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尚必寧熱衷于掐點,兩點零八分毫無疑問暗合池早的生日,二月八日。那個人幹過太多悶騷又膽大包天的事,池早拿到手機立刻點擊播放——歌居然還是免費的,接着迫不及待劃到歌詞頁面,迅速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還好,雖是顯而易見的情歌,但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直接暴露“何以致你”的“你”是誰。

他暗暗松了口氣,一如既往故作鎮定,把手機還給舒筱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髒在剛才過于突然的緊張情緒下,跳得有些快,手上虎口微微發麻。

小顏還在那邊等着續上采訪。

池早目視鏡子,戲妝已經上了大半,将他緊繃的面部表情遮掩住了,不至于看起來臉色太臭。他默不作聲,整理情緒。片刻後,回到采訪狀态。

池早說:“剛才的問題都在提綱之外,你不會寫進稿子裏去,對吧?”

小顏微笑着點點頭:“當然,那都是開胃菜,主菜還是咱們提綱裏那些。”

池早說:“時間差不多了,還是開始走提綱吧。”

小顏聽了,略作思忖,最後颔首同意了。

這份提綱上的問題,池早先前浏覽過,看得出編問題的人仔細認真做過功課,但從方向上來說還是中規中矩。本來,對于怎麽回答那些問題,池早心中大致有數。然而經過剛才重口味的“開胃菜”,他已經有了新的想法。

刺激和碰撞總算沒有浪費,小顏的口頭挖掘和池早本人打開自我的程度,和以往相比,都有質的提高。走這個提綱,竟然超過了一個小時。小顏最後關掉錄音筆,長舒一口氣。

她說:“都說采你很難,今天才發現,确實不容易。”

池早臉上的妝已經完全成了,扮的是虞姬,戲服穿上,一轉身望過去,眼波流轉,令人呼吸驟屏。什麽是傾國傾城,什麽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看見他,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小顏嘆:“天吶。”

池早對這類反應習以為常,略去不理,接她上一個問題問:“為什麽都說我難采?我覺得我态度挺好的啊,你剛才那樣激我,我也沒給甩臉色吧?”

小顏吐吐舌頭,收了收驚豔的心情,然後回答他:“态度是好,可是你太難打開了,怎麽說呢……你真誠,是标準的,三觀健康向上,是标準的,連給漏洞,也是标準的。總之,就覺得很難從你心裏掏出真東西來。”

哦。池早鳳眼一擡,濃妝之下的目光比平時犀利加倍,他自己卻不自知。這時,不知哪裏的傳來快門聲,他那一刻被抓拍下來了。原來是攝影師溜達過來了。

他本來還想聊些什麽的,也只好做罷,态度官方地和小顏告別,然後往攝影棚走去。

小顏在後面說:“我一定給你寫一篇史上最好的采訪稿!”

他回過頭:“那就期待你妙筆生花了。”

之後的拍攝按時順利完成,卸下妝換了衣服,池早便趕去赴和周嘉異那個約。

上車後,他将自己整個人陷在座位裏,視線盯着某處出神。像疲憊,又像沉思。他的工作手機上有一堆電話和信息,舒筱筱幫他看,能處理的都替他回複了。最後剩下一條,實在沒有膽子回,舔了舔嘴角,小心地遞給池早自己看。

池早垂下視線,瞟了一眼。

是尚必寧的信息,說:我明天晚上回去,你有時間見面嗎?

