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琴瑟靜好

第三四章 琴瑟靜好

皇帝身邊的常侍孫小言穿着正色朝服朝靴,來廣元侯府宣旨。

帛書上的字跡拗折有力,仿佛還帶着跌宕的心緒,措辭卻是極其的簡潔:

“着丞相廣元侯女薄暖入宮待封。”

薄安的身子晃了兩晃。他擡起頭問孫小言:“孫常侍,小女……”

“女郎現在未央宮裏呢,有人伺候着,君侯不必擔心。”孫小言笑不露齒,“陛下是真心疼她的——君侯快接旨吧。”

薄昳扶着薄安接旨,待孫小言離去,薄昳方道:“父侯……需要去一趟長樂宮麽?”

“不去。”薄安徑往回走,“長樂宮對這樣的事情,只會贊成。”

“那仲家的婚約……”

“仲家?仲家還不是陛下——”薄安冷笑,“我現在倒開始懷疑,小仲将軍來提親,到底有幾分誠意。”

薄昳一怔,停住腳步,只見父親挺直的蒼老的背影,全是孤冷之意。

一道僅僅十三字的诏書,一夜之間傳遍了長安城,滿朝金紫,駭然變色。

皇帝沒有給薄暖安排住處,也不讓她回家。他在看文書的同時緊緊地攥着她的手,好像生恐她逃跑。

她将燈挑亮了些,他面前的奏簡堆積如山,仿佛永遠也看不完。她數着更漏,心中想,若是永遠也看不完該多好……

他看得很慢,批得很慢。春夜裏,他的手冰涼。他們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梁國的時候,各懷着戒備和猜疑,又始終能相互陪伴。他在看書,她在研墨,風裏是他衣袂裏的蘇合香,輕渺,悠長,不作急遽的決絕,而全是溫柔的挽留。

白天的一切混亂到得此時好像全部都無足道了。她忽然覺得他是那樣勇敢的少年,如果不是他一定要耍賴,她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其實,她是真的不願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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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和仲隐這場戲,未免演得太真了……

真得讓她不能相信。

顧淵側過頭來,看到薄暖已是昏昏欲睡,不由嗤笑,“累了麽?”

薄暖一手撐着頭,聲音散漫地道:“陛下在梁國時,過了夜半總要睡的。現下都雞鳴了吧……”

顧淵失笑,“怎麽可能!”雙眸又微微眯了起來,眸光燦燦,“‘女曰雞鳴’,你在催促朕?”

她怔了一怔,她催促他……作甚?然而聽他說到《女曰雞鳴》這首詩,她的臉倏地一下蹿得通紅,別扭地轉過了頭去。

顧淵卻不看她,一邊批着奏簡,一邊促狹地念誦着:“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她低聲道:“周夫子說了,這是賢良夫婦相互勸誡,沒什麽意思。”

“是麽?”顧淵低低地笑了,“朕記得你過去最善歪解詩書,怎麽這篇就聽夫子的話了?”

“我沒有……”

“女人說:快起來,雞鳴啦!男人說:還沒呢,才剛到旦時。女人說:你且起去看看那夜空,晨星都亮啦……”

薄暖回過頭來,看見他一雙眸子,正燦爛得像那天明之際孤獨的星,笑意在其中流轉,仿佛夜空也随着一同旋轉一般。她頓了頓,心中默默念着這首詩。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有這樣的星空,誰還願意貪睡呢?

——她突然一凜,“陛下又開玩笑!”

他正色道:“我何時開玩笑了?”

她道:“這首詩說的,分明是,分明是起床……”她滿臉飛霞,“并不是入睡啊!”

他大笑起來,半晌方停,仔細地注視着她,“阿暖,你到底是聰明的,還是傻的?”

她嗫嚅:“我尋常總不傻的……”

“是啊。”他深深吸了口氣,“你尋常聰明得過分了,偶爾傻氣一下,朕還覺得有趣。”轉過頭去,“你明日先回府上,等着朕來娶你。‘天子娶婦,當明慎聘納’,是不是?”

薄暖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着的了。總之她醒來的時候,竟然是躺在宣室殿的雕龍大床上,驚得她一下子坐起了身,圍屏外立刻有宮婢恭恭敬敬地道:“女郎早,可需奴婢服侍女郎起身?”

