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天命所授

第七四章 天命所授

夜風拂簾,月色如水,寒意砭骨。寒兒便看着皇後如着了迷一般怔怔地往外走去。

那三聲輕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分,仿佛是一種逗引她的暗號。殿外的守衛都被撤走,一架長梯擱在牆頭,薄暖攬緊衣襟,踏在冰涼的地上擡起了頭,椒房殿前殿的屋檐之上,顧淵披一領玄黑的大氅,正朝她邪邪地揚眉。

綿邈的夜空中一輪滿月,光輝灑然,他黑衣如羽,劍眉之下的目光清冷發亮。一片孤獨之中,他沒有言語,冷峭的嘴角微勾,似一個杳渺的笑容。

他顯然在鼓勵她。

她看了看那梯子,又看了看他。

他安然等待,仿佛對她充滿了信心。

她沒有猶豫多久便沿着梯子往上爬。好幾次險被衣角絆住,終于爬到琉璃的屋頂時,她幾乎站不直身子。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自己身邊坐下。

高處的風太冷,他将她的手團在了自己的懷裏,慢慢地暖着。她先是看見他一雙疲勞的眼,眼神裏卻有叛逆過後奇異的滿足,綻放出不可一世的光芒來。他沒有看她,只是看着瓊樓玉宇之外那一輪滿盈的月。

“你方才說什麽?”夜風低低地送來他沙啞的話音,隐約如帶着笑,“我的心思,你猜不透?”

她有些被人識破的尴尬,難為情地道:“你怎麽聽見了……”

“偏巧你扯謊的時候,我便能聽見。”他微微笑,“我的心思,你怎會猜不透?”

她靜了,別過頭去,也望見那一輪滿月,月下蒼穹如鐵,深冬的夜暗沉沉的,沒有雲也沒有星,冷風激得她的面容白如冰雪。她忽然也輕輕地笑了,“陛下本下定決心不搭理妾,卻總忍不住夜半相尋,這一份心思,妾便猜之不透。”

顧淵劍眉一擰,“又胡扯,偏偏這份心思,你心裏最清楚。”

語含怨怪,眸光卻溫暖。她不由心中一動,眼前的帝王與當初那個指着天極星大笑的少年似乎并無二致,只是輪廓更加英俊利落,而眼神更加深冷地掩藏罷了。未央宮的屋頂,和廣元侯府的屋頂,能有多少差別?他們不過是從一個籠子轉到了另一個籠子,但卻還貪戀着彼此眼底眉間剎那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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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這一份溫柔,所以無論在怎樣的絕境下,都不會放棄。

薄暖淡淡地笑起來,顧淵又去摟她嬌軟的腰,她依戀地往他懷裏蹭,表情在一片幽迷中漸轉平靜,“陛下許久沒來了。”

顧淵聽得心中一鲠,仿佛被一根刺卡住了咽喉,聲音是不上不下地痛,“待忙過了這陣子便好。”

薄暖聽話地“嗯”了一聲,罕見地乖巧。顧淵嘆口氣道:“你怎麽不怪我?”

薄暖沒有做聲。

顧淵拉着她的手,道:“你看這月亮。”

蒼白的,幽暗的,踟蹰的,在天宇中緩行。坐在未央宮的高處,她幾乎能看清那月輪上泛青的斑痕,像淚水洗過的臉龐。身邊的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說:“明月有時圓缺,人事有時聚散。可是阿暖,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

她的眼睫微微一顫。

他嘆了口氣,“我總覺得奇怪,分明并沒有人綁住我的手腳,為何我還是總在囚籠之中呢?你看今晚,我要來看你,是這樣容易的事;可是尋常我便是不來,便是不能來,我好不容易摁下了薄氏的頭,我不能再有半步行差踏錯……”

“我省得,我都省得。”她輕聲,阻截了他的話,目光淡靜地凝視着他,“明堂的事已遷延一年多了,行百裏者半九十,切不可大意了。這段日子不必再來,你的心思……我縱是……都懂,”她臉頰微紅,“然則我的心思,你怎麽卻不懂呢?”

“你的心思?”他聽着聽着,忽而微笑,眸光燦動,攬着她輕輕一吻,“——是不是想這個?”

她臉上騰地燃起了紅霞,拼命甩開他,“又無賴!”

他哈哈大笑,笑聲朗朗地飄散在夜空之中。她便靜靜地看着他桀骜的側顏,夜空無窮,他的野心也無窮,她縱知道現實的逼仄,也不忍去驚破他的幻夢。然而笑到了盡頭卻斂住,他回過頭來,目光晶亮,輕聲與她說:“阿暖……”

“嗯?”

“我只盼我們還如從前一樣,我只盼我不是這個皇帝,我們便在這裏坐上三天三夜,天下也不會亂……”

她眼眶漸濕,不能不低了頭,哽咽道:“陛下是天命所歸,怎可以逃避呢?堯不以天下授舜,是天以天下授舜啊!”

