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此道亡身
第七六章 此道亡身
不知過了多久,顧淵終于說出了一句話:“夫子在哪裏?”
朱廷尉猶疑道:“周丞相死狀慘烈,陛下最好不要……”
“不可能。”顧淵斷然道,面容凜冽,“夫子平生最重容儀,便是死的時候也定然風度翩翩。”
朱廷尉胸中酸澀,七尺男兒幾乎湧出淚來,“太皇太後賜下的是牽機之毒,周丞相乃七竅流血而死……”
“夠了。”卻是皇帝身邊那淡如煙水的女子寧定地截斷了他的話,“将周丞相以帝師禮收殓,入葬思陵。對外便稱家中病殁,還望朱大人慎言。”
朱廷尉一怔,下意識地望向皇帝,等候最終的發落。皇帝卻只是疲倦地點了點頭,“便依皇後所言從事。”說完,他便轉身而去。
薄暖感覺到他将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讓外人看出皇帝此刻的虛弱。日影偏西,廷尉寺前的薄暮籠在這兩個年輕男女的身上,他們相互扶持,卻是步履蹒跚。
太皇太後新近愛養學舌的鳥兒,八哥、鹦鹉之類,見了匆忙而入的宦官,叽叽喳喳吵成了一片。
王常頗不耐煩地拂開那些鳥籠,急急走到殿前來,薄太後微眯了雙眼道:“完事了?”
“回太皇太後,完事了。”王常現在想來還覺得膽戰心驚,“只留下了幾個字的遺言,奴婢看不是什麽要緊話,便随朱昌收走了。”
“什麽話?”薄太後懶懶發問。
王常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複述道:“君子不憂不懼。”
薄太後沉默了。
随着年歲增長,她的視力愈弱,當此薄暮冥冥時分,那雙眸子上霧氣愈濃,讓人再也看不見底色。不知過了多久,幾乎讓王常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當口,她卻終于是站起了身,淡淡地開口:“縱滿朝都是君子,又有幾人能救得了天下?”
王常一愣,又忙不疊地道:“太皇太後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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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子讀書人……”薄太後竟爾嘆了口氣,“名為愛國,實為禍國。”
她背轉身去,王常沒有看見她眼中飄忽浮出的哀戚。有一個名字,她深藏心底,在這萬籁俱靜、不能視物的黃昏,險些就要随她的嘆息逸出了口,然而終究是沒有。
她知道她只能将這個名字深藏心底,深藏一輩子。
子永,子永。
車仆将天子乘輿駕回了宣室。他很自然地認為皇後今晚會與皇帝同寝。薄暖無暇與他多說,但扶着顧淵下車,一步步穿過重簾走入了內裏的寝殿,她這時候才驚覺他瘦了,他的骨骼都将她硌痛了。
孫小言從殿內迎了出來,一看顧淵氣色,急得捶胸頓足:“陛下這些天可是把身子糟蹋壞了,人家過正旦是玩熱鬧,就陛下過正旦是宵衣旰食地看奏疏,這不,這不就……”
“吵什麽。”薄暖的話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備好熱水,陛下要沐浴。”
孫小言忙趕去張羅,薄暖将顧淵帶入尚衣軒,解下他染了一天風塵的皇袍,他沒有說話,便靜靜地看着她,乖順地或擡手、或轉身,由她動作。她将他褪得只剩裏衣,面不改色地抱起換下的衣裳往外走,突然他抓住了她伶仃的手腕子,将她一把拽了回去。
他五指收緊,好像抓着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她纖白的手腕上都泛出了紅痕。她沒有呼痛,只是茫然睜眼看着他,好像還未理解他眸中突如其來的光焰。他擰了擰眉,遽然不知輕重地吻住她的唇。她感到疼,伸手欲推開他,卻忽然見到他眼底閃爍着晶亮的痕。
她怔住了。
他卻停下,末了,放開了她。
尚衣軒裏昏暗逼仄,他一身月白裏衣反而是出塵地亮。她不由得問了一句:“冷麽?”
