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飲鸩之歡

第七八章 飲鸩之歡

那是一場仿佛永無止境的奔逃。身後的火焰如窮追不舍的野獸,她在這奔逃中竟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再也沒有這樣堅定不移的時刻了,他抓緊了她的手,往火焰的缺口處縱躍,身姿矯捷,背影漆黑,凜凜然如下凡救世的天神。他拉着她的那只手幹燥有力,指腹上還有薄薄的繭。她在熱浪中恍惚,只知道跟着他走,只要跟着他走,一切都會好。

只有他能救她,不是嗎?

“啊——”她俄而一聲驚叫,卻忍住了,他沒有回頭,只匆匆問了一句:“怎的?”

她咬了咬牙,“無事。”

她不敢低頭去看自己染火的衣角,火星子濺上了她的白襪,不知道是不是燒了起來。她跟着他奔跑,就如是漂浮在火海中的魂,沒有任何猶疑,不顧任何代價,椒房殿太大了,她從未發現這竟是天地間最大的牢籠——

可是,可是他在,他與她一同在這牢籠裏奔撞,她便再也不害怕了!

當他們終于逃出了側殿的大門時,薄暖已是雙足癱軟。顧淵一把擁住了她,盡管自己也是步履踉跄,但仍是挺直了身軀。他們所出的側門旁并無幾個人,有眼尖的內侍遠遠地望見了,扯開嗓子叫嚷起來:

“陛下安——皇後安——”

他皺了皺眉,思緒漸漸收攏了,低頭看懷中的人兒,“還好?”

一旁有宮婢抱着銅盆衣物急急忙忙地趕過來,“請陛下趕緊帶皇後去個幹淨地方,這裏煙塵熏人,會犯病的!”

顧淵心神一凜,想的卻比這普通宮婢要多得多。仲隐和孫小言也匆忙趕來,顧淵看了他們一眼,目光又越過他們身後,仿佛看到了這整座亂成一團的未央宮。

他将薄暖往仲隐懷裏一推,“帶她去宣室,朕稍後就到。”

仲隐連忙攬住薄暖,入懷的人清瘦得像一片影子,他手腳都不知往哪裏放,急道:“你還要做什麽?你也受傷了!”

顧淵沒有看他,徑自披上內侍送來的大氅便往椒房殿北的鳳闕而去。

仲隐忽然明白了。回頭對孫小言道:“趕緊備車,去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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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小言已被吓得魂飛魄散,聞言終于找回了主心骨,飛也似地去了。

片刻之後,在大火舔舐的夜空下,椒房殿的闕樓上舉起了象征天子所在的黃旄赤節。又片刻,從未央宮北闕到西、南、東三門,俱燃起了明亮而恒定的火光。

年輕的皇帝披着玄黑的大氅迎風而立,火焰漸漸消歇,天際露出了黎明的淺白。他的眼底有淡淡的青影,臉色也蒼白如紙,但是沒有關系,隔了遙遠的距離,他的臣民們不會看見他的疼痛與疲倦。

“陛下無事……”

宮中一夜大亂,皇帝深陷火海,謠言早已在短短數個時辰中傳了幾十遭。然而此時此刻,宮外的人們都看到了那烽火,更看到了北闕上那孤立如鷹的身影,他們終于安定下心來,無不奔走相告——

“陛下無事!”

“哐啷”一聲,薄太後抓起面前的玉玺便往王常頭上砸去!

王常不敢躲避,硬生生地受了,染血的玉玺跌在了地上。他血流披面,仍是不斷磕頭:“太皇太後不相信老奴,老奴也無話可說!只怕太皇太後今日将老奴當做真兇,是便宜了背後搗鬼的那個人!”

“還能有誰?”薄太後的聲音極低、極冷,她發怒的時候不形于色,卻令整座長信殿剎時如墳茔般死寂,“除了你的舊主子,還能有誰?!今日不處置了你,他們全要怪老身誤了天下!”

王常驚駭哭叫:“太皇太後,此事當真有隐情啊!太皇太後明察啊!老奴多久沒去找過文太後了,她雖然上了尊號,現在卻跟個死人也似——”

“死人?大約你馬上便是了。既然如此,老身便與你多說一句。”薄太後眯了眼,話音冰冷,仿佛地底流淌的陰泉,“不論我與顧子臨之間有多少恩怨,不論薄氏與顧氏會鬧到怎樣的地步,老身都絕不會、絕不會讓孝欽皇帝的基業葬送在我的手上!”

