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秉燭夜談

秉燭夜談

次日，東面桃林的最深處多了一塊石碑，梅掌櫃換了一身白。

“要寫左俠的真名麽？”書生蹲在地上，剛磨好手上的刻刀。如果寫了左俠的真名，掌櫃的真實身份也就跟着抖出來了。

梅掌櫃道：“寫姚公罷。”

冬日寂寥，四下無聲，只有刀尖在石縫間沙沙作響。待到刻刀停下，梅掌櫃又想起什麽似的，掉頭回了那間破爛的木房子。

梅掌櫃撬開了姚公的藥材盒，從一堆幹軟的草藥下翻出一把短劍，握住劍柄，拇指下刻着一個“左”字。

“日後出谷，把外祖的劍葬回他的故鄉，再刻他的名字。”梅掌櫃說，“在谷地，他是隐士和醫師，不是游俠。”

一位醫者的逝去短暫地成為了谷地人關注的焦點，但并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因為外界的動蕩更為令人擔憂，連世外桃源般的鳴濺谷都掀起一股不安的風。

酒坊更加熱鬧了，但是緊張的熱鬧。人們在酒坊碰頭，七嘴八舌地讨論着谷外的消息。哪個地方誰又自封了一個什麽王，哪個王又收複了哪一片土地。谷內的氛圍和谷外近乎一樣緊張，只是谷內還保留着暫時的和平，議論政事也不會招致殺頭之禍。

當下勢頭最旺的有兩位，一位是北面的魏王，一位是東南面的恒王。魏王是武将出身，前朝皇帝還在的時候就有些要反的勢頭了，手下全是一些忠心的老部下。魏王在北部疆土據說是戰無不勝，目前盯上了西邊的疆土。

南面的恒王則是地方商賈出身——在前朝根本沒有步入仕途的可能，大靖倒了，自然反得也快。

據說這位東南的恒王走的是休養生息的路子，恒王所轄之地，百姓的日子平和安樂。西面和北面打仗，恒王手上沒将領，就做魏王和其他小王們的生意。魏王的疆域是大了，可銀子也源源不斷地流向南方去了。

幾個客人評價着恒王“唯利是圖”、“不思進取”，念着帝王該開疆拓土的那番道理。

周柏聽了也不插話，只在一旁默默算着賬本，算完手頭這筆用筆杆碰了碰掌櫃的手腕，湊過去悄聲道：“趙将軍對此這麽看？”

“隐居世外，哪裏敢對政事指指點點。”梅掌櫃嚴肅道，“這些人的話多半也是從別處轉了好幾道才聽來的，不知變了多少樣子。”

“大靖是沒有了，不會重來了，可山河故土還在。”周柏道，“是大靖還是大周——或者別的什麽稱號，不過龍椅上的人一句話的事。”

梅掌櫃沒有接話，周柏繼續道：

“倘若有位新王能結束戰亂，再次一統河山，使百姓富足，那這反也是值當的。”

黃昏，歇了店，又是一月月末，書生照例将賬本上的條目一一報給梅掌櫃。

這月賬本也難記，谷裏不少人出去，也有不少人進來。這新進來的有家破人亡情緒激動砸桌椅的，有給不出酒飯錢來乞讨的，也有傷勢太重一進來就往地上倒的。

砸桌椅的打不過不用眼睛的掌櫃本人，乞讨的給了飯菜，倒地上的給了藥。一個月算下來險些發不出酒坊夥計的工錢。

這已經不算是開店了，得算濟世了。

“濟世光靠賣酒是不成的。”書生道，“鳴濺谷已經非往日桃源。”

“庫房還有存銀，還夠撐一陣。”梅掌櫃道，“大概能撐三個月罷。”

“那要看渝王和魏王還要打多久了。”書生道，“這一帶領頭的太多，都不成氣候，被魏王吞并是遲早的事。”

“你成日呆在嶺梅酒香，大門也不出，倒是耳目清明。”梅掌櫃道。

“趙将軍拿我說笑，這是不信我了。”書生笑道，“我可在京城呆了二十幾年，當年趙将軍的傳說漫天飛時也在，明辨是非，我自認還是能做到的。”

梅掌櫃沒答話，将燭臺的燈芯挑了挑，又往書生那邊推了推。

燭光下，掌櫃依然蒙着白绫，看不出眉眼間的神色。

這樣的面龐上鮮少能讀出什麽神情。那日雨夜初見時是，桂樹下站着的寂寥身影是，梅林間将刀架上他頸側的時候也是——仿佛什麽都掀不起一絲波瀾，恍若世外來客。

除了碧青潭邊的那一夜，但也僅僅只有那一次。

相識的人會覺得這樣的梅掌櫃神秘而可靠，可再熟悉一些，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梅掌櫃是會在父親帳前高喊“我有一計”的少年将軍，是花下解琴聲意蘊的雅士，是手起刀落的豪爽俠客。唯獨不是世外仙人。

書生忽然道：“我能看看你的眼睛麽？”

掌櫃忽然有一瞬的愣神，随後解下了蒙住眉眼的白绫。

長眉杏目，仔細一瞧還施了一層薄薄的脂粉。

原來女将雖然将半張臉都遮了去，每日還施脂粉。書生心裏暗自驚奇。

“出了鳴濺谷，做回大将軍，就不用再遮住這樣一張好看的臉了。”書生嘆道，“可惜你見不着我的樣子。”

梅掌櫃卻緩緩道：“十七歲，我進京受賞那年，應該見過你的樣子。”

她的聲音忽然飄忽起來，似是在描述一件記不真切的往事。

“伯正兄的宴席上，我只喝了杯酒就匆忙趕路回西南了。臨走前聽賓客們說起年輕的周小公子，說是人如其名，‘不露文章世已驚’，便回頭看了一眼。”

那時周柏剛從屏風後繞出來，一身青色衣裳，身杆挺得筆直，正笑着向其中某位賓客敬酒，活潑又不失禮數。

“有些看不清，但大概是長得很俊俏的——要不小桃子怎麽天天追在你後面喊‘小先生’呢。”

“這麽說來你我八年前早就見過了。”書生笑，“我那時剛十六，還沒什麽建樹，那群人想誇，怕是好不容易才找了這麽句應景的詩。”

說是這麽說，賓客們的誇獎梅掌櫃倒認為是誇到點上了。周柏舉止氣度确實非同常人，要不是生逢亂世，早就有一番作為了。

“你想出去麽？”

梅掌櫃問得沒頭沒尾，書生卻聽得明白。

“等戰場再往南移一些，就從鳴濺谷西北的瀑布頂端出去。”周柏也不遮掩，“往東邊去投東南的恒王。恒王是個禮賢下士的人，也有積攢勢力的耐心。”

周柏抿了口茶：“我是逃難出來的，那時兄長下了大獄，嫂嫂逃回了江南娘家。兄長若是還安好，必然也在東南一帶。”

梅掌櫃點頭，繼續聽周柏分析谷外的局勢，不知不覺間明月高懸。

“一個月後就一同去投恒王吧。”書生道。

而趙将軍終于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