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旦而哭泣

第五七章 旦而哭泣

又是大雪天。

薄暖茫然地看着這一片玉一樣剔透、又玉一樣冰冷的白,東西南北,四面八方,皆是這樣的白。

她有些難過了,卻不知是為什麽。沒有人,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她想奔跑,卻邁不動步子。

視線全然被鵝毛般的雪片給遮蔽了,擡手欲遮,雪光便自她指縫間流落下來。茫茫的風雪中,她隐約看見前方有一個長發女子在跋涉,她的衣裳是燦金色的,對着風雪映出了爛漫的流光,薄暖眨了眨眼,她相信自己沒有看錯——

“救命……!”她驚惶地大喊。

這一次她的聲音竟将她自己也吓着了:那樣歇斯底裏,那樣撕心裂肺!然而只是頃刻之間,她的聲音就再度被風雪所淹沒,她幾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那女子竟回頭了——

“啊——!”她尖叫起來,連連後退!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眼窩深陷,臉皮枯槁,長發蓬亂……她掩住了口。

“文、文——充儀!”

文绮朝她微微一笑,她還穿着那日薄暖送她的襦裙,眸光是溫和的,笑容卻異常恐怖。

“薄婕妤。”文绮張口,口中的舌頭竟是齊根而斷!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聲音灌進了風雪裏,仿佛在攪動一大盤沙子——

“你騙我。”

“我、我沒有騙你……”薄暖睜大眼睛,辯白道,“我沒有……”

“你騙我。”文绮幽幽地笑了,“陛下并不愛你……”

“不!你錯了!”薄暖大叫,叫聲與風雪相搏,竟至成了哭喊,“他愛我的……他愛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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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绮不再說話,只是用那雙深窅的眸子看着她,仿佛是悲哀的。薄暖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閉着眼睛一步步後退:

“他愛我的!你走開,你!——你什麽也不知道!”

——“婕妤?婕妤?醒醒,婕妤!”

寒兒焦急的聲音不斷響起,終于将薄暖從夢魇中拉拽了出來。牙關一咬,她睜開了眼,寝殿中燈燭已熄,窗外天光大亮了。身畔的床褥沒有溫度,不遠處的書案上奏簡都被搬走,看來他是真的熬了一宿,早早離開了。

她看了看寒兒,又轉過頭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目光疲憊,仿佛在夢裏已耗盡了力氣。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夢與現實的界限分不清楚,生與死孰苦孰樂,實際上誰也不能判斷。文绮已經死了,死得幹幹淨淨一了百了,又如何會知道自己的魂魄驚擾了她的夢?一個死去的人,根本不必為她此時此刻的痛苦負責。

她之所以痛苦,只是因為她有心魔罷了。

茫然地拉開枕下暗格,拿出那一面銅鏡,對着屏外的光亮了亮底,那個“永”字赫然入目。

昨日,在蘭臺的書閣中,她看到了一句話。

很簡單的語言,很樸素的格式,很尋常的字跡。

《罪臣陸铮行狀》,第一句。

“陸铮,字子永,平陽人,陸皇後父也。”

當大雪紛飛将一天一地都變作素缟之色,沉寂太久的長安城,也迎回了她的戰士們。

三十萬人出漢中,定滇亂,卻僅有兩萬人回還。

十一月廿六寅正特朝,大開未央宮東門,骁騎将軍薄宵甲胄還朝,拜天子龍闕下,領勞師無功之罪。

承明殿下百級丹陛,顧淵站在最上方,黃羅大傘之下,十二冕旒之後,風雪鼓蕩起他金龍騰舞的衣袂,隐沒了那一張冷漠的刀削斧鑿般的臉龐。

萬方靜寂,山川信默,唯有他一人背天而立,清瘦的身軀孤直而挺拔,天下萬民所仰賴的,也不過是這樣的君王而已吧?

中常侍馮吉宣旨——

太尉文正翎調度失當,免官還第。

骁騎将軍薄宵身為統帥,急躁冒進,貪功為利,還朝不慎,大過,奪爵。

車騎校尉仲隐不能勸谏,與主帥同罰,降為未央宮郎中,罰俸三月。

薄氏五侯中最為顯赫的廣穆侯,一戰過後,成了庶民。為了配合這一道谕旨,還特将文正翎和仲隐也搭上了一同犧牲掉。

衆臣工浩浩蕩蕩地接旨謝恩,人頭攢動,烏泱泱的黑襯着大雪茫茫的白,顧淵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表情。

他忽然覺得冷。

呼嘯的風雪自他的衣袖和領口流竄進五髒六腑,又散逸到四肢百骸,天空澄澹飛雪,瓊樓玉宇無邊無際,他終于明白了他的父親和祖父站在此處時,是怎樣的孤獨。

刻骨的孤獨。

“哐”地一聲,薄暖的手猝然一抖,漆碗摔落在地,骨碌碌轉了幾個無辜的圈。

寒兒連忙上前收拾,與此同時,殿外忽然走進了一名女官,身後還跟着好幾個宮婢。

薄暖并不認識這個女官,正納悶間,那女官已開口道:“薄婕妤,婢子為長秋殿長禦,奉梁太後手谕,收審宮女寒兒。”

寒兒呆若木雞,“攸華姐姐,您是要……要拿我?!”

