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不憂不懼
第七五章 不憂不懼
竹簡上的字,蒼勁有力,含着書寫者半生的鋒芒。不過是短短百餘字的封事,顧淵斜倚憑幾,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最後,終于直起身來,執着竹簡的一端放在了燭火上。
仲隐想說話,卻被顧淵眼神止住,他只能看着自己父親寫了一夜的密奏漸漸在火光中變得焦黑污濁,那如老松般挺拔的字跡被打亂、洇染、沖散,終究複歸于虛冥。
“朕知道了。”顧淵靜靜地盯着燭火,将燒殘的簡端随手抛開,忽然揚聲,驚得屋瓦都是一顫:“孫小言!”
孫小言探出頭來:“陛下?”
顧淵冷冷地道:“取帛書來,朕有谕旨!”
仲隐默默地看着這年不及二十的君王,忽然、也許是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是自己的君王。即使在孤注一擲的時刻,他也能安定如磐,冷漠,高傲,面不改色。
正月三十夜,星月黯淡。皇帝從未央宮宣室殿徑自傳出一道聖旨,益封廣元侯薄安五千戶,賜安車驷馬,黃金五百斤,罷大司馬大将軍職,遣就第。
滿朝震驚。
不論給了多少的賞賜,都掩蓋不住最後那幾個字的罷免之意。年輕的皇帝如不知輕重的野獸,當此人心大違的時刻,竟還能一意孤行下去。薄氏費盡心思聯合衆臣上表,他竟能全當耳旁風,毫不在乎,一道輕飄飄的中旨,便裁撤了最為顯赫的大司馬大将軍!
薄安只覺得那戶邑、安車、驷馬、黃金全都是一種羞辱,年少的皇帝連他的面都不肯見,僅僅是坐在宣室殿裏揮了揮筆,便将他從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上踢了下去。他想了很久,終還是沒有去長信殿,也沒有去椒房殿,而是安然地領旨,如皇帝所願,回府養老。
長信殿那邊毫無聲息,但從郡國到中央的上書紛湧而至。一面為廣元侯喊冤,一面求陛下收回改制決策。豪強在思陵作亂,諸侯宗室不肯交出私藏的奴婢,大司農薄密索性将手一攤,表示老臣已沒有分毫的錢可以供給自己公署的開支,無法繼續為陛下辦事,不如将臣也罷了去吧。
顧淵罕見地沒有發怒。他回頭問少府,宮內還有多少錢?發了,都發了。優先發去隴西和右扶風赈災,剩下的給官吏加俸。上林禁苑開放,借給貧民耕種漁獵。宮中用度減半,太仆減谷喂馬,水衡省肉養獸。遣散建章、甘泉數宮的衛卒,讓他們回鄉從事本業。
饒是薄密這樣見慣龍顏的數朝老臣,看到皇帝這冷靜得麻木不仁的樣子,心中也升起了幾分懼怕。
“錢是省出來的。”顧淵淡淡地道,“朕聽聞薄大人性好鄭聲,府上有讴者三十人,舞者三十人,琴瑟三十人,鐘鼓三十人?不知若沒了這一百二十人,薄大人能否省出些公用的銀錢來?”
薄密冷汗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能的,能的!臣知罪,臣再也不敢了!臣……”
Advertisement
顧淵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環顧這煌煌大殿中衮衮諸公,改制的一派與反對改制的一派分開站立,泾渭分明。他眉頭一皺,發問道:“周夫子今日告假?”
當衆猶稱舊日的夫子,教薄密等人面面相觑。薄昳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周丞相并未告假,只是畢竟年老,恐怕行走不便,此刻……”
薄密那邊的人都竊笑起來。顧淵掠了薄昳一眼,後者面色如常。這種無法掌控對方的感覺令顧淵莫名焦慮,果然便聽有人道:“既然都老糊塗了,便當趁早讓賢。廣元侯不是也回家去了?陛下可不能厚此薄彼……”
顧淵一拂袖:“退朝!”
“陛下可回來了,皇後已等候多時了。”
顧淵踏入宣室殿,一個瘦弱的人影,着一襲沉重的赤金長袍,頭戴金鳳步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的白玉石地面上。
初春的風料峭,顧淵面無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她看到一雙玄黑絲履,而後是波濤紋的袍角,像是壓抑着的怒火。
她叩下頭去。
“妾向陛下請安,陛下長生無極。”
“你不該出椒房殿。”他淡淡道。
“妾有話對陛下說。”薄暖咬了咬唇,“說完之後,妾聽憑陛下處置。”
“你是來求情的?”他的聲音沒有分毫波瀾,從上方壓下,像暴雨之前厚積的烏雲。
她頓了頓,“不是。”
他眉毛微揚,“哦?朕将你父親遣回家了。”
“妾知道。”她說,“妾不是為此而來。”
“那是為何事?”
