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冰炭相息
第二章 冰炭相息
今上子息單薄,唯有二子,太子池與梁王淵。太子是先皇後陸氏所出,氣度俨然,向為聖上所鐘愛,然而兩年前不幸薨逝,聖上膝下便只剩下了一個梁王。按說梁王嗣位是順理成章了,可梁王性情乖戾無常,素來為上不喜,再說聖上年來寵幸的梅夫人又有了身,中宮無主,誰為儲副,着實說不準。
在等候梁王顧淵回宮的時間裏,阿暖到少府訓導司處聆訓,便聽來了這些七七八八的道理。給她訓話的是梁王的乳母,姓鄧,當年是随梁王一同從長安來到睢陽的,面若老菊,溝壑遍布,嘆了口氣,就好像從那溝壑間掃來一陣顫巍巍的風。
“殿下苦命啊,四歲就之國,古往今來,皇靖祖訓,從沒有這個道理的!”鄧夫人傷感地道,“那一年文婕妤也只不過二十來歲,身嬌肉貴的中殿婕妤,抱着四歲的娃兒一路颠簸流離,別提有多慘!到了梁國,又因為聖上尚在,不得稱王太後,仍然稱婕妤——你,”話鋒忽然一轉,渾濁的目光盯上了阿暖,“你可知道這是什麽道理?”
阿暖想了想道:“殿下是玉寧九年之國的。玉寧八年,陸氏謀反族誅,孝愍皇後薨逝。”
鄧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于慢慢道:“不錯,你是個機警的丫頭。陸太子母族犯大罪,聖上不僅不廢他,還遣他弟弟之國,這是何等的體恤之心?聖上為着陸太子可謂是殚精竭慮,不惜将文婕妤趕出宮來,連祖宗禮制都不顧了!只是啊,誰也沒想到,陸太子竟終究不壽,讓聖上白發人送黑發人……”
阿暖沉默片刻,輕聲道:“不知夫人向阿暖說這些,是想提醒阿暖什麽嗎?”
“你是殿下的貼身侍婢,你可知在你之前,換過多少撥人了?”鄧夫人的聲音愈來愈沉,“老身想你規矩總是不差的,只希望你多在殿下跟前盡一份心,殿下那廂有許多苦處……陸太子薨了,殿下便是皇長子,聖上猜忌心重,殿下素日裏那副癫狂形相,都是作給人看的啊!”
阿暖微微一笑,“夫人多慮了,阿暖本就應當盡心盡力侍奉殿下的,至于殿下的苦處,我們做下人的,哪裏敢妄加揣測呢?”
鄧夫人眯起雙眸打量着她,而她猶自笑得坦然而得體,生了一雙張揚的鳳眼,眸光卻幽深得不可捉摸。鄧夫人心中忽然一咯噔——
這雙眼睛,竟像極了一個人!
鄧夫人臉上慢慢堆出一個臃腫的笑容,“丫頭,老身問你,你家中本姓什麽?可還有人在?”
阿暖撚着衣帶,輕輕回答:“奴婢本家姓薄,自從家母年前殁了,如今是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薄?”鄧夫人眉頭微跳,“河間薄氏?”
“不不,”阿暖忙不疊地道,容色微窘,“奴婢出身卑賤,哪裏攀得上河間薄氏!家父是從會稽徙來的,在睢陽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與河間薄氏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呀!”
好容易從鄧夫人處回來了,阿暖筋疲力盡,卻在勿憂宮的暖閣裏意外地見到了常侍王常。這位王常侍身量寬大,既高且壯,卻總在殿下跟前涎臉打旋磨兒地伺候,她們後院宮人私底下笑話他,不叫他王常侍,叫他常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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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位常常侍今日卻不在他該呆的地方呆着,跑到殿下內宮裏來了。他似乎有些着急,肥胖的身子在閣子裏轉了個圈,正好撞上阿暖,立刻咋咋呼呼地叫起來:“你跑哪裏去了?怎的還不添香?”
阿暖被吓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答話,王常已尖着嗓子直着眼睛對她一番搶白:“殿下平素講究,這勿憂宮裏時刻不可缺人灑掃,爐中蘇合香不可斷煙,釭燈裏水不可幹,你身為殿下的貼身丫頭,連這點道理都不會嗎?你可知道昨日那個秋兒為什麽犯了殿下的忌諱?她未注意那銅匜裏的溫水已經沾過外間的寒氣,殿下一怒便掀了她一身的水!你若不想做事了,便早早回你那尚衣軒去,若不是婕妤開了金口,你這怠惰性子,恐怕一輩子都近不得殿下的身!”
阿暖張口結舌任他叫罵,末了才緩過神來:這是罵自己消極怠工?天可憐見,她一大清早就服侍殿下出門,而後又被叫去訓導司聽訓,她哪來的空閑做這些雜活?勿憂宮裏又不是只有她一個丫頭,王常侍這一通火,未免發得有些莫名其妙!
