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夙夜行露

第五章 夙夜行露

二月的風已漸漸和緩下來,溫柔地吹開了柳眼,睢水之上翠柳籠煙,柔媚飄舞,拂亂了淺碧的晴空。随她一同出宮的女官早就不知去向了,誰也不願為了看着她而放過在宮外游冶的大好機會。她一個人徑往北去,愈走愈偏,四處房屋檐檩低矮雜亂地錯落着,這是流民貧戶所居的地段了。

她背着包袱踏過闾巷間的春泥,鼻尖是剩飯菜的馊味和往來的民夫身上的汗臭味,間或還有煮肉的油膩的香。鄰裏分肉,門戶祭掃,雖然流年不利,但社日的喜慶氣氛還是做了個十足十。道旁偶爾見得瘦得皮包骨頭的乞兒餓漢,看到她一身衣飾幹淨明麗,也不拉她,也不鬧她,只用一雙雙空洞的眼眸死死地注視着她,她心中又是惡寒又是難過,足下便加快了許多。

漸漸走出了那一片嘈雜,終于來到睢陽城最北頭,一座小小青廬安然而立。

推開吱嘎作響的柴扉,院落裏的幾叢春蘭綻出了細嫩的花苞,長葉卻已是枯黃欲死。那是母親生前悉心培植的小花,此刻還緩緩散出垂死的香氣來,然而母親卻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沒有進屋,卻是徑自繞到了後院,院中菜地早已被年前的大雪湮沒成一片荒蕪,院牆邊有一座墳冢,冢前植了一株杏樹,樹邊的木版上是風骨卓拔的漢隸——

“先妣之墓。”

沒有名諱,沒有尊號,沒有落款。這都是母親的意思。

她走到墳前,自包袱中拿出梁宮中分得的一盤胙肉,端端正正地擺好,又拿出抄寫的祭文,也不讀,便在墳前燒了。青煙袅袅上升,映着麗日流雲,漸漸氤氲了她的雙目。

她朝墳頭伏拜,叩首,便那樣将額頭抵在了土上,良久,良久。似乎很疲倦,又似乎只是眷戀。

“阿母……”她低聲說,“女兒已經進了梁宮。也不知前路還走得走不得?聽聞聖上的病一日比一日重了,不理朝政,事情都丢給了薄家。然而梁王殿下性子不好,聖上并不喜歡他,往後的事情,還難說得很呢……女兒此來,只想讓阿母放心,女兒一向都好,阿父……”她靜了許久,聲音似乎被什麽哽住了,“阿父想必也是很好的罷!”

她終于直起身來,眼裏一片冰淨,沒有淚,全是凝固的冷,冷得刺人。身邊的杏樹已經齊人高了,抽枝散葉,青翠欲滴,她撫摸着樹枝,慢慢地道:“好杏子,你便代我陪着娘親吧……”

社日祭祖,梁王顧淵領衆臣浩浩蕩蕩往郊外遙拜長安,忙碌終日,薄暮時方來到城西的湛園。梁國境內宗親不多,列侯更是早被裁撤,今日的陣勢都是顧淵一個個自旁的郡國邀請來的,道是熱鬧之外,還可為聖上的病情、梅夫人的胎兒祈福禱祝。眼看着十五歲的梁王将成太子,即令這邀請略嫌僭越,也無人肯錯過這個表忠的好時機——

于是湛園便坐滿了人。

這是前代親王辟的園林,曲水池閣,飄花樓榭,縱是二月春寒,園中也暖氣熏人。挑角飛檐間次第亮起華燈,擺開盛筵,滿堂簪笏,交映觥籌,天邊一輪殘豔的月亮,冷冷的銀輝到得下界人間就全被那無限的燈火、無限的熏香、無限的人來人往給捂成了溫熱的氣流,在每一個人的眉眼裏、指縫間、衣袍上馴服地流動着。

這地方藩王的一場宴飲,比之長安帝家,竟是絲毫也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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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借了他這樣的膽子?

沒有人敢問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眉宇疏朗,衣裾清華,盛着滿懷的月色,含着莫測的笑,在席間一個個與人行酒。

偶爾,他會擡眼望向西首,他的母親文婕妤在一衆命婦女官的簇擁之中,眉開眼笑,似乎心情很好。母子的目光一相對,他便立刻別過了頭去。

他知道母親對他的期望有多高。當初他只有四歲,聖上竟執意讓他就藩,一個四歲的孩子又怎麽能離了阿母呢?于是文婕妤到底是跟來了。從此以後,聖顏稀見,她再也不能像聖上身邊的其他妃嫔一樣侍奉左右,不能有第二子、第三子,而只能守着他。

守着這個傳聞中品性不佳、乖戾無常的他。

這跟休妻有什麽差別,跟守活寡又有什麽差別?!

