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君不言情

第七三章 君不言情

翌日與薄昳、聶少君東朝議事,少年皇帝看起來格外精神,雙目炯炯,只是每當薄昳問來:“陛下怎麽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說了什麽,朕沒有聽見。”

薄昳頓了頓,只得又重複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約正可以趕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

顧淵靜了靜,“可。”又道:“此事便交給你們二人,辛苦了。”

聶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讨一個恩典。”

顧淵眉頭一皺,“這功勞未立,聶卿便急着邀賞?”

聶少君卻恍如未聞,走到殿中央來,端正地磕了個頭,“微臣想請陛下賜一樁婚事。”

顧淵感到有趣了,“你這是看上誰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聶少君一字一頓,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七個字,“陸氏。”

顧淵騰地站了起來。

薄昳沒有說話,垂手侍立一側,面色寧定。

“你此言當真?”顧淵雙眸微眯,冷冷發問。

“絕無半字虛言。”聶少君面不改色。

顧淵沉默了很久。孀婦再嫁事屬尋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幾個當真守寡一輩子的。只是一個廣川鄉下來的儒生竟自請求娶前朝的太子妃,這确乎有些令人驚異了。

然而聶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滿懷了一輩子的期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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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期冀顧淵是熟悉的——當他想娶阿暖的時候,他心中所懷的,便也是這樣的期冀……

“未為不可。”

終了,他答複。

而聶少君已狠狠地叩下頭去:“謝陛下恩典!”

聶少君離去,薄昳跟随其後,卻又被顧淵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麽賞賜?”顧淵淡淡問道,“若臣下無所求,則君上不自安,你該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裏還敢向陛下求什麽賞賜。薄氏之富貴已無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職奪爵。——我哪裏還敢向陛下求什麽賞賜呢?”

顧淵嘴角微勾,“你倒是個聰明人。”

“我的初心未變。”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願足矣。”

“皇後很好,不勞你挂念。”顧淵冷冷地道。

“是麽?”薄昳低低一笑,“被軟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

顧淵沒有回答,許久,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後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讓長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诏書。”

薄昳一怔,擡起了頭。皇帝面無表情,他看不出來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識破了幾分,一顆心直往深淵裏掉去。自他出生到現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總是處在這樣的恐懼之中——

不論是面對過去的皇帝,還是面對現在的皇帝。

他恐懼,恐懼自己的眼中會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将他暴露出來。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于是他只能後退兩步行禮:“臣遵旨。”便即告辭而去,跡近落荒而逃。

外間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顧淵忽然懶了所有興致,便往憑幾上一靠,“孫小言!”

孫小言久未被傳喚,激動地跳了出來:“陛下!”

顧淵閉着眼睛,口中迸出兩個字:“點香。”

“喏。”孫小言解開香爐蓋探了探香灰,加了兩枚龍涎香丸進去,又點着了爐下的火。濃郁的香氣不多時便彌漫了整間殿堂,染着殿外斜飛進來的空濛雨霧,令人昏昏欲睡。孫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将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過的一份攤開來。

“做什麽小動作。”顧淵突然發話,吓得孫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見了。皇後的字不錯,朕早就說過。”

孫小言一聽,險些背過氣去,“陛下這話,小的可不敢帶給皇後。”

顧淵懶洋洋地睜開眼,又掃了一眼奏簡上的批注,心裏雖然欣賞,嘴上卻不饒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沒什麽別的意思。”

孫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竊竊地笑了,“陛下這是犯什麽擰?長日來用皇後的計策也不是一兩遭了……”

“要你管!”顧淵笑罵,拿起那奏簡便欲打出去,卻又忽然顧念到什麽,将奏簡放下了。對着簡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孫小言愣怔,“陛下?”

顧淵沒有說話。手底是她風骨清絕的字,所言雖是朝綱政紀,落入他眼裏卻全是風月情濃,指尖輕輕摩挲那竹簡上的墨跡,仿佛伊人微涼而輕顫的軀體。他感到不能與人言的燥熱,眸中浮出了淺淡的笑意,溫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燈。

孫小言看得呆了,幾乎不忍去驚動。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話——“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舊一竅不通。

那一個秋夜過後,直到雪滿長安,家家戶戶都開始迎接正旦,寒兒也張羅着在椒房殿前前後後垂挂起青色幔帳,擺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頭面,忙得不亦樂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沒有來過。宮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來皇後與太皇太後不對付,而此時掌權的畢竟還是後者,椒房殿前漸漸門庭冷落。

還有更精明的,想方設法往宣室殿裏塞女人。

“出去,出去!”

大清早的,孫小言甫一踏進閣內,便聽見簾帷後邊極不耐煩的怒喝。幾個容貌姣好、雲鬓散亂的宮婢掩着衣襟逃也似地出來,見了他也不行禮,徑自跑了出去。孫小言莫名其妙,心裏又隐隐覺得不對勁,試探着問了一句:“陛下?”

