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白鶴

第57章 白鶴

天玑峰在辰極島正西方, 恰巧與搖光相對。

如果在辰極島評選一座“最不受歡迎峰屬”,那麽第一名非天玑峰莫屬。

這不是因為他們太霸道,或者有別的什麽卑劣品質, 而單純是因為……

铮铮铮——

铛铛铛——

咚咚咚——

琮琮琮——

……因為, 他們實在太吵了。

謝蘊昭坐在她的雪橇形飛行器上, 和阿拉斯減抱成一團,互相給對方捂耳朵。

一人一狗, 表情都皺成一團。

四面八方都是樂器之聲, 每一種單獨聽來都十分美妙, 然而若混雜在一處……

那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美妙”了。

天玑峰是一座以玄修為主的峰屬,修士們大多将道基寄托于一門技法。近五百年來, 由于峰主是樂修, 天玑峰上的樂修也就越來越多。

樂修多了, 樂器也就多了。而樂修既然以音樂為道基,平時修煉當然就要多撫撫琴、彈彈琵琶、敲敲鑼、吹吹唢吶。

曾經有人抗議, 說你們天玑峰的各自關在洞府裏“哐啷哐啷”不就好了, 為什麽一定要在外面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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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玑峰的修士紛紛表示:修道追求天人合一,當然要讓天地都聽見我的聲音!

人家就問:那你們自己不會被其他人幹擾嗎?

天玑峰的修士們便矜持而暗藏得意地一笑,優雅地指了指玉衡峰的修士, 表示:我們專門請玉衡峰煉器師開發了一款耳塞,帶上之後只聽得見自己樂器的聲音,聽不見別人的吵鬧。

完美。

天才。

恰到好處。

其他峰屬的修士無可奈何,暗中抱怨玉衡峰的修士, 說他們多管閑事,這下沒有借口讓天玑峰的關洞府裏折騰了。

玉衡峰的煉器師們覺得自己很無辜:我們也不想的, 可是誰讓他們給的錢太多了?天曉得那群樂修為什麽一個個都那麽有錢。

後來,與天玑峰相鄰的天璇、天權二峰, 實在受不了魔音穿耳的折磨,又去找玉衡峰的定制了一座“不言屏障”,專門把天玑峰圍了個嚴嚴實實。

“不言屏障”沒有別的作用,就一個:能防止天玑峰的音樂聲洩露出來。

天玑峰的修士其實還挺委屈:你們搞什麽屏障,不就讓天地也聽不見我們的音樂聲了嗎?

其他兩峰呵呵一笑:音樂穿堂過,天地心中坐。這是最高境界,你們好好努力哦。

天玑峰的一聽,覺得還挺有道理,總算安分了。

從此,辰極島才又得回了安寧。而其他峰屬的修士,輕易也不願踏入天玑峰;實在要去,也會先去玉衡買好耳塞。

但謝蘊昭事先沒打聽清楚情況。

所以她現在和阿拉斯減坐在飛行器上,一人一狗面目猙獰。

最後她忍不可忍,直接拆了一件很久不用的下品靈器,撕下上面防水用的九色緞,給自己和阿拉斯減一人做了副耳塞,才勉強讓世界安靜一些。

“丹霞府的鶴小郎,丹霞府的鶴小郎……這匿名還挺可愛的。”

謝蘊昭操縱着飛行器,按照玉簡中給出的地圖,飛向天玑峰的山腰。

天玑峰景色秀麗,雖然多有瀑布垂落,但每一條都十足細巧,在翠色中溫柔地蜿蜒出一道銀練,靜靜地妝點綿延花木、亭臺樓閣。

山腰橫伸出一道平臺,恰好承接住這樣一道瀑布;上午的陽光灑在娟秀的水流上,化為淺淺的彩虹。

懸崖邊,有人撫琴。

铮——

白衣出塵、冠帶當風;雲氣淡淡,有白鶴舞動……

并一翅膀扇在了撫琴人的後腦勺上。

撫琴人的臉當即砸在古琴面上,砸出沉悶的聲響。

白鶴收回翅膀,威風凜凜立于一側,不屑地“叽”了一聲。

“……老爹你打得也太狠了,我是在讨你歡心哎……”

“叽叽叽叽!”

