汗直流。

這個太子果然不是善茬,面對自己親手害過的弟弟面不改色不說,言語間更是滴水不漏。

還好他并沒有注意到宋宛辛,萬萬料想不到他口中那個“救了裴宴臨”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裴宴卿臉生厭惡之色,也不顧還有其他人在場,他垂下雙手,甩袖大步離開。

皇家晚宴一路到了中場,林舒妃在衆目睽睽之下欣欣然起身,向高座之上的顧蕊之舉杯唱賀道:“賀聖人千歲之壽,願聖人鳳體康健,福澤深厚。”

顧蕊之展顏,手持金杯與林氏飲下杯中酒。

“舒妃有心了,倒是宴臨這孩子即将冠禮,你這個做娘親的也該為他的親事操心起來了,等他冠禮過後,封了親王,府上總得有一位正妻打理家事才好。”

對于聖人和官家今日的打算,林舒妃早已心知肚明,她恭敬地笑笑,朝顧蕊之福身:“全憑官家和聖人做主。”

一下子,所有的目光又都集中到裴宴臨身上,宋宛辛瞬間明白了他昨日貼在自己耳邊,要自己今日無論看見什麽都不要生氣是何用意。

原來今日,于裴宴臨而言,還是一場鴻門宴。

對于衆人的矚目,裴宴臨并沒有太多反應,只是下意識朝身後看了一眼。宮人打扮的女娘低眉順眼,仍舊順從地站着。

一直在旁邊飲酒的裴慶突然放下酒杯,清清嗓子,朝裴宴臨開了口:“還有不足兩月,便是你的冠禮,我已着令禮部統領尚衣局為你将諸事籌備妥當,只是這娶親一事,不可久耽,今日宮中來了許多氏族貴女,其中不乏淑女佳人,你自己好好挑一挑。”

“是啊,”顧蕊之附和道,“宴臨,今日宴會上百花齊放,你若是有中意的娘子,盡可來告知我便是。”

玄袍少年收回目光,欣然起身行禮說道:“是,兒知曉了。”

話雖如此說,裴宴臨卻一直端坐席上,絲毫沒有要到席下與其他大臣及親眷走近的意思,顧蕊之見他陽奉陰違的模樣也不惱,直接将工部尚書薛家瑞的長女薛知念叫到裴宴臨面前。

“知念,來給六殿下敬酒。”

順着聖人的視線,宋宛辛擡頭望去,被喚知念的娘子緩緩起身,朝裴宴臨走來。

薛知念一襲綠衣,上繡水波卷蓮葉花紋,裙擺處的山青色睡蓮更綴上珍珠數粒,花瓣上的露珠隐隐泛着光澤。女娘清麗端莊,桃腮杏面,遠遠看去雖不算不上容貌極出衆,舉手投足間卻也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姿态。

像是早就知曉,聖人會在此時喚她一般,薛知念臉上一絲怯懦也沒有,微微含笑起身,端起酒杯到了裴宴臨面前,一伸手,将酒杯舉至少年眼前。

那雙手指尖泛粉,骨節纖細,看起來珠圓玉潤,毫無瑕疵,宋宛辛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繭子,低頭不語。

“六殿下此番平安歸來,實屬皇朝得天庇佑,知念敬殿下,祝殿下喜樂無憂,長寧無愁。”

裴宴臨臉色淡然,在看到薛知念一襲綠衣的時候,腦海裏突然劃過麓山腳下深林裏那抹綠色的倩影。

他站起身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也不言語,正準備坐下之時,臺上顧蕊之的聲音又響起:“小輩們老是和我們這些長輩喝酒,也怪沒意思的,你們就去外面暢飲吧,不用陪着我們。”

這話就是在趕人走了,裴宴臨臉色又暗一分,将就拿酒杯的手朝高臺上裴慶與顧蕊之拱手行禮,随後雖不情願,也只好與薛知念一同走出大殿。

宴樓外,品階稍低一等的群臣正圍桌暢飲,親眷仕女們則是提裙彎腰,在皇家園林中嬉戲。樂舞、泛舟、放燈,情态各異。

白衣少女跟在一黑一綠兩個身影走出宴樓,瞧着薛知念款步慢行,眼神時不時偷偷看向身側長身玉立的俊美郎君,她略一皺眉,看到自己旁邊還跟着一個女娘,似是薛知念的随侍女婢,便走近些向她問道:“你們姑娘是哪家的娘子?”

女婢瞟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主子,低聲答道:“你是新來的嗎?就算沒見過我家娘子,也該見過我家家主——工部尚書薛大人。”

原來是工部尚書薛家瑞,從二品高官家的娘子,難怪能被聖人點上名。來宮宴之前,春桃就曾說起顧蕊之原是高門士族——門下侍郎顧明的嫡女,這薛家與顧家有姻親的聯系,明面上顧蕊之不好再将顧家人塞進來,卻可以讓士族沾親帶故的薛家來分一杯羹。

“原t來是這樣。”

此時夜色濃稠,隔了兩三步的距離,裴宴臨沒辦法将宋宛辛的臉看清楚,只知道她似乎将頭低得更下去了些。

少年如芒在背,恨不得将身邊薛知念推得遠遠的,但她也不說話,只是洋洋灑灑的與他并肩走在這夜色中,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樣。

她不說話,他自然就挑不出她的錯處來。

薛知念仰面看着月色,自然沒有注意到腳下已經走到臺階處,她腳下一滑,順勢朝身邊少年身上倒過去。

下一刻,裴宴臨的手已經穩穩接住她,兩人四目相對,裴宴臨原本以為,會對上一雙嬌羞的眼眸,卻看到薛知念一臉錯愕。

她慌張起身,不着痕跡地拍了拍方才被裴宴臨大手摟過的地方。

“我若說是意外,殿下相信嗎?”

“呵,今日這宮內才子郎君甚多,薛姑娘不必将心思花在我身上。”

薛知念聞言輕笑,臉上的譏諷之色溢于言表。

“呵,誰說不是呢?可惜婚姻大事,你我皆非可以做主之人。我本想着,殿下若是有意,我也可以配合着演演戲,如今看樣子,殿下連戲都不肯演,于我倒也省了不少事。”

沒想到方才還乖巧聽話的女娘此刻說話如此敞亮幹脆,裴宴臨滿肚子責備的話說不出口。

裝樣子也好,反其道而行之也好,裴宴臨懶得理她,只惦記着身後人的反應,卻不料回過身來,只看見薛知念的女婢一人。

“你身邊的女婢呢?”

薛知念的女婢被裴宴臨焦急的模樣吓到,“撲通”一聲跪在石階上說道:“回……回殿下,她說肚子疼,就一路小跑,不……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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