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春深似海
第七九章 春深似海
未央宮椒房殿失火,天子險些喪身,太皇太後大怒,下令徹查此案。得長秋殿常侍王常、宮人鄧氏,供認縱火,皆伏法。
查出來竟然是這樣的結果,一時朝野大嘩。
文太後一身素白衣裳,妝容精致,端坐長秋殿正殿。
顧淵邁步進來的時候,她擡頭掠了他一眼,便低下身去納頭伏拜,“陛下長生無極。”
那一眼深而寒涼,竟沒有分毫人世的意味,仿佛只是幽冥黃泉上的一回望。顧淵上前将她扶起,心中微微酸澀,“是孩兒不孝。椒房殿失火,竟牽連到了阿母。”
文太後殊無意趣地笑了笑。
顧淵低聲道:“孩兒知道不是您。都是那些下人的錯,與阿母無關。”
“你這樣想,天下人不見得這樣想。”文太後終于開口,話音幹澀,全不似舊日裏的婉轉明媚,“人活到一個歲數,便是必死的,你信天命,便也該知道這個道理。”
他臉色一變,“不,此事還需再查,阿母何必自暴自棄!”
“王常、鄧氏,我早懷疑是長信殿的人。”文太後安靜地拍了拍他的手,“太皇太後這一查,既滅了口,又栽了贓,一舉數得,這樣的心計,阿母比不過。”
顧淵皺眉,“不論如何——”
文太後卻截斷了他的話:“天子不可為臣下所挾,你若心疼阿母,便該讓阿母去死。”
顧淵的聲音顫抖:“不可以!”他突然甩開了文太後的手,走到外面去,又踱步回來,對旁邊的宦侍道:“你們都給我看好皇太後,若有一個閃失,朕唯你們是問!”
文太後笑了,“你也沒有法子,你也只能把我鎖着了,是不是?”
“阿母!”他狠狠地道,“你若現在求死,便是畏罪自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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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太後的身子終是顫了一顫。
“千秋萬歲名,我哪裏還顧得上?”她惶然擡起頭來,眸中全是淚水,“子臨,阿母只想保住你,你明不明白?”
顧淵心痛如絞,根本不能多言,舉步便走。文太後踉踉跄跄地追了幾步,忽然癱坐在地,面色灰敗如土。
深夜,溫室殿裏燈火未滅。顧淵因傷休息了兩天,郡國奏疏已在案上堆積成了小山。
一樁樁,一件件,全是百姓流離失所,官吏徇私枉法,你彈劾我,我彈劾你,而改制的措施不斷遭遇障礙,至有無數吏民上疏請求蠲除新政的條令。
仲隐在門外值夜,聽見裏面翻動竹簡的嘩嘩聲,低眉道:“這個時候,薄氏倒很得人心。”
“人心不是寫在簡上的。”顧淵說,“感謝朕的人,只怕都不識字。”
“陛下,恕我直言,”仲隐道,“感謝您的那些人,只怕也沒有什麽力量。”
“是麽?”房內一聲冷笑,“誰有力量?軍隊?胥吏?商賈?”
仲隐嘆了口氣,“利民的事情,不一定利國。”
裏間沉默了。
仲隐繼續道:“世家大族發起怨氣來,你有把握攔住麽?若惹得天下大亂,難道貧民百姓還能逃過?”
“彥休,”許久,顧淵的聲音淡漠地飄來,“朕并不在乎這江山姓不姓顧。但有一樁,朕的百姓,不能受苦。”
淡得沒有任何語氣,卻又如金鐵般在春夜中冷冷地震響。仲隐垂眸苦笑,他早知道皇帝是這樣的人,又何苦多這麽一問?
“那——”他斟酌着開口,“阿暖——”
裏面的人淺淡若無地“嗯”了一聲,“她必須在我這裏,誰也不能帶走。”
仲隐怔了半晌,“你這不是拖累她麽?”
裏頭的聲響剎時靜了。穿堂的風驟然停駐,燭火定住,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連天邊亦泛白了,恢弘的重重宮殿裏只聞見那低啞的聲音:
“是。”
“可是,彥休,我只有她了。”那個人輕聲說,“你說我自私也好,無賴也罷,我放不開她,我自己也沒有法子。”
仲隐慢慢地道:“你做事總是這樣絕,一條後路也不留。”
顧淵輕笑,“臨淵履冰,何來的後路?”
仲隐不說話了。
顧淵将筆往案上一抛,懶懶地道:“你可知你父親的封事上說了什麽?”
“什麽?”