“什麽?我彈得太爛?那不廢話,我也是第一天彈,随便裝個樣子……唔呃!”

白衣人的臉再度砸在了琴面上。

謝蘊昭:……

阿拉斯減:……歐嗚。

白鶴淡然收翅,眼神瞥向天空。它動作頓了頓,伸出翅尖指了指謝蘊昭:“叽。”

“啊?有客人?一定是我的受托人來救我于水火之中……”白衣人捂着臉坐直了身體,臉上明明白白七根紅印。

眼神對上的一刻,他愣了愣,撓頭:“咦,怎麽是阿昭?”

“顏師兄,多日不見。‘鶴小郎’原來就是你啊。”

懸崖上的撫琴人和白鶴,就是負責主持金玉會的顏崇正和他的白鶴老爹。他今天沒披那件淡黃披風,抹額仍勒在額頭上,襯得他眼眸如山泉清澈。

謝蘊昭落在懸崖平臺上,手中抱着阿拉斯減這只小肥狗。她鄭重地看向那一人多高的巨大白鶴,恭恭敬敬說:“鶴前輩好。”

白鶴動了動細長的脖頸,挺滿意:“叽。”

謝蘊昭又握着阿拉斯減的爪子,給白鶴做了個招手的動作,說:“阿拉斯減,跟鶴前輩問好。”

阿拉斯減傻乎乎的,也不害怕,響亮地“歐嗚”一聲。

白鶴用探究的目光瞅了一會兒阿拉斯減,才淡定地點點頭,并伸出羽翅尖尖,輕輕碰了碰阿拉斯減的小肉爪子。

很有一種纡尊降貴的感覺。

顏崇正沒心沒肺地哈哈笑:“老爹你很喜歡阿昭的靈獸嘛!我就知道,這幾天老爹你一定是倍感寂寞缺少靈獸陪伴才拿我撒氣……”

白鶴拿羽翅尖尖怼了一下他的頭,将他戳得晃了晃,但是并不用力,只透露出滿滿的嫌棄氣息。

謝蘊昭放下阿拉斯減,掏出玉簡,公事公辦道:“不管怎麽樣,這個任務都是我接下的。顏師兄具體有什麽要求,就跟我詳細說說吧。”

顏崇正連連點頭,笑眯眯道:“那就請阿昭先去府中坐坐吧。”

丹霞府實則是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以鵝黃、柔白二色為主,依偎在瀑布旁,整體風格簡單卻秀美。三樓上垂下茂盛的藤蔓,小小的紅色葉片擠在一起,開着星星點點的淡黃花朵。

白鶴不想進屋,就在外面散步;阿拉斯減在空地上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白鶴用翅膀輕輕戳一下這團黑白毛球,把它扶起來。

過一會兒,阿拉斯減又跑去撲蝴蝶,白鶴就亦步亦趨地跟着。

謝蘊昭坐在一樓大廳中,看着那陽光下的一幕,說:“鶴前輩很會帶孩子。”

顏崇正往茶杯中注入熱水,聞言笑道:“是啊,我就是老爹帶大的。”

茶壺擱在木桌中,模糊地折射出他衣袖上的鶴紋。

“帶大?”謝蘊昭不禁問。

“嗯,我出生後被遺棄在江邊,是老爹叼着我的襁褓布,把我帶回了北鬥仙宗。”顏崇正笑眯眯的,眼神依舊清澈,沒有絲毫陰影,“據說最開始,老爹不肯讓其他同門碰我,非要自己照顧一個嬰兒。它會用喙叼着瓶子給我喂羊奶,睡覺的時候會把羽翅蓋在我身上給我取暖……所以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跟着老爹一起生活的。”

謝蘊昭有些意外,問:“難道……鶴前輩是天樞的修士?”