他經常想,母親随自己就藩,這到底是母親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若是後者,聖上一意孤行将母親趕走,不惜背負乖離陰陽、夫婦不睦的惡名,是為了什麽?

是為了……那個羸弱的陸太子,還是那個憂死的陸皇後?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頭皮都在發麻,手中的漆羽觞卻好似深不見底,玉液瓊漿,永遠也流不完。眼前掠過一個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子所置監察王國的內史大人,顧淵特意與他喝了三輪,內史卻始終沒有笑。

他默默地攥緊了羽觞。

待到行賞的環節,衆臣興致更加高昂,一個個精挑細選的賜物由纖美的绫羅覆着,放在鑲嵌明珠的青玉盒中,由容姿明豔的侍女奉上。他這才看見那個嚴肅的代表朝廷的內史展了眼角,笑容可掬地摸過侍女的手,接下了玉盒。

心中不由一聲嗤笑,還以為這位大人多麽清高難纏,其實還不是與衮衮諸公一樣,好色、好名、好權、好利!

那邊廂文婕妤看梁王走路已有些不穩,傳了一名小內官來,低聲道:“你扶殿下去醒醒酒。”

那內官年方八歲,看上去有股伶俐勁兒,得命一颠兒跑到顧淵身邊,輕聲道:“殿下,要不要歇息會子?”

顧淵看他一眼,是個面生的:“你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小的孫小言。”

“王常呢?”

“回殿下,王常侍在婕妤那邊伺候着呢。”

擡眼一瞥,果見王常正極力壓低那圓滾滾的身子給文婕妤斟酒。胸中無端煩惡,便道:“也好,孤下去坐坐。”

向衆賓客告辭離席,已是月上中天。顧淵一路往偏僻處走,空氣中濃香漸散,他方感覺心境清涼些許。湛園北側是一片林丘,夜風拂過樹杪,茫茫夜霧仿佛在誘引他往前走去。

他的确是這樣做了。

林中遍植奇木,林檎、枇杷、扶老、搖風、離婁,玄舄踏在泥土上,聽得見壓斷枯枝的清脆聲響。身後有急促的呼吸聲,他知道那個叫孫小言的小內官一直跟着他,嘴角一撇,便一意往前走。

孫小言忙道:“殿下,那邊就出了園子了——”

出去才好呢。他自出生起就被困在大大小小的園子裏,都沒出去過幾回。那個什麽人,不是出宮便高興麽?他也要出去看看,看是不是真有她那麽高興。

然而——奇怪,“那個人”是誰?

酒後的頭疼了起來,他索性不再思考,沿着睢陽西北的街巷一直走。這是他治下的國都,可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徒步走過這裏,原來這土是這樣幹枯,這風是這樣冷澀,他幾乎有些後悔了,因為前方出現了人影——

是一個個蜷縮在城牆角、水溝旁、月色下、寒風中的人,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三三兩兩地依偎着,有的已經睡了,有的卻還睜着眼,不說話,就那麽緊緊地瞪着大步流星地走來的他。

一點聲息也沒有,難道是孤魂野鬼麽?

他的腳步漸漸放慢了。

“這是些什麽人?”他低聲問孫小言。

“回殿下,這些都是黃河北岸來的流民,今春瓠子決口,北地又有雪災……”孫小言有些急了,“殿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都到北城了,不是殿下當來的地方……”

“北城怎麽了?”他皺眉。

“北城,北城都是賤民住的,婕妤若知道小的帶殿下到了北城……”

“她知道便怎樣?”顧淵忽然回過身來,目光冷亮,“北城便不是孤的城池了?賤民便不是孤的臣民了?”

孫小言呆愕,“殿下……”

他不再理會,拂袖往前。寬袍大袖沾了泥塵,他本就好潔,此刻更加煩躁,在這陌生又熟悉的北城裏,他幾乎是橫沖直撞一般地往前走,根本不管前方有多麽肮髒泥濘。

他想起書上說的話,“民有七亡而無一得……民有七死而無一生……”那些冰冷僵硬的字句一下子跳到眼前,全變成了現實。原來是這樣的……原來靖家天下,已經變成了這副樣子!

天下已污,何顧一身之衣履?

道路上饑民漸少,他已不知自己走到了哪裏。

“殿下!”孫小言終于敢放大了聲音喊出來,急得額間都冒汗了,“殿下随小的回去吧!”

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正以為殿下終于聽了自己的勸谏而喜不自勝,卻聽見殿下因酒氣而輕顫的聲音,并不是對自己發出:“是你?”

孫小言惶惑擡頭看去,面前卻是一處民居的後院,沒有石牆,只圍了一圈竹籬。籬內一座墳冢,冢前燃着冥火,火光幽微映出守墳人清麗絕塵的面目。

陡遇王駕,她并不見慌張,低頭理了理缟素衣衫,便走出院籬,步至顧淵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奴婢請殿下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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