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過隙流光

第十一章 過隙流光

五月廿二,梅夫人生皇三子澤。大赦天下,吏民賜爵一級,戶賜牛酒。梅夫人進為婕妤,賜居昭陽殿。

這一消息是由長安的特使快馬加鞭傳遞到梁國國都睢陽的,其時卻已是六月末,勿憂宮的蓮花開到極盛,已現西風凋殘之象。顧淵懷揣着包裹好的撲滿走入勿憂宮時,正見前殿中嘩啦啦跪了一大片人,一個老宦官伛偻着腰坐在上席,側席上相陪的卻是文婕妤。

好容易将梁王等回來了,特使面前,文婕妤也不好多問他究竟去了哪裏,連忙招呼他道:“殿下快來,這是長安來的馮常侍。”

馮吉麽,他熟得很,再不需什麽客套了,徑自一聲冷笑,“孩兒先去換身衣裳,就來領旨,還請貴人少待。”

馮吉垂眉,耷拉的臉皮上波瀾不驚,“殿下自便。”

顧淵大步而去,孫小言颠颠兒跟随,直到進了清涼閣,才敢低聲勸道:“小的聽聞那馮常侍目下已是陛下身邊第一個紅人了,殿下您可小心着些。”

“閹豎!”顧淵切齒。

當年若不是這個老而無用的閹人在皇帝面前挑撥離間,他和母親怎會至于被趕出長安城就藩?馮吉是先陸皇後的身邊人,朝野皆知,為了先陸皇後和孝愍太子,他簡直不擇手段;而今陸皇後早薨了,孝愍太子竟然也病殁,馮吉沒了靠山反而升官,難道是攀上梅婕妤了?

小人!

他将懷中包裹往案上重重一放,又想問阿暖人呢,終究忍住了。聽到自己回宮了都不知接駕的麽?簡直無法無天!

一腔怒火沒處發散,只能盡跟孫小言找茬兒。可憐孫小言頭一回做伺候更衣的活計,就被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遍。數落完了顧淵終于覺得舒暢了些許,端了端架子,扯了扯臉色,冷着眉眼正步而出,接受聖旨。

這聖旨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原來不僅是通報三皇子降生的消息,還說皇帝要在十月旦設宴,宣召梁王攜家眷族屬入京觐見。

文婕妤跪直的身子晃了兩晃,險些暈厥過去。顧淵扶正了母親,擡頭看馮吉:“馮常侍,往年觐見都只孤一個入京,今年陛下卻要召孤的全家,孤有些困惑,不知馮常侍有沒有幾分解釋?”

馮吉目光空茫,平平淡淡、一板一眼地道:“近年來聖躬違和,常常思念文婕妤,婕妤一人在外,令名素著,兼撫育梁王有功,陛下想當面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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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婕妤靠在兒子的懷中,一手捂嘴,雙目瑩然,竟是輕輕地哭泣起來,連一句謝恩的話都說不出。顧淵心中愈加煩躁,思念與感謝?這算什麽措辭?那個人,那個未央宮裏的人,他應該認罪!

将他全家都召去長安,好剪除他的羽翼,再将他囚禁起來麽?

顧淵苦澀地想。

父皇啊父皇,你當年為了一個兒子将我趕走,如今又要為了另一個兒子将我召回麽?

文婕妤給長安來的特使一行安排了一場宴席。然而馮吉本是個冷冷清清的宦官,哪裏有什麽聲色之好,席上沉默得很。顧淵當社日大宴時的那份從容今日也不知丢去了哪裏,始終板着臉,阿暖病卧,身邊的侍婢換了人,連斟酒都是抖抖索索,叫他一個眼神掃過去,險些都要灑了。于是最累的人便成了文婕妤,忙前忙後,勸酒說笑,又找了幾個梁國的官員應和她的場子,才算沒砸了臉。

他看母親這樣,亦覺心酸,只恨自己不孝,不得不舉杯勸飲。賓客們見梁王開了竅,席上氣氛終于活絡起來。

當筵席終于散盡,顧淵先送特使回館,再送母親回宮,終于自己走回勿憂宮的寝殿時,卻見到了幾日未見的阿暖。

她已将床被都整理好,蘇合香添好,燈釭水續好,見顧淵邁入,臉上匪夷所思地紅了一下,“殿下。”

顧淵點了點頭,“身子好了?”