顏崇正搖頭:“老爹以前是師父的坐騎,後來受了傷,就在門內清修。”

“顏師兄的師父是……”

“你不知道?我和你那親親師兄是同一個師父。只不過我是記名弟子,他是親傳——可了不得。不過我比他早那麽幾十年入門,他還是得乖乖叫我師兄。”顏崇正說得促狹,輕快的語調像陽光般開朗。

“後山那位?”

“對,後山那位。”

謝蘊昭若有所思:“難怪是顏師兄主持金玉會,而其他師兄師姐也十分信服的模樣。”

“別,”他連連擺手,額頭中心的白玉也跟着他腦袋一起來回晃,“我就是湊個熱鬧。一次還行,多了可麻煩。”他才不說,他是故意想招惹一下衛師弟,才趕着和阿昭搭檔呢。

“況且他們哪兒是信服我,是害怕我捉弄他們才對。”顏崇正很痛快地說,還很得意洋洋,“我入門百年,沒被我捉弄過的真傳屈指可數。”

他還很引以為豪的樣子。

謝蘊昭不禁問:“既然顏師兄是天樞真傳,為什麽洞府卻在天玑峰?”

“這個啊,”顏崇正眨眨眼,有些神秘地一笑,“因為老爹喜歡。反正我師父是個大人物,還是全島最大的大人物,我要來天玑峰開府,誰也不敢說什麽不是?”

謝蘊昭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完全正确。”

門外,阿拉斯減不小心在灌木叢裏招惹了一只刺猬,被紮了鼻子,“歐嗚”不停;白鶴用翅膀給它扇風,“叽叽”的像是在無奈嘆氣。

“顏師兄,”謝蘊昭看着白鶴,心思換到了她的任務上,“鶴前輩神完氣足、身體安康,似乎并非是任務所描述的……身體有恙。”

“老爹是沒病。”顏崇正幹脆地回答,“但他最近心情不好……老揍我。你也看見了,我好心好意給他彈琴,他還是揍我。”

他露出心有餘悸的神情。

謝蘊昭抽抽嘴角:“顏師兄……你那不是彈琴。”

“啊?”

“是拆房子。”

剛才“铮铮铮”地差點把她聽得一頭栽下飛行器。

顏崇正讪讪地摸摸鼻子:“哈哈,是嗎……”

他輕咳一聲,說:“總之,多謝阿昭,看起來老爹很喜歡你的靈獸……它叫什麽?”

“阿拉斯減,就是鼓勵它多多運動、減去贅肉的意思。”

“好名字。”顏崇正肅然起敬,又說,“不過阿昭你接這任務做什麽?你不是法修?三年期限已滿,你完全可以接一些師門外的任務,一來可以增廣見聞,二來也能多見識些修仙界其他同道的風采。”

“是有這個打算。但我得先把師長布置的抄寫任務做完。”謝蘊昭指的是那一千卷《丹藥基礎》,真是想想都頭皮發麻。她嘆了口氣,又笑道:“而且我還得再多攢攢靈石。”

顏崇正瞪大眼,很驚奇:“你會缺靈石?衛師弟那麽小氣麽?他身家可豐厚了,比我都厚。你要是說一句缺靈石,他肯定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予你。”

謝蘊昭鄭重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還是要想辦法多多掙靈石才行。”

“好吧,反正你們開心就行。”顏崇正笑笑,目光轉向門外的兩只獸,“阿昭,今後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多帶阿拉斯減過來坐坐?每次我都還按五百靈石給你。這些日子第一次見老爹這麽開心。”

“輕輕松松賺靈石,我當然沒意見。”謝蘊昭說,“不過,鶴前輩究竟是因為什麽事而心情不暢?”

顏崇正皺着眉頭,努力想了想,最後無奈搖頭:“我真不知道。問老爹,老爹也不肯說。不信你問問他,老爹……老爹?!”

他豁然站了起來。

因為門外的白鶴忽然振翅飛起,而且背上還載着一團黑白毛球。

“阿拉斯減?!”

