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山有扶蘇

第四章 山有扶蘇

自打跟随梁王顧淵一同入讀太傅府,阿暖就再也沒有在子時之前入睡過。

梁王太傅周衍年逾花甲,白發蒼蒼,卻一定要梳得整整齊齊,攏成發髻以桐木簪束在冠中,連一縷發絲都不能飄散出來。她于是想,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顧淵在王宮時放蕩不羁,喜怒無常,然而到了周太傅這裏,立刻就換了個人,斂容肅貌,正色端操,課業上也十分用功,阿暖很不明白,他都這樣了,還叫她來做什麽?

幫他研墨翻書也就算了,為什麽他做一份課業,她自己還得做一份?

“咳咳。”他輕咳兩聲,她這才發現自己又走了神,連忙端正姿态繼續聽講。她是奴婢,不能與主上平起平坐,周太傅給她在邊角處置了一方小案。她看着周太傅搖頭晃腦地讀詩,忽然一個激靈:她坐在這個地方,他又怎麽能看見她在發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周太傅跽坐上首,唱誦一遍,命道,“請殿下試解此篇。”

顧淵慢慢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以物起興也。子都,美人也;狂且,狂醜之人也。不見子都,謂美人之不來;乃見狂且,謂醜人之作怪。”

“撲哧”一聲,阿暖沒能忍住,笑出了聲來。顧淵慢悠悠瞥了她一眼,又補充道:“此詩諷刺國君以醜為美,是非颠倒,綱紀紊亂。”

周太傅撚須道:“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世有小人而君不能察,反以之為好,這是人君之大敝!”聲音沉了半分,“為人君者,最要緊是明辨忠奸,殿下可記住了?”

顧淵恭聲道:“學生記住了。”

周太傅鄭重地點了點頭,複接着往下講去。

這日回宮時,顧淵坐轺車,阿暖依例在車旁步行跟随。馬蹄嘚嘚,輪聲辚辚,顧淵忽然傾身向外道:“你今天笑什麽?”

阿暖低下頭去,一邊邁着碎步一邊道:“奴婢沒想到殿下會這樣解釋。”

顧淵一挑眉,“這不是孤的解釋,這是書上的解釋,孤只是照搬。”

她一怔,“總之殿下……語言诙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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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笑什麽?”他不耐煩了。

她一看到他這神氣就不敢再饒舌,老老實實地道:“奴婢笑的是自己,奴婢自作主張,有另一種解釋。”

“哦?說來聽聽。”

“奴婢覺得,這不過是一個女子在等人,等呀等呀好容易等着了,偏還要拿喬地跟他說:我等的是那美人子都,可不是你這狂人呀!”

她說得繪聲繪色,眉眼都靈動如舞,說到末句又忍不住笑,眼波澄澈地蕩漾了起來。他心神一晃,好像在這寒冷的空氣裏感到幾分瓷實的溫暖,卻将長長的眼睫掩下了,聲音重重地一沉:“一派胡言!”

她容色一凜,忙道:“是是,奴婢一派胡言。”

他這才滿意,懶洋洋地坐回去,猶不解氣地加了一句:“你這是非議聖賢!”

她點頭,“是是,奴婢非議聖賢。”

他怎麽感覺自己好像被她給玩弄了?冷冷哼了一聲,慢慢道:“你這解釋得沒有道理,知道為什麽嗎?那女子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了要等的人,怎麽還會說人家是狂醜少年?怕是歡喜還來不及吧!”

她微微疑惑地歪着腦袋想了想,“大約她不想讓少年知道自己在等他。”

顧淵又皺起眉頭,“裝模作樣,口是心非!”

兩人這樣頂着嘴,渾沒發覺梁宮已在眼前。仆從扶顧淵下了車,阿暖亦步亦趨地跟随他入宮,走到勿憂宮裏,他忽然回頭對她道:“你也一樣,以後不許跟孤拿喬,明白沒有?”

她明白個屁。口中唯唯諾諾地應了,心裏已不知腹诽了多少遍。看來梁王殿下不僅傲慢、古怪、冷漠、有潔癖,還有點莫名其妙!

讀不了幾天書便臨近社日,王宮中開始準備一應祭祀事物,民間也活絡走動起來,将大年的喜慶氣氛在寒冷中一直延續到了二月。

顧淵作為一方王侯,固然是忙得腳不沾地,也帶累了他身邊的一應宦侍仆婢,首當其沖的就是阿暖。

這是怎麽說呢?

實在是這位梁王殿下,簡直太過挑剔了。

“不行不行不行!”他飛快地在宮婢們捧着的一方方織錦前走過,甩袖将那些華美錦繡一個個全都拂倒,“這些達官貴人,什麽樣的寶物沒見過?這斜文錦太尋常了,換過!”

阿暖站在這一列宮婢的最前端,看見那些宮婢幾乎要掉淚的樣子,斟酌了片刻,慢慢道:“殿下,禮物也分品級,給宗室列侯的禮不宜太重,重則逾制。”

他回過身來,劍眉高高挑起,“你倒來教訓孤了?”

