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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場中秋宴會的戲,吳老板受邀參加。此時吳老板已經含恨退出梨園數年,宴會上被為難開嗓,推避不開,只好應景唱一段《貴妃醉酒》。一張嘴,便遭女主角牙尖嘴利的姐姐奚落。
池早站在人群中被罵,面色尴尬眼神茫然,起初有幾分無措,撚着手勢的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衆人看熱鬧,竊竊私語。不知哪裏來一句“戲子人賤心野”,落入他耳中。他無措的手指動了一動,手臂垂下來,臉上惶然漸漸收攏,整個人都沉靜了。
還是挨罵,姿态已不同。
這和對戲時說好的演法不太一樣,原定的情緒展現要比這個外放,沖突更強,力圖表現吳老板的委屈,引發觀衆同情。演姐姐的女演員是業界前輩,知收放,懂襯托。見他換了演法,也調整了自己。
姐姐聲調上揚,罵得更尖利,肢體上卻往後佝,色厲內荏的姿态從另一個角度突出了吳老板的高潔。如此風骨遭勢利小人任意辱罵,人見人怒。
這場戲演得收,憋得到位。演完了,兩位對手演員都感到釋放淋漓。姐姐下了這場,立即有助理給她補妝。池早懂事,上前感謝前輩方才有意相襯。
姐姐笑了笑,視線從助理手臂上方遞過來,目光贊賞。
姐姐說:“咱們小池今天是心情不好了?”
接這些玩笑和寒暄,池早的反應很快。他眉眼一彎,嘴角上揚。那一張屬于落難吳老板的臉近來削瘦,不笑的時候帶着苦意,笑了,立即招來春風,染得眼角眉梢都燦爛甜美。
池早說:“哪有的事兒,世界和平,天氣晴朗,心情怎麽會不好?”
姐姐說:“那就好,今天的臨場發揮很過瘾。”
池早甜甜地說是姐姐教得好,兩人聊了一會兒,又各自拍下一場去。
雖然沒什麽重大場面了,但來來去去也費時間,一直忙到入夜,今日行程完成。舒筱筱來問他回酒店還是回家,他手上握着劇本,不知看到哪一段,三步并作兩步去找導演。
池早說:“鏡頭還架着呢,現在月色好,要不我們把這一段再拍一次,你看以後剪片也多個鏡頭供選擇。”
那是一個月下河邊告別的鏡頭,臺詞量很少,重在意境。先前拍過幾條,環境條件不盡如人意。導演聽了他的話,一擡頭,天上果然挂了明月,河邊也近在百步之外。便答應了。
于是又用去小二十分鐘。
下班不積極,心思有問題。舒筱筱估摸着,池早這怕是不太想回家,不然不會半點不急着收工。她抱着衣服跟在他身邊,問題就不重複問了,上了車跟司機說去酒店。
池早卻道:“回家。”
啊?舒筱筱嘴巴張成O型,有點窘,下垂眼天生透出沮喪。
池早又說:“這幾天戲少,晚上都回家住。”
舒筱筱說:“哦。”
其實,回家的理由是胡扯的,回家的決定是剛才補拍河邊那幕戲的時候做的。池早本不想回家,何安娜中午的話還在耳邊,他怎麽不清楚自己有幾分定力?現在回那個與尚必寧組建的家,無非是自虐。
可他看得清自己。
月色清淡,河流平緩,他腦海中都是那年和尚必寧在選秀比賽中正式相識、相知,又手拉手戰戰兢兢一起跳進愛情河流的事。也許要怪那個錄制現場也有河,尚必寧第一次親吻他的頭發,令他渾身戰栗心跳如雷,也是在月下河邊。
那年尚必寧剛剛二十歲,他二十一歲,正是橫沖直撞不知死活的年紀,心裏燃着火,眼中迸出光。這束光,一照就照入他們夢境最深處,引他們行世間瘋狂之最,談世界上最值得的愛。
及至此刻,池早依舊認為與尚必寧的愛情擔得起“最值得”三個字。
所以他還是想回家。那是一切“值得”的具象表現,是他們瘋狂的結果記錄。他們離這個婚,匆忙而果斷,財産分割之類的事情都沒有仔細定奪,且不知那個家會怎麽處置。而它還在一天,他就願意回去一天。
回到家,家裏已經有人。
沈悅在打包尚必寧的東西,沒帶外人,只有兩個私人保镖,都是和池早很熟的。看情景,打包已經搞得差不多,幾個巨大的行李箱堆在門口,就等着推走。
屋裏自然是空了一大塊。池早雙手兜在大衣口袋裏,口罩帽子都沒摘,走進家門,無視了那一塊空缺,只瞟了一眼那些行李箱。
池早問:“收拾完了?”
沈悅點點頭回答:“基本上吧,他說只收拾必用品就好了。”
池早望了她一眼,黑溜溜的眼珠透出冷淡态度,不知是對人對事。
池早說:“打開我看一下。”
沈悅為難:“早哥,這個不好吧......”
池早說:“他本人在這裏也不會拒絕,全部打開。”
就是無法拒絕,他本人才不來。沈悅腹诽,也不想挑戰池早的心情,揮揮手讓保镖開了箱。池早蹲下去,看看翻翻,拍了幾張照片,就作罷。
池早問:“你們車在哪裏?”
沈悅說:“他沒來。”
池早說:“地下停車場,還是地面?”