謝蘊昭也驚了。

兩人匆匆跑出去,卻見白鶴頭也不回地往山上飛去,而它背上的毛團也被山風吹得皮毛飒飒抖動。

“老爹!老爹!”

“阿拉斯減!”

兩個被甩下的人類面面相觑,而後齊齊拍出劍光,沖天而去。

但他們快,白鶴的速度竟然更快。

謝蘊昭被山風吹得微微眯眼;氣流在她眼中化為無數可以預見的軌跡。

她看見白鶴每一次看似緩慢的振翅,都會掀起龐大的氣流;那些氣流讓他飛快上升,也為追在他身後的兩人平添了不少阻力。

……顏師兄說鶴前輩曾經是後山那位的坐騎,真是此言不虛。

而她家的傻狗用四只爪子緊緊扒住白鶴,竟然也穩穩當當,一點沒有掉下來的跡象。謝蘊昭盯着他倆,心中升起一個荒謬的念頭:難道……阿拉斯減并不是一般的凡犬?

真正的凡犬不可能這麽穩穩當當啊?

不是多想的時候。

顏崇正一直在“老爹老爹”地叫,但白鶴不知道想去做什麽,真是一點不理他。

很快,他們就接近了天玑峰山頂。周圍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交響在風聲中遠去,由寒冷和流雲帶來的清幽意蘊鋪陳開來。

白鶴再一次振翅,竟然又加速幾分。只見他沖上雲端後,倏然調換方向、往山頂某處飛去,隐沒在了崖壁投下的影子背後。

兩人緊追不舍,跟着越過山崖。

天玑峰的山頂展現在他們面前。

如同被削掉了山尖部分一般,眼前展開的是一片開闊的平地。近處有一座玲珑的亭子,不遠處散布着精巧的樓閣和小院;大片的野花沿着地面鋪開,如同一匹層層疊疊、精細複雜的地毯。

白鶴的身影掠過其中一座樓閣,往更裏邊飛去了。

兩人自然要緊追其上。

然而,當他們堪堪來到樓閣邊時,一道劍光阻攔了他們的去路。

“二位留步。”

一抹淺藍色的劍光落下。

出現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名外表約有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面容硬朗,神情中有一股嚴肅板正之氣;白衣上的淡紫色鑲邊說明了他是天玑峰的弟子。

“前方是師父清修之所,二位還請回避。”

“阮師弟,”顏崇正似乎和他相識,一見他的臉,就露出頭痛之色,“我老爹才沖了進去,你剛才不攔他,攔我們做什麽?”

阮師弟一板一眼地回答:“鶴前輩是真君坐騎,辰極島上哪裏都去得。顏師兄和這位師妹還請遵守我天玑峰的規矩。”

謝蘊昭立即說:“阮師兄,我家靈獸也和鶴前輩在一起。它誤入尊師清修之所,實在抱歉,還請阮師兄通報尊師,允許我進去找回靈獸。”

對方看了她一眼:“你是?”

“天樞真傳謝蘊昭,家師馮延康。”

“你就是謝蘊昭謝師妹?我是天玑真傳阮其朗。”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躍躍欲試之色,“這樣吧,你若是能打敗我,自可前行。如何,你可要一試?”

顏崇正不滿道:“什麽,你看不起我?來,我來打敗你。”

“你讓開。”阮其朗毫不客氣,執著地盯着謝蘊昭,“我想領教領教謝師妹的日月劍法。”

顏崇正更不滿,氣勢洶洶道:“你這個戰鬥狂合該去搖光!我警告你啊,要是你再不讓開,我就……我就告訴衛枕流,說你欺負他師妹,讓他來揍扁你!”

阮其朗眼神更亮:“能再見衛師弟的七星龍淵劍?求之不得!”

“你你你……”

顏崇正還試圖阻撓,謝蘊昭卻已經拔劍欺身而上。

“來!”

“哎——你們這算是私鬥!我要去告戒律堂了啊我跟你們說!不對,阮其朗你神游境欺負阿昭和光境,我一定要跟衛師弟告狀!!”