阿暖道:“奴婢不敢。”

“有什麽不敢?孤看你近來是愈發敢了!”他冷冷地道,“孤的意思,不是要逾制,是要這禮足夠顯出孤的心意,當社日大宴的時候送出去不致跌了孤的顏面——孤這樣說,你們聽得懂聽不懂?”

衆婢細聲細氣地答:“奴婢明白了。”

顧淵揉了揉額角,神情顯出輕微的疲倦,卻又掩飾了下去,而代之以斷喝:“明白了還不退下!”

衆婢慌慌張張地告退了,阿暖斂衽一禮也要往外走,卻被他叫住:“你過來,幫孤看一樣東西。”

她一怔,還來不及推辭,他已往卧房走去。

顧淵卧房中的布置她是無比熟悉的,繞過雲母屏風,便見一方大床,床邊屏扆相連,垂下流蘇绀绫帳,帳邊香爐緩緩吐出蘇合香的輕曼煙霭,籠得一室華麗似有若無。

顧淵偏好潔淨素雅之風,所以卧房中色澤不厚,都是青、紫、白之屬,然而雕刻裝飾繁複精致,又是他那套“君子好文”的理念。她整理過這卧房無數回了,今次卻還是第一回 與他共處于此,一時只覺房中陳設都俗麗得紮眼,令她目光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這地方再多的附麗,重點也只有那一張床,她還能往哪裏看!

他對她這些千回百轉的小心思自是全然不知,徑走到床後,小心翼翼地搬出來一盆珊瑚,擺在房中央,問她:“你覺得這個怎麽樣?”

她吃了一驚,定睛看去,這珊瑚高可半丈,一本三柯,枝脈綿延,玲珑剔透,足為珍品。她不明白他為何要将這寶物拿與她看,只揣摩着道:“奴婢家貧,哪裏見過這樣的好物,只聽聞珊瑚樹向來不能有這麽高,這一株一定是不凡的。”

他站在珊瑚樹旁,樹上翠華光轉,映襯他勁直的鼻梁和璀璨的雙眸,表情卻是深晦莫名。他伸手撫摩珊瑚樹上凹凸不平的節理,慢慢道:“不錯,這一株,是要進貢長安薄太後的。”

她訝然,“薄太後?”

薄太後出自河間薄氏,乃當今聖上生母,大靖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薄氏一門五侯,煊赫無匹,朝堂上無人敢撄其鋒,潑天富貴全是拜這個女人所賜。阿暖清楚薄太後在大靖王朝中的分量——事實上,也許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的眸光動了動,仿佛有些情緒轉瞬即逝,倏忽滅沒。

顧淵點了點頭,注視着這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輕聲道:“本來過年時已經貢了東西,但那到底是官面上的。薄太後畢竟是孤的皇祖母,社日也是民間裏坊家族齊聚歡宴的好節慶,孤以庶孫的身份送一份私禮,也是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他說的當然是情理之中,可問題是,他為什麽要與她說?!

他看她一眼,那目光又漸漸冷凝,“薄暖,是吧?你曾經說,你與河間薄氏沒有關系。”

她道:“奴婢不敢有半句诳語!”

他仔仔細細、裏裏外外地審視着她,她低眉斂首,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帶上的穗子,看上去緊張、惶恐、怯懦、無助。他在心裏頭冷笑,她可真是一日千變,總有那麽多副模樣裝與他看,卻不知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他派人查過,這奴婢的家中确實是一個人也沒有了,她母親刺繡為生,拉扯她長大,于年前去世,她葬了母,便到梁宮尚衣軒謀了份差使。至于她那個所謂的教書的父親,卻是從來沒人見過。

索性任由她瞞着吧,誰人不曾藏了些小秘密呢?抽絲剝繭地查考、條分縷析地推理,只要不害及自身,原也是一種樂趣。她既要玩,他有的是耐心陪她玩。

社日的前一天,阖宮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顧淵卻在從周閣中好整以暇地寫字。

王常走到門外,行了個禮,“殿下。”

他将筆放下,懶聲問:“都齊全了?”

“回殿下,都齊全了。明日大宴,定讓諸位貴人都能滿意。”雖然隔着一道圍屏,王常仍努力堆着笑容,希冀着那邊的殿下能從自己的聲線中聽出自己是多麽地盡心盡力。

“好,你辛苦了。”話這樣說,聲音卻還是冷冰冰的。

王常頓了頓,緩緩道:“殿下說過,那小婢那邊的動靜,都要報與殿下知曉……”

“她怎麽了?”顧淵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她今日到內院告了假,說是社日上要出宮給亡母上墳。”

“她告假,你便批了?”

“社日祭祖是人之常情,許多內人都會告假,而況明日大宴并無用她之處……”

顧淵的眉頭跳了跳。他想到今晨她服侍自己出門時,臉上那明顯是輕快愉悅的神情。他當時還問她,有什麽事這樣高興?她只抿唇不答。

原來是這樣!

每個人離開他的時候,都是這樣高興的!

心中一陣煩躁,他拿起書簡便往圍屏那邊砸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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