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文質彬彬

第三章 文質彬彬

梁王走路,步伐邁得很大,玄黑衣裾帶出獵獵風聲,玉帶上那兩枚山玄玉互相碰撞,在冰冷空氣裏發出清亮的樂音。阿暖不得不碎步小跑着跟随,一路下來,竟跟得面泛微紅,額間冒汗,梁王卻突然停下了步子,轉過身來。

她急急剎步,便聽他一聲嗤笑:“還真跟大戶女郎似的,連步子都邁不動了?”

她低下頭,“不是的……”話未說完,他已再度舉步,這次卻緩了許多。她跟随其後,注視着他玄武紋的袍擺輕輕飄揚,清稚的臉上沒有表情。

他直接走進了從周閣,那是他的書房,向有專人侍候的;阿暖便在門口止了步。梁王又回過頭來,冷聲道:“你是要孤來請你麽?進來!”

閣中一方桯案,案上筆硯齊全,正攤放了一卷書。閣兩旁全是書架,堆滿了密密匝匝的簡冊,簡端都纏了作标記的各色流蘇,溫順地垂落下來。阿暖這才信了這位殿下是當真有潔癖的:這樣多的書,必得一日清理兩次才能這樣地一塵不染吧?

梁王走到書案後攬襟坐下,指了指案上的漆書硯,簡短地道:“斟墨。”

漆書硯不堪研磨,阿暖緩步上前,輕輕拔開硯上倉栓,使貯好的墨汁汩汩流入硯中,又取硯滴,低壓翠袖往墨中注水,再拿過架上的紫霜毫,執筆往硯中舔了舔墨,便攬着袖将筆端倒轉着遞給他。

這一應流程她做來卻是十分熟練,眉目專注,神态典雅,真如一位大家閨秀,而不似卑賤奴婢。他靜靜看着她的臉,竟忘了去接她手中的筆,直到毫端的濃墨滴落在案上才恍然發覺。

她連忙執巾擦拭那滴殘墨,他卻拿了一片削好的竹簡道:“你寫自己的名字給孤看看。”

她一呆,“這,這太僭越了……”

他劍眉一擰,神氣淩人,“寫是不寫?”

她凝了聲氣,只得就着跪坐的姿勢在他對面落筆。然而右手心裏還是一片焦灼地疼,握筆不住,這筆畫複雜的“薄暖”二字便怎麽也寫不好看,耗了大半晌才寫就。

他端詳着道:“字是好字。”

她低聲道:“奴婢謝殿下褒揚。”

他頓了頓,“你姓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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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無奈,“奴婢與河間薄氏并無親緣……”

“喔。”他揚了揚眉,“那就好。”

她恭恭敬敬地将筆洗淨,放回架上,他拿着那片竹簡,卻又重複一遍:“确實是好字。”

她在心中想:若不是我手傷了,寫得比這還好呢!但畢竟不敢将這樣的神氣露在臉上,欠身欲站起,他卻忽然拉住了她的袖子,斜眉一笑道:“給孤看看你的手。”

阿暖面色微變,意欲撤手,他卻不讓。她将立未立之間重心不穩,趔趄了一下,眼看要拂倒書案上的筆硯,他鎖着眉頭,手上一個加力便将她拽了過來,她驚呼一聲,又不敢跌在書案上,将水墨打翻了清理起來可不是鬧着玩的——

于是她結結實實地摔進了他的懷裏去。

他亦沒有做好準備,少女的身軀徑自摔來,兩個人一下子都跌倒在席上!

他無語地望着梁上的藻井,摸了摸鼻子。她趴倒在他胸口,狼狽得無地自容,手一撐便慌忙要坐起來,卻聽得他自胸臆間發出一聲悶哼:“你要壓斷孤的骨頭麽?”

她這才發現自己竟将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心亂如麻地收回去,他卻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子。

她別過頭去,将手掌握得緊緊的。他擡眸瞥她一眼,也不起身,就這樣斜躺在席上,寬大的帶了薄繭的手掌慢慢覆上她嬌小的拳頭,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了。

被炭火燙得發白的掌心已全然不見原本的靜潔瑩潤,沒有及時包紮,剛才又強行握筆,皮肉裂開數處,泛着可怖的猩紅,與炭燼混在一處,倒似發焦的顏色。然而他的手卻是微涼的,刺得她更加活生生地疼……

“這是怎麽回事?”他眸中掠過暗光,語氣有些不善。

她輕聲道:“奴婢自己不小心,試香的時候誤觸了炭火。”

他搖了搖頭,“尋常試香不會傷這麽重。”

她低頭,不再言語。

他審視她片刻,終于慢慢放開了她的手。她如蒙大赦,手一刺溜縮進了袖子裏。他頓了頓,坐起身來,執筆舔墨,一邊漫不經心地道:“你既不肯說,孤便不問了。”

她看墨已幹了大半,又執起硯滴來。他失笑,“叫你添香掃地你做不來,這種文人雅士的事情你倒做得齊全!”