呵。一出接一出地整了這麽多,可算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池早沒有回這一條,摸出私人手機打開微信,這邊也有尚必寧的信息,一模一樣的問話。這就是于公于私都問了,是非要見面的态度。

池早嘆了口氣,對舒筱筱擺擺手,示意自己在私人手機上回。

舒筱筱乖乖退下。

池早給尚必寧回信息,不假思索,低頭凝神噼裏啪啦打字。其實腦子裏也不是完全沒有思索,但他思索的卻不是該給尚必寧回什麽,而是想起自己最初決定和尚必寧談那份戀愛的最強動因:和尚必寧說話,總是不需要思考。

方才采訪他的小顏說得一針見血,采訪他,難在打不開他。

他從做練習生開始,就是小組長,後來是小隊長,角色需求使他一直呈現出溫柔、體貼、熱情的面貌,對誰都很好很照顧,撒起嬌來也同樣無差別。極少有人能察覺他外熱內冷,心牆高,戒備森嚴,能用标準完成的考試,絕不倚仗真心腸。

久在名利場,面面俱到好學,對人示以真心腸卻成了頂級難題。

而唯獨面對尚必寧,他會忘記标準,放棄思考,使用本能和直覺。他從尚必寧這裏,獲得世界上獨一份的心安,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表現不好也無所謂。

尚必寧可以打開他的心,給他無上的自由和自我。

——曾經。

他緊抿着唇,手上打字飛快,一口氣把自己這些日子在《白虎》劇組的不愉快、周嘉異的叵測居心、自己的厭惡憤怒,乃至對尚必寧那一連串騷操作的質問,全都寫了出來。好長一段話啊,在編輯框裏要下拉好幾次才能看完。

可是,話都打完了,他卻無法像過去那樣發出去。

——那種可以和尚必寧說任何話的感覺,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的,他無數次試圖找回來,但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球在腳下,無法臨門一射。

人如果從來沒有得到過靈魂相通的美妙體會,也并不會苛求得到。可是如果有幸得到過又失去,那黑暗便會無聲地、肆無忌憚地,漫過有裂縫的心,澆滅溫暖,種下寒意,摧毀曾滿足而豐潤的靈魂。

他想,自己本不該再嘗試,何苦不甘心,白白忍受心如刀割。

良久,他一個字一個字把打好的話删掉,像滅掉夜裏的蠟燭。最後,在漆黑中給尚必寧回複了最無聊的三個字:有時間。

兩秒鐘後,尚必寧說:那我回去以後聯系你。

他說:嗯。

過去六年間,池早見過唐銘豪多次,大半是在什麽大型活動現場,偶爾在尚必寧的公司,基本都是因為公事。只有初見那一次,事關感情。

那是在他和尚必寧的出道夜。

也許和“年輕的時候喜歡音樂”有關,唐銘豪自冠名過江畔衛視那檔歌唱比賽之後,就很喜歡摻和各種娛樂圈項目。他們參加的那一檔選秀,唐銘豪也輸送了人才,只是這次沒再把手下的人保送到底。

出道夜節目錄制結束後,有慶功宴,許多成員的公司都派了代表人參加。池早有在确定了出道之後答應尚必寧的默契,正想在這場慶功宴上開口,便舉着香槟酒杯到處找人,然後在花園深處撞見尚必寧和唐銘豪在一起。

唐銘豪正在向尚必寧許以美好前程,交換的代價自不必言。

池早知道尚必寧在那個節目從頭到尾獨自打拼,若有人是稱得上是并肩作戰的,也就數他池早了。如今有人主動許一份優渥的保駕護航,池早怕這份誘惑太強大。

他聽了一會兒,雖心有不甘,卻怕親耳聽到傷心話,便轉身想悄然而去。

也不知尚必寧是怎樣的眼尖耳利,竟然發現了他,單字喊他“早”。他未及回身,便感到一陣夜風襲來,手被握住,手心的溫暖如電流一般竄到他心裏。

尚必寧牽着他的手,對唐銘豪道:“對不起,我想好好談戀愛。”

唐銘豪滿臉訝異。池早這才發現,對方手上卧着一個小小的盒子,裝着戒指——這個人的用心,遠遠超過他偷聽到的那點賊心。

然而尚必寧态度堅決,口氣誠懇,感謝唐銘豪過往的幫助與提攜,請求成全。唐銘豪靜靜聽着他說完話,合上小盒子,提了提嘴角,似笑非笑。

唐銘豪說:“第二次了,你想好了?”