在顏崇正色厲內荏的聲音中,淡藍劍光與金紅長劍碰撞在一起。

白晝中,光芒大亮。

這光落在阮其朗眼中,刺得他眯起眼,卻也流露出快意而興奮的笑容:“來得好!劍意光明剛猛,是堂堂正正的正道之劍!”

謝蘊昭反手下壓,刺眼的光輝猛地散開,融入四周,化為絲絲灼熱之意。

藍劍長鳴,以無形波動阻礙了太阿劍的攻擊。阮其朗贊賞道:“這一招雖未大成,但已有炎陽無所不融的一點滾燙之意在其中。謝師妹,你做什麽不是個劍修呢!”

謝蘊昭面色微沉,變拳為掌;劍光一分為九,恍若九顆烈日環繞長空。

阮其朗卻搖頭嘆道:“劍光分化卻空有其形,下策!”

顏崇正在邊上上蹿下跳:“你是神游境的!阮師弟,要點臉成麽?你比人家高了兩個大境界!我警告你啊,我已經跟衛師弟說了……”

铮——

阮其朗身後的某一處,傳來一串柔和古雅的琴音。

他一愣過後,忽然收起劍光,并輕易閃過了謝蘊昭的攻勢。

“師父?”他側耳聽了一會兒。

謝蘊昭喚回太阿,微微吐出一口氣,飛快吞下一粒蘊靈靈丹。她剛才也是急了,明知不敵,卻還是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現在回過神,才覺出剛才交手中所感受到的深不可測之意。

這也讓她心中提醒自己:天下修士英才輩出,她這幾年順風順水,但實際境界也才和光中階,實在不該生出驕矜之心。

轉念之間,她的道心卻又穩固了幾分。

顏崇正似有所覺,看了她一眼,面露微笑朝她點頭,又對阮其朗說:“阮師弟,你還是做了點好事。”

阮其朗也察覺了,有些驚奇地看看謝蘊昭,感嘆道:“果然天姿靈秀。等你何時神游,我們再打。”

說罷,側開身體,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師父有令,請阮師兄和謝師妹入正音閣一見。鶴前輩以及謝師妹的那位小友都平安無事,此刻也都在正音閣中。”

謝蘊昭和顏崇正互看一眼,彼此才放下心來。顏崇正更是不好意思道:“老爹平時很穩重的,今天不知道遇見了什麽。”

跟着阮其朗,兩人來到了正音閣中。說是“閣”,其實這裏仍舊是一片散落在草地和樹林中的建築群;藤蔓上攀爬着無數花朵,透明的水晶蘭藏在樹幹背後,妝點出一絲幽谧之美。

在樹林中繞了兩個彎,迎面忽然吹來一片潤澤的風。原來在天玑峰山頂,還有個不大不小的湖。

顏崇正的鶴老爹,還有謝蘊昭的阿拉斯減,都在湖邊。

而在他們面前,還有一只卧倒在地上的鶴。

那只陌生的鶴大約是鶴老爹二分之一大小,長得也不大一樣。它頭頂沒有紅色肉冠,反而生着孔雀一樣的藍色羽冠;在它的胸脯上,生有一道藍綠色的緞面紋理,在陽光中流光溢彩,分外華美。

然而它已經奄奄一息,似乎随時都會死去。

鶴老爹站在它身邊,頭低落地垂下。阿拉斯減則“歐嗚”地輕聲叫喚,聽着也很難過。

“那不是……你師父豢養的靈獸麽?”顏崇正意外道,“發生了什麽?”

謝蘊昭仔細端詳了片刻,忽道:“那是藍翎鶴?我記得書上說,藍翎鶴成年後就會脫離族群,與伴侶雙宿雙栖,所以飼養藍翎鶴的修士通常會飼養一對。這種靈獸聰明又忠誠,但一旦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會絕食九天而亡,追随另一半而去。因此,它們又被稱為‘九日孤鶴’。”

她問阮其朗:“有冠羽的是雄性。雌鶴呢?”