“妾是為……周夫子而來。”薄暖忽然擡起頭來,眸光哀恸,“妾若不來,便無人敢來了!”
顧淵心頭一跳,“周夫子如何了?”
“周夫人今日來找妾……”薄暖伸手抓住了顧淵的衣角,“周夫子——周夫子被太皇太後的人抓走……抓去了廷尉!”
顧淵只覺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轉一般。眼前的女子明明身軀嬌弱,卻反而是她扶住了他,聲音微顫:“陛下,周夫人還在妾的椒房殿裏等消息……”
顧淵閉了閉眼,記憶裏夫子的相貌漸漸清晰,不論自己是四歲、十歲還是十六歲,不論是身處幽暗的掖庭、僻靜的睢陽還是恢弘的未央宮,夫子永遠梳着一絲不茍的發髻,穿戴整潔齊肅的冠袍,不論他有多少的困惑,夫子都會溫和地告訴他,所謂君子,仁義在己,天下有道,丘不與易。
“夫子下廷尉多久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聽聞是昨日傍晚帶走的……太皇太後特下的诏書……”
顧淵睜開眼,看見薄暖的表情猶帶着小心翼翼的希冀。她還沒有明白此事的嚴重性,還以為憑帝王的力量可以讓周夫子回來。然而召丞相下廷尉,本身即是暗示他有必死之罪,歷來受此诏的丞相,大都選擇了自殺以免遭胥吏侮辱……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回來時的乘輿還停在殿外,他徑自帶她上了車,對車仆道:“去廷尉寺!”
車仆吃了一驚,自己從沒帶天子走過這樣的路,卻也不敢多問,當即揚鞭起行。
薄暖悄悄摩挲顧淵的掌心,“怎麽手這樣冷?”
他抿着薄如一線的唇,沒有說話。
這是她的男人,她與他相見的光景卻是那樣地稀少,以至于如此時此刻這般珍貴的瞬間,她竟都不敢多靠近他——她只能斟酌着輕聲安慰他:“現在去還來得及……不過一個晚上,廷尉還不能那樣快給他定罪,而況朱廷尉是明事理的……子臨,夫子不會有事的。”
顧淵在心中苦笑。
對不起,阿暖。
朕是大靖天子,但朕并非無所不能。
這種不能自白的無力感,我真慶幸,你永遠也不必體會。
初春的太陽破開了雲層,那萬丈光芒卻是冷的。廷尉寺在宮外,顧淵沒有催促車仆,車仆卻不自禁感受到身後人的壓力,急驟地鞭馬。鞭聲響在空中,驚散了路上的行人,偌大個堂皇的長安城,竟好似一片冷寂的荒莽。
沒有感情,沒有知覺,沒有幸福的荒莽。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權杖,惡狠狠的厮鬥,将每一個人都變成了面目模糊的野獸。
包括他自己。
顧淵無聲地抓緊了薄暖的手。
朱昌好像早就預料了聖駕的到來,已是一身朝服跪在堂中。
朱昌身前的地上是一片染血的木牍。顧淵一低頭便認出了上面的字跡,一腳将它踢開。朱昌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跪伏下去,“臣不能奉法以治,乃令周丞相蒙冤而死,臣願領死罪!”
顧淵沒有言語,身軀僵直地站在他面前。薄暖這時恰跟上來,聽到朱昌的話,呆了一呆。
她俯身撿起了那片木牍。
“君子不憂不懼。”
只有六個字,筆意修飾而內斂,恰如夫子毫發不亂的人生。薄暖看了許久,不能相信那個溫藹長者竟已離自己遠去,更不能想象他怎麽會在短短一日之內便離奇而死——她的心中忽然有了憤怒。
她很少體會到這種憤怒,這是弱者的憤怒,無能為力的憤怒,子臨為了改制的事情準備了一年有餘,而太皇太後只花了一天,只用了一道诏書,就輕而易舉地殺死了主張改制的國之重臣。
“陛下!”身側突然響起朱廷尉驚慌的叫聲。
薄暖擡頭,只見顧淵手按心口,劍眉緊皺,竟生生咳出了一口鮮血!她再也顧不得許多,抱住顧淵搖搖欲墜的影,拿手巾去擦拭他唇邊血跡。他的眼底波瀾翻卷,是不容錯辨的痛苦——
夫子……夫子是因他而死的!
他罷了薄安,薄太後便殺了周衍。又一輪厮鬥結束,權杖的龍鳳頭上濺了新的鮮血,溫熱的,像是從心底裏嘔出來的。
顧淵強撐着站直了,閉了閉眼。
薄太皇太後,終究技高一籌。
同類推薦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