尚必寧握着池早的手緊了緊,只道:“謝謝您。”便牽着池早離開了。

他們從花園走回到舉行宴會的房子裏,在走廊下,池早停下腳步,晃了晃他們交扣的手。尚必寧仿佛才反應過來,松了松。池早反握緊。

尚必寧有些意外,目光中閃過一絲茫然。

池早看着他,笑笑地問:“你要和我好好談戀愛?”

那時候,尚必寧還遵守着韓偶那一套禮節,張口就喊他“哥哥”。有點緊張,有點局促,又渴望,聲線微微顫抖,喊得人骨頭都酥了。當他緊接着問“可以嗎”,池早簡直沒有力氣說“不”。

于是,他們确立了新的關系。

如今回想,那真是過于夢幻美好的一晚,只有唐銘豪那一段插曲含着蛇信子似的冷意,一切都好的時候,想不起來。不好了,它就鑽出來亂人心神——當池早第二次在非公事場合下見到唐銘豪,這段細節在他腦海中的清晰程度,令他心驚。

他盯着那個男人,看他拾階而上,看他和傅顧溪低聲說笑,等着他擡頭,然後發現自己的小寵物周嘉異正軟綿綿地挂在別人身上,是怎樣的面紅耳赤**賤。

池早原先是算好了要讓唐銘豪撞上他們,也琢磨着場面最好親密一些,但沒想到周嘉異自己這麽助攻,真如何安娜警告的那樣,在酒水裏放了不該放的東西。他早有警惕,誰準備的東西就用回誰身上,讓周嘉異自己享受去。

唐銘豪走上來,自然看到了他們。

然而目光平靜,只輕輕一瞟,便過去了。

……真大佬。池早心裏暗嘆一聲,做出意外偶遇的樣子,尴尬地和唐銘豪、傅顧溪打招呼,同時手足無措地試圖扶穩周嘉異。周嘉異迷迷糊糊,眼神冒火,酒精和藥勁糾纏着他,令他神志不太清醒,沖着池早說胡話。

“我哪裏不如尚必寧……你為什麽看不上我,我這麽努力……”

池早滿臉苦意,對唐銘豪萬分勉強的扯扯嘴角,說:“唐總,這個您看……”

唐銘豪神色平淡,視線在周嘉異身上掃了一圈,說:“你想要就帶走。”

池早的臉色更苦了:“唐總,玩笑可不好這麽開。”

說着話,他對身邊寸步不離的男助理使了個眼色,示意把人送去。男助理比他更手足無措,先是看看他,又看看唐銘豪,一副為難模樣。

傅顧溪适時出面,對男助理吩咐:“安排個房間,先把周先生送過去。”

男助理聽了,下意識望一眼唐銘豪,然後耷拉着眉眼把周嘉異接過去,眼神再沒擡起來看過池早。池早也不看他,只忙着對唐銘豪解釋,叽裏咕嚕語序颠倒,緊張得真情實感,事情的關鍵信息倒是都透露得準确。

唐銘豪始終不動聲色,聽完,淡笑,說:“辛苦了,回去早點休息吧。”

看不出他心裏到底什麽想法,什麽态度。

池早也無意揣測這些,更不妄想多說什麽就真能在唐銘豪心裏洗成白蓮花。他明白,今天他是必然要背着一份得罪走的,便不白費功夫去花言巧語,人交出去了,他就退場。

他獨自回到停車場的車上,舒筱筱在車裏等着他。見他一個人上來,伸長脖子左顧右盼,沒發現新配的男助理,正要開口問,池早直接把門關上了。

池早道:“不用找了,告訴姐姐,開除他。”

舒筱筱沒回過神:“啊?”

唉,池早無奈,大發慈悲解釋:“間諜,我留給敵人了。”

舒筱筱涉娛樂圈不深,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目瞪口呆,驚奇後怕又興奮。還想再問什麽,池早卻已經自己調了椅背,半躺下,面露疲憊情緒低落。

她看到他打開音樂播放器,播放了《全世界》那首彩蛋曲,閉眼靜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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