阿暖皺了皺鼻子,沒有接話。顧淵一瞬間福至心靈,日前先生與他說的什麽男女之道潮水一樣湧進了腦海裏,一下子将她的羞澀領會個徹徹底底。他只覺又是尴尬、又是迷惘,就像被什麽鉛墜子拴上了,心跳都是遲緩又晦澀的;便慢慢道:“既然大好了,就回來伺候孤,明日的學,照上。”

阿暖臉上的血色剎那間又褪得幹幹淨淨。

他頗得意地看着她的表情變化,“你放心,上不了幾天了。今日長安來人了你可知道?聖上有了老三,要賜宴呢。”

她微微疑惑地偏頭:“意思是陛下要召殿下去長安赴宴麽?”

他輕輕哼了一聲,“可不是,還不僅是孤,還召了文婕妤,說讓孤全家都去,孤琢磨着,大約是要把整個梁宮外加湛園,都給搬空了他才滿意。”

她沉默了片刻。他語意中的不滿很明顯,他認為皇帝有意趁他入京時要挾他。她其實有些不理解,但她沒敢多問,只是安安靜靜地道:“殿下去哪裏,奴婢便去哪裏,全聽殿下吩咐。”

他突然冷笑起來,一手鉗過她的下巴,逼她擡頭直視自己的眼睛:“好個伶牙俐齒,真是會說道的!你心裏明明想去長安想得緊了,口上還這麽謙讓,做給誰看?”

她艱難地喘息着,只覺自己好像要被那雙熠熠眼眸燒穿了,難道自己掩飾得當真那麽失敗?“殿下……”她的語氣是前所未有地怆然,“奴婢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難道很重要麽?難道便能由着奴婢的想法來麽?”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深,帶着悲哀的霧。他不明白她哪裏來的那麽多悲哀,是因為她母親麽?她母親才剛去世半年,任何人都會痛苦懸思的吧。想到這層,他心中軟了,放開了她,疲倦地走去沐浴,“你下去吧。”

這句話意味着她今晚都不必再出現了。她應了聲喏,慢慢挪步倒行離開,回到自己那方窄小的閣子裏。坐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不得要領,心思卻愈加浮亂……

她今日是怎麽了?本來都想好了,趁殿下喝了點酒,跟殿下提一提去長安的事情……誰知一句話就被人家反堵了回來。她雙目幽然地盯着床頂心上的石博山,心裏盤算着,殿下必然不會将所有人都帶去長安的,他必要留一部分人在梁國以備後患,那麽他會留下誰呢……

頭腦有些暈沉,大約是那蘇合香的緣故。夜色深濃,猶聽得殿中偶爾雜碎的聲響。她哪裏敢睡,卻終究困乏了,迷迷糊糊之間眼前似乎浮現出母親過早衰老的美麗臉龐,母親在對她說:“阿暖,其實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過得快樂罷了。”

她看見自己哭暈在母親床邊,母親卻只是嘆息,手掌溫柔地撫摸她的長發,輕輕地對她說:“阿暖,你可知道你這性子随了誰?随了太後啊!”

她哭着說:“太後與我有什麽幹系!太後是壞人!”

天在下雪,她似乎能感覺到寒冷滲進了自己晏安已久的肌膚,母親望向門外的一片潔白,慢慢地道:“阿母知道……你必不甘心。阿暖,你只答應阿母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可好?”

她慌忙地擦着眼淚,“何事,你說,你說!”

“你如有一日……如有一日,見到你的父親。”母親的話音漸漸低沉,仿佛雪夜裏飄忽溯回的風,“你就對他說……對他說……未央宮……長生……長生樹……”母親的話語突然哽在了喉間,雙目翻白,臉色慘變,阿暖大驚,立刻給母親順氣:“阿母,阿母您慢點說!”幾乎又要哭了,“不急的,我聽着,我都聽着……”

母親已經說不出話,卻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一刻母親的眼神無法形容,那是一種絕望的蒼涼,是一種永訣的苦痛,她幾乎不敢與母親對視,只是哭,只是哭。

她根本還不能體會母親的眼神。母親就已經去了。

“阿暖,醒醒?”

是誰在喚她?

“阿暖,阿暖!”

孫小言急了,伸手将她一推,她便自床頭滾了下來,披頭散發的,可不狼狽。怒目剜了孫小言一眼,“做什麽!”

孫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內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縫起雙眼,“有好事兒,還賴睡!”

阿暖實在恨透了他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終于拾掇好自己,顧淵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不就是送個玩物給她,卻還累他等這麽久!

阿暖走進來時顧淵正在看書,低着頭,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攢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請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煩地将書簡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長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慣的你,越發沒有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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