阮其朗嘆口氣,道:“前些日子,師父遣彩鳳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白蓮會的邪修,就……現在你們看到的這一只的确是雄鶴,叫靈犀。藍翎鶴能感應到伴侶的死亡,從那一天起,靈犀就絕食了。”

“怪不得……老爹和彩鳳、靈犀夫婦感情一直很好。”顏崇正有些自責,“我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老爹一定很難過,卻又不想讓我擔心。”

謝蘊昭試着靠近。地上那只藍翎鶴勉強探頭看了她一眼,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微弱的鳴叫。

阿拉斯減的尾巴放在地上一動不動。它趴在地上,兩只眼睛緊緊盯着即将逝去的藍翎鶴,一動也不動。

直到謝蘊昭跪坐在一邊,輕輕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頂,它才恹恹地擡起頭,舔了舔她的手。在它圓溜溜的黑眼睛裏,隐隐有一點淚水打轉。

謝蘊昭看向白鶴:“為什麽帶阿拉斯減來這裏呢?”

鶴老爹神情低落,長長地“叽”了一聲。

意外地,謝蘊昭覺得自己聽懂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鶴老爹在說,因為阿拉斯減沒有見過死亡,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貴,和修道求長生的意義。

……那一聲鶴鳴裏真的包含了這麽多內容嗎?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覺錯了。但當她看向半閉着眼睛的藍翎鶴,的的确确也感受到了一絲至深的哀戚和對伴侶的追思。

鶴老爹看向她,又“叽”了一聲。

謝蘊昭遲疑道:“我?”

雖然不明所以然,但她還是按照白鶴的要求——她理解的白鶴的要求——将手輕輕放在了藍翎鶴的頭頂。

“我希望,”她輕聲說,“你們下一世也能在一起。”

無盡高院的星空中,有渺如微塵的軌跡輕輕碰撞在一起,宛如一個親密的碰頭。

那是沒有人發覺的、細小的改變。這片大陸上,只有很少的幾個人擡起了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藍翎鶴看着她,帶着一絲她不能明了的感激。

然後,它徹底閉上了眼。

“歐嗚?”阿拉斯減緊張地豎起耳朵。

鶴老爹搖搖頭,用巨大的鶴羽蓋住了藍翎鶴的身軀。

“——靈犀的靈魂已經離開了。”

一道略帶滄桑,卻很平和的聲音響起。

“見過師父。”

“見過天玑真人。”

“見過楊師叔。”

天玑峰主名為楊庸,為第六境歸真境修為,故而又稱天玑真人。

他是一名留了三绺長須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和,眼神平靜深邃。

“謝謝你們來看望它。還有鶴前輩,謝謝你一直以來對靈犀和彩鳳的照顧。”他走到藍翎鶴身邊,輕輕撫摸愛寵的脊背。

“它們追随我上百年,現在也該由我為它們送行。”

天玑真人站起身。他拿出一管翠蕭,垂眸吹奏。

在第一個音符飛上天際時,整座天玑峰的樂聲都停了下來。

片刻後,一曲來自四面八方的合奏響了起來。

琴聲淡淡,簫聲悠悠;哀而不傷的曲調中,無數白鶴飛了起來。

它們在空中盤旋不止,不斷長鳴。

“這是……”

“安魂曲。”阮其朗的神色變得柔和安寧,“天玑修士慣來飼養白鶴。每當有同門或白鶴逝去,師父便會帶領大家奏響安魂曲。”

天地永恒,生命有限;身為修士,總是一次又一次送別身邊的人。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在修士漫長的生涯中也仍然存在。

峰頂的幾人都仰望着這一幕。

謝蘊昭懷中的阿拉斯減也望着這一幕,神情惆悵,最後又變得堅定起來,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

鶴老爹也仰望着白鶴們的舞姿。

它在這個世界上活了悠久的歲月,同樣經歷了無數次離別。

“叽——”