長禦攸華并不看她,只是端正地垂眉對着薄暖。

薄暖靜靜地道:“不知寒兒犯了何罪,驚動了長秋殿慈駕?”

“內廷查驗文充儀遺物,得薄婕妤襦裙一件。”攸華示意了一下,身後的宮婢連忙呈上一個托盤,盤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正是薄暖那條給文绮換上的襦裙,“太醫丞曾言文充儀染上疠風是由接觸不潔之物,而這襦裙上恰發現了細微的蟲洞。”攸華低身行禮,“婢子奉命拿人,還請婕妤行個方便。”

薄暖一字字聽下來,面色漸漸發白:這竟是懷疑她給文绮下藥?她倏地站起身來,“縱是這襦裙不潔,也當由未央詹事查驗後敬告太皇太後,奉長信殿的懿旨拿人;本宮約略記得梁太後還在囚中,不得插手宮闱事的吧?”

她說得直白,教攸華臉上有些難堪,但仍端穩了架子:“婕妤莫要誤會了。太後是文充儀在宮中唯一的親人,如今無狀慘死,太後悲傷已甚,才親去整理文充儀遺物。整理之間,發現襦裙的問題,自然親下手谕,召寒兒往長秋殿問話。至于問過之後,是下掖庭獄論斷,還是無罪放回,都要看太後聖裁。”

有板有眼,一絲不茍,這女官的冷靜令薄暖驚訝。在宮中呆久了的人,都能這樣面不改色的嗎?

她在腦海中飛快地計算着:自己總不能直接與文太後頂撞;而若讓她将寒兒帶走,只需等皇帝回來,便能解決問題。文太後是不講道理的人,但皇帝講道理。

寒兒怯怯地蹩回她身邊,低聲道:“婕妤,奴婢去一趟,您會将奴婢要回來的吧……”

薄暖心中一緊,輕輕地道:“對不住……”

寒兒搖頭,“無妨的,婕妤,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被說成你做的。薄暖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擡頭道:“既然梁太後有谕,你便随去一趟長秋殿。到梁太後跟前切莫放肆,端住孝心。”

寒兒躬身領命,随攸華去了。薄暖一直送到門口,方回來,茶已冷透,她自去重溫了一壺熱的。

看看申時了,皇帝應該已下朝了。

手捧着茶壺,似乎能驅散掉被屋外的風帶進來的寒意。她倚着憑幾懶懶翻了下《周官》,看到“不用命者,斬之”一句,眼皮猛地一跳:

她忽然想起,今天是大軍還朝的日子。

她招來內侍低聲詢問:“今日薄将軍還朝,聖上是如何處置的?”

內侍消息靈通,卻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道:“奴婢也是剛剛聽說——陛下為薄将軍的事情發了大火,薄将軍被免為庶人了!奴婢還聽聞,文太尉與仲将軍一道被罰……”

薄暖手中的茶壺晃了晃,些許茶沫子濺了出來,滾油一般燙落在她的手上。那內侍一見大驚,連忙去取來手巾,卻見婕妤已自顧自站起,往內室去了。

她慢慢地撩開一重重的簾幕,慢慢地走入那墳墓一樣的深深的寝殿。

薄宵的軍隊原本是勝了的,卻在出滇國邊境時遇了埋伏,傷亡慘重。犯了這樣的大罪,皇帝便是将他直接論死,太皇太後也絕不能置喙。

不過是奪爵而已,已經很仁慈了。

風雪呼嘯,不懈地撲打着朱紅的門扉。地上縱有柔軟的席子,冰冷的地氣也直從腳底透入她的心扉。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嫁給了一個何其危險的男人——

他是從何時起,為薄宵布置好了這樣的火坑?

為了讓薄宵毫不猶豫地跳進這個火坑,他毫不猶豫地将自己母族的表兄和親近的朋友也推了進去。

還是說……他索性與文正翎、仲隐一道,唱了這一出戲,給太皇太後看?

她想不明白。她忽然覺得自己并不聰明,至少并不如他那樣聰明。

霹靂一樣的手段,鐵石一樣的心腸。當一個人可以當真狠下心來的時候,他的選擇會多很多。

只是……她在席上坐下,輕輕地撥了撥幾日之前未殺完的珍珑局,漫漫然地想,陛下今天,還會不會來呢?

今天不來,還有明天。明天不來,還有後天。

總之他們還有一輩子,她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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