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三更！

三更！

少年拉着宋宛辛一路出了茶坊, 拐過彎找到正在馬車上打盹的阿律，叫醒他駕馬車回宮。

“不行，”宋宛辛連聲止住他道, “臣子非召, 不得入宮。”

是啊, 她如今是在朝官員, 所以，他不能再同往常一般, 将她扮作女婢帶回宮去, 肆意妄為。

裴宴臨看她一眼, 眼裏仍是滿溢的愉悅與寵愛，他仍将她扶上馬車，催促阿律出發。

“那先去醫館包紮一下。”

“不用，家中就有藥, 別破費了。”

一路上, 少年炙熱的眼神就沒離開過眼前人, 她受傷的那只手被他牢牢握住, 另一只手時而輕撩她鬓間碎發, 時而指向馬車外某處齋鋪。

“原本還打算帶你來這家鋪子定做上幾副耳墜子的, 上次那個瑪瑙珠耳墜你不是很喜歡嗎？為何不告訴我？春玫在庫房裏沒尋找着才告訴我知曉。若是你早些告訴我, 今日都可以來取了。”

還好沒尋到，誰知道那耳墜子掉哪兒了，若是今日帶着它被太子撞見，指不定回家就被暗殺了。

“無妨，來日方長。”

聞言, 裴宴臨嘴角的笑意更深：“你說得對，來日方長, 不急這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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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桂胡同的住處，少女被按在凳子上不準動彈，裴宴臨一路摸索着把藥瓶、布條都抱過來，坐到宋宛辛面前細細地給她包紮起來。

“往日大家只知道你頗通醫理，其實我在邊關帶兵多年，包紮療傷的功夫也不遜色的，有一次我帶着三千騎兵一路南下，在虎嘯關與蠻夷人的軍隊正好撞上，當時兩面環山，山路水路皆是不通，他們雖然人多勢衆，我的精兵鐵騎也是當仁不讓的，于是……”

宋宛辛見他興致頗高，随着他的話不時點頭附和。從相識到現在，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起邊關的生活。

“……當時随軍的軍醫都死了，就剩我和身邊幾個親随，将死去将士們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挨個走到受傷的将士身邊去給他們包紮傷口，寒天雪地，還好有個識草藥的又找些止血藥給他們敷上，我們就這樣一個攙一個，一個帶一個，将剩下的幾百個兄弟都活着帶回去了。”

少年說完，将宋宛辛的手舉到她面前：“如何。”

看着自己的手被一圈又一圈的白布裹成個粽子，少女讪笑，不忍打擊他的積極性。

“挺好的，就是不太方便幹活。”

“你都受傷了還幹什麽活，不就是做飯嗎，我來便是。阿律，”裴宴臨轉頭叫來阿律，“你去街上買兩只燒雞，陳釀齋的醉蟹應該也到時節了，你去看看，有的話就買點回來。”

黃昏，落日早早的沒了蹤影，宋宛辛就這樣托着自己包得跟粽子一樣的手，跟在裴宴臨身後看他生火做飯，連帶聽他滔滔不絕地講着在邊關的日子。

“我在軍營裏還養了一只狗，叫劍哨，它原本掉進河裏快死了，我一個猛子紮下去把它救起來之後，給它按了好久的肚子才把水吐出來，後來它就一直跟着我，這次回來，我把它交給軍營裏的廚子，讓他一定要好好照顧它。”

他突然轉身，看見少女嘴角彎彎，漂亮的眼睛似月牙兒般彎起，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他。

“笑什麽？”

“你今日的話格外多些，快要趕上過去半年同我講的話了。”

是嗎？他話多嗎？

少年的聲音又暗下去一分，他靠近宋宛辛，兩人額頭相抵，眼裏都是溫暖的笑意。

“這些事，我都想告訴你。”

少女伸過手去摟他的脖子，踮腳輕輕在他耳邊軟語。

“一字一句，我都有在聽。”

夜深，燈燃，兩人愉快地用完晚膳，阿律催促道：“殿下，宮門關禁的時辰快到了。”

“不回，”裴宴臨眼皮子也沒擡一下，還專注地在給宋宛辛挑最後一條蟹腿肉，“小辛今日受傷了，我要留下照顧她，你回吧，讓宮裏人小心點，若是有人找我，你就說我身體不舒，服了藥早早睡下了。”

“不用，一點小傷不礙事的，殿下還是趕緊回去要緊。”

裴宴臨置若罔聞，眼神示意阿律趕緊滾蛋，轉過頭來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

“我可沒有在征求你的意見……等竈上的水燒熱，你就去沐浴吧，這裏有我。”

臨窗望去，她好像回到了梵城山上的小屋裏，少年寬肩窄腰，将衣袍束在腰帶上，挽起衣袖在廚房裏忙活。尋常人家的平凡日子，是不是就如他們此刻這般模樣？她不禁開始幻想，若是她與他可以一直在梵城這樣生活下去該有多好。

他若是有一天，知曉了她的身份，正如他之前所說，一旦真情變作假意，往日種種便只會被他唾棄吧。

這時，一兩滴雨點子打在少女額頭，她回過神，才發現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桐槿日零落，雨馀方寂寥。