他沉默良久。

“你說的對。”終了,他緩緩開口,仿佛終于承認了什麽,目光是不知所起的沒有根底的堅定,“天命在身,朕不能負。”

大正三年正月,赦天下。為孝欽皇帝起廟,以承其遺德。尊梁太後文氏為皇太後。遷長安豪強八千戶于思陵,起陵邑。限名田,諸王、列侯等,皆毋得過三十頃,奴婢限等各有差。官吏三百石以下皆加俸祿,殘酷法吏皆以時退。前有水旱之災,所被郡國,今年毋出租賦,并賜錢帛。

明堂建成于長安城南,上圓下方,八窗四闼,九室重隅。正月甲子,天子垂冕,坐明堂以朝萬國諸侯,史稱大正改制。

長樂宮,長信殿。

薄太皇太後一邊看着盅中兩只蛐蛐兒相鬥,一邊聽着廣昌侯薄密訴苦:“太皇太後您不知道,限名田的法令一出,那叫一個怨聲載道!陛下只管向我司農要錢,可他又要讨好百姓,今年不收租稅,我這還能往哪邊讨錢去呀?我看那個周衍,那個聶少君,純都是不通時務的腐儒,這種種號稱改制,實為亂政!”

“啪”地一聲輕響,薄太後合上了盅蓋,任那兩只蛐蛐在內裏鬥得昏天暗地,她擡頭,白發微飄,笑容深不見底,“周衍和聶少君不是腐儒,你卻是個坐井觀天的蠢人。”

薄密一呆,“姑姑,您這意思……”

“這天下病入膏肓,皇帝想下一劑猛藥。”薄太後挑眉道,“藥方裏還夾槍帶棒,将長秋殿那位也裹挾上了,這诏書裏的心思,可比你慎密得多。”

薄密急得抓耳撓腮,“那姑姑您說怎麽辦?我橫豎是拿不出錢了,陛下去年便想罷了我,我索性也同大哥二哥一樣下場算了!”

他這話說得重,薄太後冷凝的面色亦是一變,厲喝:“你這是什麽渾話!”

薄密朝天吹了口氣,幹脆不管不顧地把牢騷全數發了出來:“陛下是忘恩負義、軟硬不吃,先帝山陵崩的時候,若不是您老人家,哪裏還有他的位子在?他要女人,我們便給他女人,他要銀錢,我們便給他銀錢,怎麽到得頭來,我們還是賺不到一丁點的好?啊,對了,倒是廣元侯那邊的薄三,胳膊肘往外拐,過得比我們都便宜……”

薄太後揉着鬓角,任他把苦水倒完,末了,冷冷地道:“說完了嗎?說完了,自己去找皇帝請辭。”

薄密一口氣梗了上來,袖子一甩,“辭便辭!”就要往外走去,卻被薄太後喝止:“蠢材!老身讓你去請辭,不是讓你真辭!”

薄密一愣怔,回過頭,這才醒過幾分味來,“您是說……”

“你去帶上一批人,一同上表請辭。”薄太後只恨他毫不成器,“讓皇帝知道,他做的事情不得人心。如果可以——讓薄安也署個名。”

“薄安?”薄密的腦筋轉了好幾個圈,“他可是陛下跟前的大紅人,不見得……”

“他聰明得緊。”薄太後冷笑,“不像他女兒——他為了保身,連嫡妻都能休了,這時候副個名,又有何難?”

薄密頓了頓,“是,侄兒這就去問問……”

薄太後眼風微飄,“你們先造勢,老身再傳中旨。兩虎相鬥,不圖快攻,重要的是一擊得中。”

正月末,右扶風又地震。奏報傳至,京師為之震動。

大司馬大将軍廣元侯薄安偕同群臣上表,言隴西地震延至京畿,是王朝腹心有變,上天在提醒君王改制有過,周衍、聶少君等妖言禍國,擾亂天下,其罪當誅。

宣室殿的燈火徹夜不熄。顧淵連溫室殿也不回了,徑自歇息在案牍旁。未央宮的拂曉他一日日都能見到,慘淡的天,不知何時才會有春意。

隔着雲屏,仲隐低聲道:“休息會兒,天塌不下來。”

裏面的人沒有做聲,只聽見竹簡翻動的嘩嘩聲。

“要不……”仲隐頓了頓,“你去看看阿暖——看看皇後吧。”

“有話便說。”四個字,如迸金玉,在暗夜中分外清晰。

仲隐擡頭,燭火将那人的身影撲映在屏風上,一個人,一片影,清瘦如竹,一身疲憊,卻仍是挺立不折。

“是我父親……”仲隐沉默半晌,“有一道封事,讓我轉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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