她靜了靜,和緩地道:“不瞞殿下,奴婢先父曾是個教書先生,奴婢侍奉書硯,因而學了幾分書房裏的活計。”

他一手執簡一手握筆,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方才說什麽,君子有質而無文?真是一知半解的瞎話!”

背後說人壞話被抓了包,她臉上陣紅陣白,心裏卻還不服氣,清聲道:“君子自然是文質彬彬的好,但文質若不可兼得時,還是質為先。”

他一挑眉,“這是你的話,還是聖人的話?”

她怔了怔,聲調便低了一階,“是奴婢自己的話……”

他又笑了,“還算誠實嘛。孤告訴你啊,普通人呢,自然是質為先;但為王者呢,必須是文為先。明白了?”

什麽明不明白,他這是強行灌輸,要她怎麽争辯?他看她面色不豫,又輕哼道:“人主之‘文’,是一種氣度,上位者氣度端嚴一絲不茍,下民才會心生尊敬——你不懂便算了,橫豎與你不相幹。”

橫豎不就是潔癖麽,哪來那麽多說道!她腹诽着,稍稍擡眸去看他,刀筆搖動,寬廣大袖漾出水一樣的波紋,門外暮色降臨,他冰冷的眼底好似融化了些許,專注做事的樣子俊美得令人心折。他落筆成文,字跡剛勁清瘦,棱角鋒銳,筆畫拗折,不似她的字那般隐藏了性情,而全是峥嵘外露的。她看得怔怔然,連手上沾了墨漬都不知道。

他忙拂開她的手,“越幫越忙!”

她有些讪讪的,“奴婢這便去盥手。”說着往外走,他卻忽然發話道:“你想不想繼續讀書?”

她愕然回頭,他擲了筆,懶懶散散往憑幾上一靠,眉眼斜逸風流,“孤一個人讀書悶得慌,過去那些丫頭連大字都不識,孤的課業都沒人督促。明日你便随孤一同上太傅府上去。”

她驚詫莫名,渾然摸不清這古怪的少年腦子裏都是些什麽主意。宗室帶個奴婢去聽講是常事,可讓她督促課業又是作甚?難道還真要伴讀不成?

他看她那結結實實受了驚吓的模樣,心情無端松快了幾分:總算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新奇的表情!

他笑起來,雙眸都燦燦然如綴了漫天星子,促狹的薄唇輕啓:“記得帶《毛詩》。”

晚膳之後,梁王便不見蹤影。阿暖一個人回到勿憂宮,想了想,還是去将他的卧房整理一番,四處仔細檢查了,确認是真真的幹淨無塵,才放下心來,往外間閣子裏歇息去了。

手心已不是那麽疼,而代之以酸楚的麻木。她小心翼翼地将炭灰理淨,找來粗布,随意包紮了一番。又在榻上呆呆地坐了片刻,忽而走到牆角,将那一方竹箧拖了出來。

箧中端端正正地堆疊着許多書簡,都是粗糙的麻繩編連,年深日久偶有脫落,被人用雜色繡線重行密密地縫了一遍。薄暖怔怔地用手撫摸過那針腳細密的繡線,仿佛看見母親在燈下為她編連簡牍的樣子,溫潤的眸光,寧靜的神色,永遠淡然不驚,永遠風和日麗。

梁王顧淵回卧房時,看到的便是阿暖蹲在牆角,對着一箧書冊出神的樣子。

他靜了靜,原要邁進去的腿又收了回來,站在門外咳嗽了兩聲。

她連忙将《毛詩》挑出,合上竹箧,整理衣襟回身行禮,“殿下。”

他凝視她的臉,明明是個滿肚子心眼的慧黠少女,卻偏做出一副溫柔端莊的樣子來——他不自覺斜了嘴角,袍袖一揚,一只小盒在空中骨碌碌打着旋兒落進了阿暖懷裏,“治燙傷的。”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他又冷冷地添了一句:“明晨之前趕緊治好,休到先生那邊拿不穩筆丢孤的人。”

做梁王殿下的貼身侍婢,其實并不是很累。因為梁王生性好潔,平素不喜人靠近,所以很多當真“貼身”的事情都不必她服侍,比如夜間的更衣就寝。她在閣子裏歇着,與他只隔了一道帷幔,她和衣躺上床,那邊空曠卧房裏的燈火直到子時方熄,而後便是窸窸窣窣的脫衣掀被聲。也許是春夜太過靜谧了,那聲音從她的耳朵直竄進了她腦子裏,鬧得她腦中一陣嗡嗡亂鳴。

真的進梁宮了……真的見梁王了……卻又真的迷茫了。

绮寮窗棂外是一彎淺淡的月亮,光華脈脈流轉,映徹梁宮草木,好似灑下了一層清霜。黑夜如泛光的鐵幕,她數着窗格子,不知數到了多少才終于昏昏然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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