似是被秋雨影響，一抹淡淡的憂愁萦繞上少女心頭，她瞧着那個高大的背影愈發煩悶，走過去想打水沐浴，手上馬勺被少年奪過。

“做什麽？”

“打水沐浴。”

“我來。”

“不用。”宋宛辛心裏煩，偏要去奪馬勺，裴宴臨瞧她臉色不對，抓住她的胳膊，想看清楚少女的臉色。

“怎麽了？”

“把勺子給我好不好？”

她不肯說，裴宴臨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将馬勺從身後拿出來，他看着宋宛辛單手一勺勺将熱水盛進木桶，然後提起木桶轉身進了浴房，自始至終都沒有再說話。

略為艱難地褪去身上衣裙，宋宛辛扶着浴桶的邊緣，坐進煎了木槿葉和蘭草的香湯之中。她知道方才不該對着裴宴臨發脾氣，可是她不是聖人，做不到永遠清醒克制。

熱水漫過少女胸口，她雙手抱膝，悶悶地将半個下巴也埋進水裏，學昭陽宮裏那些游魚一樣，咕嘟咕嘟吐泡泡。熱水浸濕裹布，刺痛她掌心傷口的一瞬間，一只大手伸進水裏，将她整個手臂撈起來。再擡頭，裴宴臨雙眸已經染上怒氣，兩人一個站在地板上，一個坐在浴桶裏，都不言語，只有那只完全浸濕了水的小手在“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滴水。

蒸騰的霧氣将少年面容隐去，只留下他肅殺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少女身上，宋宛辛把頭埋在水裏，眼眶逐漸濕潤。兩人僵持半晌，最終還是少年落敗，他失望地嘆氣，淡然開口道：“你若是不想我留下，我等會兒就走。”

水裏人不回答，而是把頭埋得更低，裴宴臨把她的手放在浴桶邊緣，自己回身去房裏拿了新的藥膏和白布來，坐在浴桶邊上重新給她包紮。

窗外雨聲淅瀝，更顯得房中寂靜無聲，宋宛辛擡頭，瞧着面前郎君臉色雖差，手上功夫卻是一絲不茍，不一會兒，她的手又鼓得像一顆粽子。幽暗燭光下，裴宴臨鴉睫微動，薄唇緊閉，垂目時輪廓鋒銳而清隽。宋宛辛呆愣愣的看着，心裏燃起一絲火苗。她從水裏探出頭，盈滿水珠的眼睛順着燭火的光線向他看去。

“裴郎，你可記得，我們曾說起過繡三娘與李秀才二人？”

裴宴臨也不擡t頭，語氣悶悶的。

“他們怎麽了？”

“那時，我以為天下夫妻，都應該是真心相愛才會長廂厮守，你卻告訴我，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日子長了，難保有一日不會生出嫌隙。一旦被對方背叛、算計，那曾經的真心便是最讓人惡心的東西。”

“我是這樣說過。”

聽他語氣平淡，少女低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語氣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那……如果有一日，你發現我對你說過謊，是不是就不會對我這麽好了？”

下一刻，少女的下巴被他擡起，少年視線順着光潔的脖子一路往下，雪肌含露，玉臂凝霜，他望進她春水盈盈的眸子裏，好似一潭深淵要将他吸進去。

香湯的熱氣一層層撲到裴宴臨臉上，在少年高挺的鼻梁下凝成一顆水珠。

宋宛辛怔怔地瞧着那滴水珠，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擦去。

怎料這一擡手，宋宛辛赤條條的身子一覽無餘，裴宴臨立刻感覺到一股熱流從鼻腔湧出，他有些局促的轉身，擦去鼻血後，又狼狽地轉過身來。

該死，這副身子明明不是第一次見了，怎麽還會有如此強烈的視覺震感。

宋宛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也沒注意到他狼狽的模樣，再對視，裴宴臨語氣變得戲谑。

“你以為，你藏得很好嗎？”

這話語雖輕，卻猶如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無波的水面，少女雙眸睜大，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他都知道了？怎麽可能？

裴宴臨傾身向前，慵懶地靠在浴桶邊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驚慌失措的模樣，表情平淡。

“以前只知道你會救人、會騎馬、通醫理，如今是你自己暴露了你也會用毒、擅箭術，可見只要你在我身邊一日，我遲早有一天能将你看得透徹明白。就像你說的，來日方長。”

少年說得懇切篤定，宋宛辛內心泛起陣陣漣漪：“所以……你對我好，不是因為我誠實？”

“自然不是，”裴宴臨生了歹念，目光故意在她身體上四處游移，臉更湊近一分道，“大概是因為，你長得還算能入……”

“眼”字還未說出口，裴宴臨就被眼前少女伸出的雙手緊緊抱住，她直起身子，整個人半跪坐在浴桶裏，上半身緊緊地貼在他胸膛上，錦緞白的外衫上瞬間濕了一大片。

少女帶着哭腔，埋在他肩頭小聲開口。

“我也會向裴郎待我這般，全心全意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