“滾!”一只鎏金銀的銅壺被扔了出來,皇帝的聲音壓着驚怒,片刻之後,又道:“下回莫再讓這樣的女人進來,聽見沒?”

孫小言苦笑:“這也不是小的管得着的,您知道,太皇太後那邊……”

嘩啦一下,簾帷被掀起,顧淵披衣走出,墨黑的長發垂落肩頭,臉色猶有幾分羞怒的尴尬,倒讓孫小言感到十分稀奇。“那便都換成你這樣的寺人。”顧淵冷冷地道,“朕不要女人,行不行?”

孫小言一呆,“陛下這……這不妥吧……”

顧淵想了想,自己卻先樂了,“男色這東西,朕還真沒想過……”

孫小言臉色刷白,“陛下,陛下這可不帶玩笑的……”

顧淵斜睨他一眼,嫌他荒誕不經,徑自扯開了話題,“今年三輔豐收,正旦當可好好過了。祭宗廟的事情,你去找聶少君,好好張羅一下。之後例有上辰、上巳,”顧淵回過身來,點着孫小言的腦門道,“別成天想些有的沒的,主君操勞國事,你還不将這家事打理清楚,是誠心給朕找麻煩呢?!”

顧淵所用的龍涎香劑量越來越重,效用卻越來越差。中夜時分,他披閱奏疏,殿中熏爐四面,暖意烘人,教他愈加不适。匈奴內亂,三單于并立,新上任的太尉急于立功,又奏請趁此機會出兵肅邊。儒生們一聽這奏議便跳了腳,上書雪片兒似地飛來,生怕顧淵意氣用事再啓刀兵,弄得如孝欽皇帝般兩面不讨好,落個窮兵黩武的惡名。薄昳領了大鴻胪的職,乃請求綏和為上,準許匈奴南單于入朝,給他個名分去安定自己家事。

夜色愈深,顧淵腦中茫亂,漫漫然地想:孝欽皇帝?孝欽皇帝再如何折騰,到底是有滿庫的銀錢滿倉的米糧;可是他呢,他還有什麽?這天下到他手裏已是一窮二白,他還有什麽氣力去折騰?

面對一副皮肉都已朽壞淨盡的骨殖,他便是有再多的野心,也無從下手。

将筆一扔,他站起身,拿起一件裘袍便往外走。将将跨出門檻,門外的孫小言回過頭來,“陛下要出去?”

他頓了頓,心中有一個念頭呼之欲出,卻終竟被他壓抑了下去。心頭的躁郁竟難排解,又往回走,“哪都不去。”

孫小言奓着膽子問了一句:“陛下若想去椒房殿,小的這便備車。”

顧淵回過頭來,孫小言面目模糊,他只看見門外月華灑滿天地,突然伸足一踢桌案,他冷冷地道:“給朕找梯子來。”

孫小言一愣,“梯子?”

“對,梯子。”皇帝重複,目光冷靜得可怕,“朕要去看月亮。”

“皇後,外面太涼,您還不就寝麽?”寒兒關切地問。

坐在臺階上的女子回過頭來,數月過去,清麗的臉龐又瘦了幾分,身上披着的華袍寬敞得如一個空殼,她陷在那錦繡叢裏,容色淡如止水。她又望了一眼宣室的燈火,緩緩站了起來,随寒兒往回走。

“他要做什麽,我竟猜不出了。”她輕輕道。

寒兒沒聽清楚,“皇後要猜什麽?”

她看了寒兒一眼,啞然失笑,“也是,我怎麽能去猜帝王家的心思?”

寒兒思索了半天,“奴婢只知道陛下在忙着什麽堂的事情,似乎還有外國的使節要來,要趕在正月裏……”

“是明堂。”薄暖微微嘆息,“他不如此做,鎮不住那些跋扈宗戚。”

寒兒搖了搖頭,“奴婢是不懂,但底下人都在說,陛下是從藩國來的,做事情總讓人覺得名位不正。”

“你胡說些什麽!”薄暖驚怒變色,高高舉起了手掌就要劈下去,寒兒吓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自己掌嘴:“是奴婢胡言亂語,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那一巴掌終是沒有落下。薄暖呆了半晌,喃喃:“底下人真是這樣說的?”

寒兒哭道:“天可憐見,陛下從藩國過來,自是一切都不容易,那些亂嚼舌根的,哪裏知道陛下的苦處……”

薄暖卻點頭,“我知道了。”

“皇後,”寒兒挪着膝蓋往前,輕輕地可憐兮兮地拉她的衣角,“皇後,陛下為何不來看望您了?陛下受了這麽多誤會,怎麽一句話也不說呢?”

“因為他是陛下啊。”薄暖淡淡一笑,低頭看她,目光隐露悲憫,“君不可言情于臣,你若是皇帝,便知道這個道理了。”

寒兒低下了頭,“奴婢沒那個福分。”

福分?薄暖不再置評,便往裏走。忽然——

當、當、當。

有細碎的石子抛打在前殿的青瑣窗,薄暖猝然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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