“不必了。”她穩住了聲線,低頭,發現自己外衣都沒有除,就這樣囫囵睡了一夜,心中舒了口氣。她心亂如麻,仍強迫自己去思考如何應對眼下局面,一邊有條不紊地洗漱沐浴,更衣用膳……

沒有看見顧淵。

她問那宮婢:“今日可有早朝?”靖廷五日一朝,她記得今天不是朝日。

“回女郎,今日是特朝。陛下要冊封女郎,命今日朝議。”

她驚得險些摔了銀匙,終歸是端住了,沒有在下人面前露出破綻。她所熟悉的顧淵,确實是即說即做、雷厲風行的性子……昨日剛下了诏書,今日就要議她的尊位;那是不是明日就要授印冊命了?

他做得這麽快,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她就會消失不見一樣。

子臨……一向是個有決斷的少年。她将銀匙一下下漫無目的地在漆碗裏畫着圈兒,一邊的宮婢輕聲報說:“女郎,陛下給您留了一封書。”

她拿過來拆開,只是一方木牍,被他包了好幾層封檢,仿佛十分機密似的。木牍上的字跡冷硬而鋒銳,墨痕猶新,像冷雨過後檐下的水滴——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将翺将翔,弋凫與雁。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這樣大膽的話,這樣熱烈的話……是啊,他一向是這樣無所顧忌地橫行在她的世界裏的,他從來不隐藏。

他從來不知道她的小心翼翼是多麽辛苦。

他只會把自己所能給她的全都給她,他高興這樣做便做了,他說要與她白頭偕老,還毫不在乎地拿曾經送她的玉佩和白雁來戲谑她……

她伸手輕輕觸碰木牍上的墨字,低低罵了一句:“無恥!”可是長睫一顫,竟落下一滴淚來。

大正元年三月七日朝議,冊廣元侯女為婕妤,賜居未央宮宜言殿。

朝堂上吵吵嚷嚷的唾沫星子煩得顧淵徑自往廷尉獄去了。一道道牢門打開,顧淵皺着鼻子走了進去,看見仲隐正翹着腿抓飯吃。

顧淵都不願意往裏走了,“莽夫。”一聲冷哼。

仲隐擡起頭來,看見是皇帝陛下一身嶄亮黃袍,挺拔地立在這黑暗的地方,咧嘴一笑,眉宇桀骜,“怎麽,還是來了嘛。”

顧淵道:“朕只是來告訴你一聲,阿暖如今是朕的人了。”

仲隐面色一變,倏忽搶至牢門前,顧淵又往後退了一步,“什麽意思?”

顧淵冷笑,“她是個實心眼,為了救你,把自己賣進來了。”

仲隐一怔,旋即搖頭,“我不信。我跟她沒有分毫交情。”

“你跟她沒有分毫交情,不還是為了你父親的前程去向她提親了麽?”顧淵冷冷地道,“仲隐,朕真是高看你了。只逞小智,胸無大勇。”

仲隐歪着腦袋,笑睨他:“那陛下說說看,怎樣才是大勇?要像陛下這樣忍辱負重多少年,才算是大勇?”

顧淵靜了片刻,複道:“她來找朕,是勸朕善待老臣。”

仲隐道:“我父親?”

顧淵點了點頭。

仲隐張了張口,“我父親——我父親曾經和薄氏——”

“不錯,你父親不知彈劾過薄氏多少本子,天下人都知道仲家與薄氏不對付。”

“那她還為何——”

“她很久以前騙過朕,她說自己與薄氏毫無幹系。”顧淵慢慢道,“如今朕卻在想,她或許沒有騙朕。她身上流着薄氏的血,可是她心裏到底向着誰,沒有人知道。”

仲隐撓了撓頭,“總之她勸你善待老臣沒有錯。”

“今日朝議,朕已封她為婕妤。”顧淵笑了笑,“說起來,還真要感謝你的順水推舟。”

仲隐看他一眼,年輕的君王,雖然羽翼受制,卻仍是滿懷信心的樣子。仲隐輕輕嘆了口氣,“我并沒有順水推舟。陛下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的。”

“朕知道。”顧淵已舉足離去,飄來的話音裏猶帶着笑。仲隐聽見他對外間的廷尉吩咐了一句:“放他回家,閉門思過。”

仲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黑暗之中,一切都虛妄得不可辨識。他卻看見了一雙眸子,帶着氤氲的霧氣,配在一張優雅美麗的容顏上,便平添了幾抹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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