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飲冰內熱

第三三章 飲冰內熱

顧淵疲倦地靠在榻上,閉了閉眼,又睜開,終究休息不成,拿來一卷奏疏,卻又是參劾薄氏專權的。他将書案上的奏簡全部拂在了地上,聽着噼裏啪啦一陣脆響,心裏才漸漸平靜了一些。

仲隐是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與薄三郎那樣的利益之交不同,仲隐是可以在危難之際生死相托的朋友。

惟其如此,才更讓他惱怒:他信任的朋友和他喜歡的女人,是何時起竟有了串聯,竟這樣将他擺了一道!

他自然不肯接受,仲隐和薄暖本來就沒有見過幾次面,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方案而已。

而他之所以惱怒,也只是因為他的情感還不肯服從他的理智,不肯去選擇那個對他自己也更有利的方案而已。

他知道薄煙就在靜靜地等候着。這個女人很有耐心,從不催促,因為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其實他也可以不選薄煙——他可以像薄安說的那樣,廣招采女,從平民之中選妃,不讓任何豪強大族插手他的後宮。

可是有了薄暖,他根本就無法去考慮那些選擇。

孫小言通報了許多次,宣室殿的屏風之後也無人應聲。他終于走出來,無奈地對薄暖攤手:“女郎不妨自己進去看看陛下吧。”

薄暖于是走入堂皇威嚴的宣室殿,繞過無數根朱紅漆柱,走到那扇大屏之後。入目是滿地狼藉的奏簡,淩亂的筆硯,更遠的地方,皇帝斜倚着榻,已經睡熟了。

她低着身子去撿那些簡冊,有的批了,有的沒有批。她并不想探看這些奏疏都寫了什麽,可是“薄”字總屢屢闖進眼裏來。她将奏簡按照批示與否整整齊齊地摞成了兩堆,足有半人高;又将書案上的筆硯都歸置好。做完了這些,她才慢慢地挪到皇帝的榻邊來。

孫小言去找她時,說得驚恐萬狀,好像皇帝馬上要打殺了仲将軍似的。不料真入了宮來,卻見到皇帝已睡在了工作的地方,眉目未舒,似乎還有些疲倦和煩惱。

子臨……她輕輕用手指撫過他冷峭的劍眉。子臨,不要煩惱……

那雙明如利劍的眼睛陡地睜開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将她往身上一拉,便壓得她倒在了榻上。

他修長有力的雙腿死死地壓着她意欲掙紮的身軀,他的目光冷如寒冰。

“你是來說情的?”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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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暖搖了搖頭,放棄了一切抵抗,好像一敗塗地之後,面無表情地獻城投降。“我只是……想來看看陛下,與陛下告別。”

“告別?”他的手臂驟然一緊,幾乎将她整個都圈在了自己身下。

她慢慢道:“我聽聞陛下将要下旨,免仲将軍為庶人。則日後我嫁與他,便成了庶人之妻,再也不會見到陛下了。”

他靜了靜,嘴角漸漸沁出一個冷笑,“阿暖,你真是厲害。”

她沒有答話。

“你在用你自己威脅朕。”他說,“你為什麽總是能抓到朕的要害?”

她避開他的注視,“我不敢威脅陛下。我只是在懇求陛下。陛下這道聖旨太不明智……仲相國已經年邁,颍川又多豪桀……陛下一意回護薄氏而嚴罰反薄清流,只怕要讓天下有識之士寒心的。”

她緩緩地說着話,帶着雨後清香的氣息萦繞在他的呼吸裏。那麽微妙的溫柔。可是她的話卻那樣不識時務,那樣惹人生氣。他将頭輕輕埋在了她的肩窩,聲音悶悶地,“阿暖……我到底應該拿你怎麽辦……”

她全身一僵。身體的親密貼合,縱然隔着無數層衣料,也帶着燎原之勢瞬間攻克了她的理智。她感覺到他在吻她頸下的肌膚,蘇合香是令人眩暈的香氣,她難受地道:“陛下……不要這樣……”

他仍然在輕輕齧吻着,耍賴一般地問:“不要哪樣?”