“他讓我小心一個人。”顧淵的眸光漸漸凝住,“若有篡我家者,必是此人。”
椒房殿大火,自然也是天變,太皇太後借着這由頭施壓,皇帝不得已只好罷免了主張改制的薄昳和聶少君。
聶少君賦閑回家,掀開門口的油氈,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淩亂的房間竟然已經被整理幹淨,書簡堆疊得整整齊齊,床榻都鋪好了。而陸容卿坐在房中那唯一一張籧席上,案前擺了一盅酒,兩只鎏金玉酒盞。
見他回來,她站了起來,他卻呆在了門口。
“你來做什麽?”他僵硬發問。
“你上回說,你若能活過這一劫,便來娶我。”陸容卿很直白,“我來恭喜你,活過了這一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上前來。陸容卿接着道:“你這個地方,我看比思陵好。用來躲人,再好不過。你不是問過我,我到底想要什麽?我想要我父母回來,想要阿池回來,可是他們都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你在,”她忽然擡起頭來,對他用盡全力地一笑,“你在,我便覺得,這人間還并非全無意趣——”
她的唇突然被封住了。他的手扣住她後腦,冰冷的舌一分分叩開她的齒關,她仿佛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心上有什麽堅守了太久的東西斷裂了。她茫然地抱住了他,好像風中飄渺無依的葉子貼在了樹上。
他将她的身軀緊緊擁住,聲音低啞:“你明明知道,我剛被罷黜,現在不是時候……”
“少君,”她微微一笑,“你風光八面的時候,我何必要來?”
她不願擠入他溫暖富足的美夢,她只想在他寒冷貧乏的時刻,與他溫一壺酒,如此而已。
他抱住她,竟哽咽不能言語,“容卿……容卿!”
椒房殿被燒,顧淵一聲令下,讓皇後搬入宣室殿與自己同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物議紛紛,顧淵卻是個不管不顧的性子,有薄暖日日相伴,他只覺春光都明媚了許多。改制失敗,他不得不裁撤了自己的人,心裏悶得發慌,索性下命辦起上巳節。
三月上巳,天子攜後宮往太液池盥濯,取除舊迎新之意。天色晴好,太液池邊的園囿裏春花已綻,地上微微探出的青草尖兒脆弱得堪惹人憐。自禦極以來,顧淵甚少來這邊建章宮,上回他還是被父親嚴密監視的藩王,這回卻已是前呼後擁的天子,太液池上仙山巋然,恐怕早已見慣了這樣的人事變換。
他将薄暖自乘輿上接了下來,對她輕輕一笑:“上回你來時是十月,秋風蕭瑟,今朝的景致,想是不同的。”
薄暖凝目望去,日光破開層層雲霭,鋪灑在太液池的粼粼水波之上。她低低地道:“日出旸谷,浴于鹹池,此處當真不俗。”
太液池邊還系着先帝當年的木蘭舟,船工早早便候着了,顧淵拉着她便往船上跑,驚得後頭一幹侍衛宮婢慌亂跟随。好容易在船上站定,顧淵回頭對船工道:“朕要往仙山上去看看。”
船工一怔,轉頭向孫小言使眼色求助。孫小言撓了撓頭,頗感為難:“陛下,這恐怕不妥……”
顧淵劍眉一豎,“怎麽不妥?”
孫小言慢吞吞地道:“先帝當年也是如此說……便……便……”
薄暖已看見顧淵變了臉色,忙道:“便去周遭轉轉即可,不必往仙山去。”
船工如蒙大赦,立即起錨。顧淵站在船頭,忽将手重重一拍欄杆,聲音低而壓抑,只有薄暖能聽見:“朕不是他!”
薄暖默然走上前,大袖底下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他回過頭,見到她的目光幽深宛如仙山雲霭,越是飄渺莫測,便越是引人入勝。
他心頭忽然一癢,對船工揚聲道:“去仙山上,休得多嘴!”
太液池水澤充盈,終年雲霧缭繞,其中蓬萊仙山更是有如雲中畫境。風中有奇異的花香,伴随着清幽的水聲,淙淙悅耳。顧淵當先利落地跳下了船,回頭,對薄暖伸出了手。
雲水之間,山川之中,白衣的少年恍如自山巅飄落的神君,朝她伸出了骨節分明的手。山風拂起他衣袂上淡金的龍,而他的目光一錯也不錯,只是那樣安靜地凝注着她。
她将手放了上去。
他一使力,拉着她跳下了船,而後卻不放手,猛地一拽,驚得她跌進了他的懷中。
木蘭舟上的船工、侍婢、宦官們個個都如啞巴了一般,眼睜睜地看着皇後被皇帝調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齊刷刷轉過了身去。
薄暖堪堪在柔軟的草地上站穩,情知自己又被他擺了一道,忿恨地打下了他的手:“無賴!”
兩個字嬌脆,聲音雖低卻清晰可聞。顧淵不懷好意地笑了,側頭對船上的孫小言使了個眼色,孫小言立刻把船上的人都趕進了艙裏去,又命船工将船劃去仙山的另一邊。
那船工猶愣怔不解:“可是陛下……”
孫小言屈指給了他一個爆栗,“還想留在陛下跟前,現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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