擡眼一瞥,王常面色漲得通紅如豬肝,襯着肥胖的身軀,她竟忍俊不禁。掩着口微笑道:“王大人息怒,奴婢這就去做。”
王常看她模樣,竟似毫不懼怕自己,兩眼都發直了,顫着聲線道:“你你,我訓你話呢,你嬉皮笑臉的做什麽!”
阿暖立刻斂了笑,端端正正地道:“恭聆王大人教誨。”
王常端詳她一會,眸光漸沉,負手背轉身去,“你去看看那博山爐,可還有香沒有。”
阿暖依言走到那錯金銅博山爐前,袅袅煙篆正自看不見的細孔裏悠然而出,便輕聲細語地應答:“還有香的。”
王常翻了個白眼,“你是傻子還是怎的?爐裏的炭火還剩幾許,你便這樣就能看見?試香,拿手試香,你不會?”
阿暖抿了抿唇,她一向在尚衣軒做些洗浣粗活,試香這樣的雅事确實從未做過。被罵得有些理虧,又不肯承認自己當真不會,便一手揭開爐蓋,另一手伸去放在微溫的香灰上,不料王常此時突然過來,将她的手狠狠按入了香灰之中,徑直覆上了爐內陰燃的炭火!
她大叫一聲,拼命掙紮,王常面上掠過狠戾之色,用上十分手勁,鉗得她根本不能動彈。炭火本是陰燃,此刻香灰飄散,大半便見了光,陡然燒得旺盛起來,“咝咝”聲連響,那是她手掌被熏焦的聲音!
片刻之後,王常才終于放開了她的手。
“我看這香已盡夠了。”他陰陰地道,“不必再添了。”
阿暖只覺這手掌已不是自己的了,擡起來一看,掌心皮肉翻卷,慘白一片,錐心地灼痛。她咬了咬牙,緩緩将手指握起,輕聲道:“奴婢犯了何罪,王大人要如此教訓奴婢?”
不卑不亢,不怒不懼,這看起來稚嫩的丫頭被烤焦了手掌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王常冷冷一哼,“這是給你提個醒,免得你以後忘了規矩!”說完便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回看一眼。
阿暖心中有一萬個疑惑,王常為什麽要這樣針對自己?招惹殿下的身邊人,顯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既然是殿下鞍前馬後的常常侍,按道理不該這樣出頭……
但是疑惑也沒有用啊。她看着灑了滿屋子的香灰,沒有嘆息,沒有抱怨,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便開始打掃起來。
說來也奇怪,勿憂宮裏平日侍婢衆多,今日卻一個都不見。她年前入梁宮,到今不過兩三月,活計本就幹不利索,手又受了傷,掃帚都拿不便當,惱了性子便在心底裏把梁王的潔癖罵了個透徹。
“香不斷煙,燈不斷水,真是個了不得的大王!不是天天在學聖人言麽,怎麽不學學‘君子有質而無文’?”
——
“聖人言當然是要學的,聖人還說過‘質勝文則野’,不知阿暖聽沒聽見過?”
一個清冷如泉的聲音抑揚頓挫地響起,驚得她跌落了手中的帚箕,一個抖索跪了下來:
“殿下!”
梁王殿下正立在門邊,目光倨傲地掃過來,看她東西落地又砸了一地灰塵,眉頭皺了皺,腳步便停在了那裏。羽葆流蘇璧翣将他雪白的臉龐映得愈加俊秀出塵,那目空一切的神情卻實在不讨人喜歡,輕輕地哼出一口氣道:“孤出門大半天了,怎麽還沒打掃幹淨?”
又是這句話!
阿暖用手指紮了紮自己生疼的手心,方慢慢道:“禀殿下,奴婢今日往少府聆訓去了,回來未久,所以還未打掃完全……還請殿下移玉暖閣,待奴婢将這邊……”
“孤不是問你。”梁王的劍眉又皺在了一起,“孤是問平日裏那些灑掃的人呢?”
阿暖一怔,“這——奴婢不知。”
梁王靜了靜,便往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匆匆回身點着她道:“這些不用你做,你給孤歇着。”這才大步離去了。
僅僅片刻後,穿着低等服飾的王婢魚貫而入,各持帚箕,三下五除二便将內宮諸項都打掃個幹幹淨淨,比她的效率不知高到了哪裏去。王常也來了,跟在梁王身後點頭哈腰,就跟完全不認識她一樣。
阿暖如堕五裏霧中,全不明白今天發生的一切所出何由,但終于不用她打掃了,她一個歡喜,便嗆了一口香灰。一個婢女對她低聲道:“姐姐讓開些罷。”
她讷讷,滑步往門邊走,卻聽見梁王與王常的對話。
“說來真是,今日恰好寒泉宮那邊修燈柱子,人手不夠,便将她們叫去了。都是老奴失策,給殿下賠禮,請殿下恕罪!”
梁王緊抿唇線,并不搭理他的哭訴,卻輕擡下颌朝薄暖示意:“你,随我過來。”
阿暖呆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在喚奴婢麽?”
他不耐煩了,徑自轉身而去。她立刻便感受到王常冷銳的目光,心中一寒,便拔足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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