溫室殿中燃着暖爐,一片安谧的昏黃,數個時辰之前的生死驚惶仿佛已離她很遠很遠。

薄暖躺在床上,沒能入睡,便看着寒兒給她包紮腳上的傷口。太醫已來看過,她的左腳燙傷了,除此之外并無大礙,實在是天幸。寒兒一邊給她纏着白布一邊哭泣:“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千不該萬不該離開皇後去長樂宮聽訓的……”

薄暖虛弱地一笑,“誰能料到呢?你每隔五日都要去聽訓,誰能料到恰在你離開的時候便出事了?你不用自責,是旁的下人不小心,才讓馬廄裏起火了。”

寒兒哭道:“皇後您不知道,陛下沖進去救您,險些天下大亂。奴婢聽說仲将軍當時還殺人了……”

薄暖頓了頓,“我想休息一下。”

寒兒慢慢收了淚,眼眶仍是紅紅的,低聲道:“皇後不相信寒兒了麽?”

薄暖側首看她,一個十四五的小女孩罷了,能有多少心機?她為了自己受了多少的苦,自己內疚還來不及。薄暖微微嘆息,“我自然相信你,我只怕你被人利用。”

寒兒睜大眼睛,旋即又蓄起了委屈的淚,“被人利用?”

“給你訓話的,還是長秋殿的鄧夫人嗎?”薄暖話音淡淡。

“是的……”

“你下去吧。”

寒兒退下了,薄暖猶怔怔地望着床頂碧清的承塵出了神。

春日季候幹燥,失火本無足怪。寒兒聆訓是宮中的舊規矩,并不見得有什麽蹊跷……

“陛下長生無極。”

殿外有人行禮。

薄暖正欲起身,那人已快步走上前來按住了她的肩,“好生歇着,不要添亂。”

她擡頭,顧淵一身玄黑朝服,玉冠繡祍,掩不住眉宇間深深的倦色。她往床裏靠了靠,“陛下也歇會兒吧。”

顧淵在床邊坐下,并沒有休息的意思。她索性半撐起身子去解他的衣帶,賭氣一般,聲音卻仍是輕而弱的:“你比我傷得重多了吧?還要上北闕,見大臣,你以為自己是鐵打的身子?”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目光漸漸從他的指節往上挪移到他靜默的臉容,聲音如柔潤的雨滴:“怎麽了——子臨?”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傾身去吻她。輕紗的帷幕落下,她惘然地接受他突如其來的溫柔,白晝的如真似幻的光影裏,他一遍遍地吻她,情欲的背後是稀世的迷戀。

他無法與她解釋。他只能給她所有。

纏綿過後,薄暖已是星眸染霧,無力地依偎在他寬廣的胸膛,他将手一下下梳理着她墨黑的發,輕輕地道:“椒房殿燒了,你索性住來這邊陪我。”

她感到別扭,“這不合禮法……”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禮法?”

她頓住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僵凝,而後,他又面色如常地道:“我不知道是誰敢放這把火,但我知道他想亡了我的國家。”

薄暖的心狠狠一沉,“你如何确定這是有人縱火?”

“仲隐去救火的時候,有一個小黃門跟他說,皇後不在裏邊,只管先救正殿。”顧淵慢慢地道,“那小黃門不見了。”

薄暖沒有做聲。

“我若是死在大火裏……倒是一了百了。”顧淵的聲音冷如玄冰,“然而我卻活了下來,教他失望了。”

薄暖在他懷裏蹭了蹭,閉上了眼睛。

顧淵失笑,“累了?”

這兩個字裏,難保沒有一分得意。她臉上一紅,只覺他的懷抱溫熱而呼吸急促,輕聲嗔道:“可算怕了你了。”

他朗然大笑,眸如星辰,劍眉微揚,“你現在最重要的,便是趕緊生個太子。”

她倔強道:“若是女兒呢?”

他莫名其妙,“那自然是公主。”

她怔了怔,才明白是自己反應過度,他對生男生女本無要求。然而他卻感到好笑了:“原來你比我還着急。”

“誰急了,又來誣賴我!”她羞惱,便要掙開他。

他笑着去摟住她:“自然是我急。我女人是人間尤物,每次都害我急得不行。”

又在滿口胡柴。她腹诽,手卻環上他的腰,乖順得像只小貍兒。她閉着眼睛感受他的愛撫,口中悠悠地道:“我不管那人是誰,總之你活着,我也活着,這便是好事,便合該好好睡一覺。”

他點了點頭,“不錯。”

他的手輕輕拍着她的背,仿佛哄小孩一般。她不多時便睡着了,只留他一個睜着眼在黑暗中,不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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