她輕輕喘息着道:“陛下不要……不要辦仲将軍的罪……陛下身邊只有他了啊……”

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擡起身子冷冷地看着她,容顏上的情欲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朕在梁國時,是個不受生父待見的偏遠藩王;朕到了長安,便成了讓忠臣良将齒冷的軟弱皇帝。”他的劍眉斜斜一挑,“如今竟落到要一個女人來勸谏了。”

她好不容易半撐着身子坐起來,長發都散了,身軀猶軟得沒有力氣,卻竟然擡臂環住了他的腰。他挺拔的身形驟然僵直了。她将頭輕輕埋在他胸前,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慢慢地道:“阿暖知道,子臨戒急用忍,終有一日,會成大靖明君……子臨,你将那道聖旨撤了,我……我入宮來陪你,好不好?”

他一把抓起她來,逼她與自己對視,話音都在顫抖:“你說什麽?”

她的眸子裏蒙了一層霧,“我說過,我會一直陪着你,你忘了麽?”

他沒有忘記。

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從來都不相信。

她的父親姓薄,她的母親姓陸,不論從哪一方面看,她與他,都是天然的敵人。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糾纏!

她是那樣聰明的人啊——她此時此刻如此說,心裏又在做什麽打算呢?他有的時候,真想把她那顆心挖出來看看,看她對他到底有沒有一星半點的……

他突然放開了她,坐起身來,白襪履地,徑自走到書案旁,扯下一方白帛,便飛快地書寫起來。

非王命不書帛。她沒有動彈,便看着他的刀筆上上下下地晃動,好像完全知道他在寫些什麽。寫完之後,他徑自拿過一方玉玺,“哐”地一聲,便印了上去。

他這才轉過身來,對着她,笑了。

他這一笑,便晃了她的眼。

仿佛天下的燦爛日光都被統攝進了那雙眸子之中,他笑得極是開懷,好似一點芥蒂都沒有了。她看着他笑,心境竟然也輕松了許多。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知道朕在笑什麽嗎?”

她搖搖頭。

他道:“朕在笑仲隐。那個渾人,竟能想出向你提親的渾計策。”

她一怔。

他又道:“最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道渾計策,竟然比朕的玉佩和白雁都要奏效。”

她的臉色唰地慘白,又唰地緋紅,她陡地一下站了起來,“陛下與仲将軍……”

他桀骜地一挑眉,“他是朕的朋友。”

她不能置信,“你們……我……”

“後悔了?”他又笑起來,将那帛書一卷,揚聲喊:“孫小言!”

孫小言颠颠兒地竄進來,薄暖一瞬間福至心靈:“孫大人也是——”

“你後悔也沒用了。”顧淵将帛書交給孫小言,孫小言又對薄暖眨了眨眼,還是那副在梁國時的憊懶相。“你當時是怎麽說的?天子娶婦,當明慎聘納?朕覺得你說得不錯,所以送聘禮的轺車已經出發了。”

她——她那日說的明明是天子娶婦,當廣擇采女!他斷章取義!

她憤怒地往外走,卻被他無賴地拉住了袖子。一個眼色,孫小言揣着聖旨退下了,還特意合上了門。

“你真的不願意嗎?”他低沉着聲音問她,“嗯?”

她咬緊了唇。

“你如若不願意,”他的笑容漸漸收斂,聲音仿佛來自深淵之底的誘惑,“你只要說一句話,朕便讓孫小言回來,然後放你走。你只要說一句話,朕保證,今生今世,再也不來叨擾你。”

“咝”地一聲,嘴唇被她自己咬破了。他耐心地等待了近半炷香的時間,便看着她孤獨的背影,手緊緊地攥着她的手。手心有冷汗,不知道是誰的。兩個同樣年輕的人,突然陷入這種好似永遠也不會完結的沉默,似沙場之上,臨戰之前,那烏雲低垂的僵持。

誰也不願先開戰,誰也不願先認輸。

半炷香過後,他慢慢地走到了她身前。她眸中的霧氣一時之間好像全部融成了清亮的水,在她的眼眶裏忐忑地蕩漾着。

他抱住了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呀。不是說好了麽?你是要陪着朕的。朕也很孤獨……”他又放開懷抱,輕輕捧起她的臉,安靜地凝視着她,“你看,這一次,我沒有巧取豪奪,也沒有用險使詐。可是,你還是沒有離開我。”

“阿暖,你心裏,也不願意離開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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