他回頭對謝蘊昭啼了一聲,伸出羽翅,示意她拿什麽東西。

謝蘊昭低頭尋找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鶴老爹讓她拿走的是一根羽毛。

那根羽毛隐藏在他無數羽毛中,只有尖端一點金色與衆不同。

當謝蘊昭握住金色尖端的時候,不需要用力,那根羽毛就自行脫落,飄落在她手中。

顏崇正注意到這一幕,便笑笑,說:“老爹說謝謝你,所以送你一根羽毛作為紀念。別看老爹這麽暴躁,他的羽毛也有些道行在……哎喲……”

他揉着被鶴羽擊打的腦袋,重又望向天空。

謝蘊昭握住羽毛。

[受托人獲得【白鶴金羽】]

[檢測到受托人擁有【白鶴金羽】,是否現在與【五火七禽扇】(缺失9)融合?]

她搖搖頭,收起白鶴金羽,重新望向天空中的無數鶴影。

其他的事,等回去再說吧。

現在最重要的……

是道別。

*

“師兄。”

“嗯。”

“如果有一天……我先離開這個世界的話,你會怎麽樣?”

他面上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本來在執筆畫一幅丹青,手一頓,墨跡便暈染得到處都是;畫中的墨梅徹底毀了。

她探頭看看,十分惋惜:“真可惜,這幅畫神韻上佳……”

“師妹。”

她擡起頭。

他眼中的墨色比畫更濃,也遠比梅花更冷。

他擱下筆,随手丢了畫卷,握住她的肩,神色極為鄭重。

“如果師妹不在了,”他的聲音還是非常柔和,就像冰雪化開時最冷一樣的柔和,“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意義呢?”

她頓時緊張,苦口婆心:“不要吧,活着多麽美好,你千萬要想開點……”

他淡淡地笑着,任她的聲音飛滿洞府。他知道她理解錯了,卻并不反駁。

只笑道:“我知道了。師妹,你千萬要好好地活下去。”

不然……

她以為說服他了,笑眯眯答應:“當然,我可惜命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畫筆:“下一幅想要什麽?”

丹青妙筆,衆生芸芸……

沒有她在,都毫無意義。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小劇場:

搖光峰的蔣師姐最近有一個新的疑惑。

是關于他們搖光的小公主,也就是她那位柳師妹。

已知:

小公主每周能賺100靈石。

小公主每周購買《北鬥八卦志·情緣同好專刊》花費50靈石。

未知:剩下的那50靈石去哪兒了?

修煉消耗?

但搖光上下,雖然被師父明令禁止援助柳師妹,但不給靈石,可以給別的嘛。

丹藥、法器……

柳師妹樣樣不缺。

那50靈石能花去哪兒?

小小的蔣師姐,再次有了大大的疑惑。

于是,她決定再多多觀察自己的師妹。

一周後,蔣師姐發現柳師妹鬼鬼祟祟地去了天權峰的坊市。

鬼鬼祟祟地進了一家小店。

鬼鬼祟祟地抱出幾個卷軸。

小小的蔣師姐,眼中閃過了大大的精光:破案了!

要知道,《北鬥八卦志·情緣同好專刊》是玉簡,絕不是卷軸!

那麽,這幾個卷軸是什麽呢?

蔣師姐十分好奇。

但柳師妹非常寶貝卷軸,從來鎖在房間裏不讓人看。

終于,在柳師妹又一次抱回一個卷軸後,蔣師姐跟了上去。

隐匿氣息。

藏起身形。

等柳師妹終于偷偷摸摸打開卷軸,饑渴難耐的蔣師姐就伸出了脖子。

只見……

晴空中白鶴飛舞,地面翠影朦胧。

模糊化的景色中,唯獨一個人的身影被凸顯了出來。

她懷抱幼犬,擡頭仰望鶴群,神色有幾分惘然,卻更多是淡然與悠遠。

蔣師姐愣住了。

柳師妹看了半天。

最後,柳師妹幽幽嘆氣,萬般惆悵:“我到底是該堅持當情緣粉,還是轉成唯粉呢……”

蔣師姐:……

柳師妹……大概已經無藥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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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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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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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