沈悅無奈:“地面,就樓下。”
池早大步出門去,舒筱筱眼睛一瞪,愣在那裏。
沈悅對舒筱筱偏偏頭,說:“快跟去啊,你想你老板明天上熱搜就走慢點。”
舒筱筱“嗷”一聲,飛快跟上池早。
池早下了樓,借着小區路燈四下看看,便朝一輛卡宴走去。他近前,車窗降下來,堪堪降到可以露出尚必寧半張臉的高度。妝容還在,是池早最喜歡的可愛款。
尚必寧比他小,剛認識的時候在他面前裝了好一陣的乖,騙寵騙愛,所以他後來總是對那個乖幼崽的形态念念不忘。可惜兩人出道以後,尚必寧就越來越少用那個類型的造型,鏡頭下也不再那麽愛笑,成天一副宇宙逼王的模樣。
池早看他燙了小卷的頭發,習慣性有點想摸。不過自然是想想而已。他近前,尚必寧開了車門,他便默契地鑽進去。倒是吃了一驚——車上只有尚必寧,一個随行照顧和反跟蹤的都沒有。
池早随口問:“只帶了悅姐?”
尚必寧說:“嗯。”
尚必寧不多言語,只看着池早,眼神詢問有何貴幹。“逼王勁兒。”池早肚裏忿然暗損,臉上淡然不輸對方,從手上摘下一枚戒指,遞過去。
池早說:“這個,還給你吧。”
尚必寧低頭一瞥,眉頭皺了皺。那是他給池早送的第一枚戒指,就在他們出道那年。
彼時選秀比賽結束,他們和其他幾位成員一起成團出道,第一項集體工作就是拍一個廣告。品牌方的預算很大方,他們全團去國外拍廣告短片,在一家私人首飾店裏,他為池早定制了這枚戒指。
它很素,暗紋,內圈刻着自己的英文名。自然是一對,他還有一只刻着池早英文名的。和後來送的首飾禮物比,這枚戒指毫不貴重。它的價值,都是情懷。
尚必寧說:“它給了你,就永遠都是你的。如果你不想再要,可以随便處置,我不會收回來。”
稍停頓,又說:“我這邊的也不會還給你。”
池早笑了,覺得尚必寧的話和這個造型很搭,像個別扭鬧脾氣的小孩兒。
可惜,也只是像而已。尚必寧說完這話,便轉移視線,去看住宅樓。沈悅和來幫忙搬家的保镖都下來了,幾個箱子一次性拿完。
尚必寧說:“還有別的事情嗎?”
池早攥回還不了的戒指,在手心滾了兩輪,輕嘆了一口氣。
池早問:“寧寧,你以後還會記得自己心血來潮要和我結婚的心情嗎?”
尚必寧倏然望向他,眼神誠實地閃爍了一下。這仿佛是一個卡喉嚨的問題,尚必寧卡了半晌,也沒有出聲。沈悅已經将行李裝上車,一群人都在車外等着他們談完。
池早并不執着于答案,既然如此,就下車了。
“池早!”
尚必寧喊他,聲音穿過夜色灌入他耳中:“會,一直會。”
池早一腳踏進了住宅大樓,剛剛暗下去的聲控燈亮起來。燈光柔和,他卻覺得刺目過頭,眼眶一脹,淚水盈溢,猝不及防。身後跟過來的舒筱筱下了一跳,不敢靠近。
池早斂神吸了口氣,揩掉眼角的鹹水。
舒筱筱說:“早哥,你難受的話,就……”
哭出來吧。臺詞總是這樣。池早沒讓她說完,對她搖了搖手。
池早說:“你回去吧,早點兒休息。”
以前,親朋好友都說池早愛哭。參加選秀的時候都二十一歲了,在難過或激動的環節,依然愛掉眼淚,這還成了黑粉的黑點,網上至今能搜到他當年的小哭包表情包。而什麽時候開始不再輕易掉眼淚,已經記不清了。
除了在戲裏,眼淚确實是陌生的東西了。以至于令人羞赧和難堪。
池早回了家,鎖了門,沒有特地打量大變樣的空間,也沒有刻意避開,回到主卧把自己摔進雙人大床裏。一切如常。他盯着天花板想,這就是一切如常。
也許是真的累了,他大腦空空不多久,就睡着了。
醒着不能釋放的意難平,都擠到了夢裏。
他夢到和尚必寧結婚的事。那是在威尼斯的黃昏,嘆息橋上拍照的游客、許下一生諾言的年輕戀人來來往往,河裏劃船的船夫在唱《魔笛》,唱塔米諾王子的大團圓。
尚必寧抱着他的手臂,搖啊晃啊,笑容可愛又狡詐,忽然就拿出戒指。
尚必寧看着他,說:“天氣這麽好,我們結婚吧!”
天氣這麽好,我們結婚吧。這是他聽過的最可愛、最快樂的結婚理由。可能是太天真太無邪了,他沒有相信,于是回答“好啊”。
尚必寧便真的拉着他的手,飛快地跑到教堂裏。仁慈萬能的主啊,請原諒無知狂喜的人類,他們竟然在一家天主教堂許下不可一世的相守諾言,私定了終身。
夢在教堂靜靜燃燒的蠟燭火光中醒了,池早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大冷的倒春寒時節,渾身汗濕不知道是熱還是冷。他覺得口渴,又感到巨大的空洞,呼吸牽連心髒,空洞中緩緩流淌狀似悲傷的情緒。
他真的懷念那個抱着他胳膊撒嬌騙婚的尚必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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