他搖了搖頭,轉過身去,“你該早些回去。告訴周夫人……”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沒有走。
他雙袖負後,一動不動,背影沉默而僵硬,宛如一尊雕像,只有冰冷的聲音漂浮而來,“事後太皇太後問起,你便推說一概不知。”
她抿了抿唇,“知道了。”
他微側身,目光觸地,“你當真知道了?當真知道,便趕緊走。便宣室殿裏,也随處是太皇太後的耳目。”
她不言,卻從背後輕輕地擁住了他。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卻沒有動,仿佛是默許了她将自己最柔軟的胸懷來溫暖他孤涼地挺立的背脊。少年衣衫輕薄,擁抱中能感知到胸腔裏的悸動,縱然已是無比熟稔的夫妻,這份悸動也從未消失過。
他自心底裏湧出一聲不能自已的嘆息。
“等一切都過去了,陛下,為周夫子起祠吧。”她低聲說,呼吸濡濕了他背上的衣料。
顧淵閉眼,他有時真是怨恨她這樣懂他。“我将改制這樣的事情交給儒生,或許一開始便錯了。”
“陛下若想保住朱廷尉,便讓他告老去。”薄暖頓了頓,“亂世博功名,召幾個通世務的法吏,用一些雷霆手段——陛下,”她的手臂環過他的腰,與他十指交握,“既已做下決定,便不要再回頭了。回頭便是深淵,往前走,不論有多艱難,橫豎還有我陪你。”
橫豎還有我陪你。
顧淵将她的手緊緊反握住,沒有說話。
陸容卿在梅慈身邊坐下。
擡頭,思陵上松柏青青,殿闕崔嵬,低頭,初春澌溶的流水恰從足下穿過,潤澤過微微冒出頭來的草尖兒,蜿蜒往遠方去了。
梅慈側頭,對她一笑:“在這裏望思陵,景致是最好的。”
陸容卿看着她寂寞的笑影,“太夫人思念先帝麽?”
梅慈歪着頭想了想,“我若能與他過一輩子,應當會比旁人都快活得多吧。”
“因為他是皇帝,而你能住在昭陽殿?”陸容卿說得很直白。
梅慈又笑了,容顏嬌媚不減,“不對。他的所有不快活,連帶我的所有不快活,都恰恰是因為他是皇帝啊。”
陸容卿靜了。
“很久以前,我還以為他喜歡我。”梅慈的話音裏帶着嘲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誰,“他總是喚我阿慈,阿慈……總是喚得我心都碎了。後來我才知道,”她轉過頭來,目光幽靜,“原來孝愍皇後的名諱是陸玄慈。”
陸容卿低下頭去。她當然知道自己姑姑的名諱。但有些已經散碎在風中的往事,她不能說,不可說,也再沒有機會說了。
思陵之側,八千豪強從長安遷徙過來,破土動工,要形成一座新的陵邑。便是梅慈的幽靜居所旁,也時常聽見不遠處鋤镈交擊、吏民吆喝的聲音。梅慈聽得出了神,片刻才道:“今上心狠。”話裏有歉意,也不知是對陸容卿,還是對那高高的封土堆下的人。
“天下痿痹,總需一劑猛藥。”陸容卿說,“陛下是對自己心狠,他寧願摔個粉身碎骨,也不肯束手待斃。”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梅慈微微嘆息,“只怕千秋萬歲後,并無人能知道陛下的這份心思,只會說他是被聶少君那些儒生給騙了。”
那個名字突兀地闖進談話裏來,讓陸容卿的表情有些僵冷,“聶少君慣會信口雌黃,但在國事上是認真的。”
——“太子妃未免太誣賴人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忽然響起。
陸容卿驟然驚起,轉身,便見日光正好,聶少君銀印青绶,冠帶濟楚,正站在數步開外,笑吟吟地望着她。他的神情懶散,目光卻冷峻,好像能一眼便将她看穿了。
梅慈驚疑不定地站起,想起薄昳的囑托,上前一步擋在了陸容卿身前,“這位是……”她打量他的衣冠,“聶大人?”
聶少君卻不答,只是盯着她身後的陸容卿,“聶某慣會信口雌黃,但聶某從沒對太子妃說過一句假話。”
陸容卿咬緊了唇,臉色煞白。
“太子妃也不必擔心。”聶少君微微笑了,“我總不會傻到去長信殿通報太子妃在思陵。而況我也活不長了,特來告別一聲,太子妃盡可以當我信口雌黃,我也再不會來剖白了。”
梅慈聽得似懂非懂,然而她感受到了聶少君眼神中的凄楚和話音裏的裂隙。她不自覺地往一旁讓開了。
陸容卿的手指攥緊了袖子,“你為陛下辦事,誰敢動你?”
聶少君低笑,訝異中有幾分僅存的歡喜,仿佛是因為她有意無意的關心,“周丞相前日死在了廷尉寺。”
陸容卿呆住。
“有薄昳護着你,我倒是絲毫不擔心。”聶少君将手一擡,一只小小藥瓶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陸容卿懷中。陸容卿沒有伸手去接,任它摔在了地上。
“大鴻胪,”陸容卿艱澀地說出一個個字,“與我沒有幹系。”
梅慈飛快地掠了陸容卿一眼。
聶少君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是個聰明人,比你、比我、比陛下,都要聰明。”
“那又如何?”陸容卿反問。
聶少君不再回答了,轉身便走。
一步,兩步,陸容卿的目光低壓,看着他的步伐踏在初春的草莖上,越來越遠,遠到她留之不住。
“——等等!”她突然開口,“你說,你從沒對我說過假話?”
他停住了。
“你說過你會幫我,你記不記得?”她說。
“我是會幫你,可是你要什麽?”他突然回過身來,目光灼灼如日月,“你自己有沒有想清楚過,你到底要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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