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尚必寧的演唱會在三首安可之後,已經到主辦方給出的時間上限,他說了很多告別和道晚安的話,但臺下“安可安可”的呼聲震天,他根本沒辦法走。現場鏡頭給了他臉部特寫,大屏上,他眼睛有些紅,下面的聲音就更響了。

他雙手握着麥,眼神寵溺而無奈,說:“ok,one more。”

然後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去準備,臺下的喧嚣變成歡呼。

經過短暫的等待之後,現場燈光色彩改變了,舞臺同時升起一個升降臺,與升降臺一起上來的還有一道金碧輝煌得誇張的樓梯,尚必寧就在最高的階梯上。他換了一套衣服,頭戴王冠,居高臨下,姿态睥睨但目光溫柔。

王冠是與“尚必寧”三個字相關的經典元素之一,見造型大家就知道他要唱哪一首歌。其實此刻他無論唱什麽,臺下都會尖叫。

歌曲前奏響起,已經有人開始唱歌詞,他從臺階上一步步往下走,最後會直接到離觀衆最近的地方,近到伸手就能觸碰他的地步。

意外就是在他走下最後一個臺階時發生的。

音樂聲和臺下參差的歌聲,同時被另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劃破。接着現場變得一片黑暗,所有燈光都不見了。音樂聲還在繼續,臺下的歌聲則短暫地湮滅了一下,然後立即被驚惶取代。

尚必寧張口想安撫觀衆維持秩序,突然感覺小腿被碰了一下,手麥沒有聲音。不祥的預感随之而來,但他來不及往回撤,有人在人群中高喊攪亂人心的話。

“後臺起火啦!”

觀衆中有太多中國人,這句話像瘟疫一樣很快傳遍觀衆席,沒有人追究真假,慌亂比先前高漲了幾倍,現場的聲音一片混亂。在混亂之中,尚必寧又被一只手碰了好幾次,他靈活地避開了,但無法确定這只手來自哪裏。

他放棄追究那只危險的手,憑借對演出地形的了解在黑暗中往升降臺跑,準備沿升降臺的路徑回後臺。然而他一腳踏回最高一階,沒能像預期那樣站穩,而是踩了空,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時間短得沒有辦法做任何思考,他摔在地上。

升降梯下面的空間,非常小,非常狹窄。

一剎那,又或者是更久,他覺得自己聽不到心跳以外的任何聲音。外面的喧鬧和驚惶,還沒有停下的音樂,後臺的亂七八糟的疑問……全部都消失了,只有心髒“砰砰砰”的聲音,清晰而純粹,灌滿所有聽覺。

“寧寧。”

有一個呼喚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與心跳融在一起。他幾乎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的,若非腦子沒摔壞,他簡直要懷疑池早就在身邊了。

身體的知覺在不久後恢複,他最先感受到痛,從腳上傳來。

他急忙伸手去揉痛的地方,只碰了一下就疼得不由自主彈開手。那種疼很快往深裏鑽,分明啃噬了骨頭。他渾身出冷汗,心跳快得不像樣,說不清是因為腳痛,還是幽閉恐懼爆發。

然後,他看到了光。

來自他自己的手機。

上臺演出本不該帶着手機,但這件演出服今天原先沒想穿,在後臺和手機放在一起。因為最後一首安可不需要跳舞,他換衣服的時候順手把手機揣進了口袋。此刻屏幕亮起來,是因為收到了微信新信息提示,來自池早。

他看着那個名字,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想起那年池早拿着手機打開樓梯間的門,對他說“不怕,有光了”。他吸了口氣,顫抖着點開信息。是語音,很長的一條。沒有耳機,他調低了聽筒音量,放到耳邊。

池早的聲音聽起來興致高昂,叽裏咕嚕地給他講一個八卦偶遇。講到後面,興致降下去了,有點無聊似的,說:“其實也挺倒黴的,萬一人家看得到我呢?我不是讓人忌憚嗎?希望千萬別是什麽大佬,大佬最煩人了。”

尚必寧聽完,不自覺地笑了,心跳漸漸恢複正常。

他想給池早回些什麽,現場的燈光忽然重新亮起來,他聽到宣宣着急的聲音,思緒斷了,索性作罷,先回應了宣宣。幾分鐘後,他被宣宣哭着找來的人臺上擔架,送往最近的醫院。

池早第一天的片場工作結束回到酒店,發現尚必寧還沒有回中午的信息,有些意外。按理說,尚必寧歐美最後一站巡完,得跟他說很多事情才對。他洗了澡,敷上面膜,然後躺在床上給尚必寧打越洋電話。

尚必寧接得很快,有些懶懶地說:“喂。”

池早看了看時間,紐約時間快十一點了,他還沒有起來?

池早道:“這場這麽累?”

尚必寧“嗯”了一聲,沒有說自己,反而問他:“你過得怎麽樣?中午到底撞到誰了?”

提到這個,池早就有話說了,立刻興致勃勃地把虞沛峰出賣了個幹淨。尚必寧聽罷,反應平平,只叫他注意一些,又轉移話題問他戲怎麽樣,感覺行不行。

池早聽了,沒有回答。沉默的氣氛如同某種預警,“有事兒”這個事實,呼之欲出。

半晌,池早問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說?”

尚必寧聽了問話,很輕地咳了一下。池早的心立即提起來,有些難以言表的預感,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繃了起來,屏住呼吸去聽。

尚必寧語氣輕輕柔柔的,語速緩慢,斟字酌句:“我還得,在紐約待一陣子。昨晚演出的時候,舞臺線路出了點問題,燈光壞了,我摔了一跤……”

池早打斷他:“有多嚴重?”

尚必寧小聲說:“沒多嚴重,腳扭了。”

池早掐着呼吸,盡量不暴躁,直接問:“最好的情況能恢複到什麽水平?”

尚必寧停頓了一下,池早就被這一下戳到燃點,立刻躁起來,心頭火燎一般,聲音都有些變了:“能不能如常跳舞?”

尚必寧輕輕喊了一聲“哥哥”,安撫一般,然後才回答:“恐怕不行。”

夏天的時候,天空經常會猝不及防滴下來幾滴雨,池早眼睛裏就掉出兩滴這樣的水滴來,要不是正好落在手背上,他還不知道自己掉眼淚了。

不能如常跳舞,這對一個偶像來說,舞臺生命就一言難盡了。尚必寧熱愛舞臺,比他認識的任何人都熱愛。他有的是機會像其他人一樣将重心轉到影視上,而且他做得比別人好,但他始終堅持每年都開演唱會,做音樂。

現在,他怎麽能這麽輕飄飄地說出“恐怕不行”。

池早心裏很亂,他下意識想說“怎麽辦”——這幾乎是遇事面對尚必寧的獨有慣性反應。可是現在出事的是尚必寧,他舌頭抵住上颚,第一個音節就被吞回去了。

他說:“那後面日本和韓國的演出,要推遲嗎?”

尚必寧說:“還在溝通。”

池早眼眶酸脹得不行,但不肯讓自己哭,讪讪地問:“那……你,疼嗎?”

尚必寧聽了,忽然輕輕地笑了,反問:“你說疼不疼?骨頭都折了。”

池早聽了,感覺自己的骨頭也疼了一下。火燎似的心口辣辣的,想說些什麽,又都覺得不合适。當然想去看他,可這種話說出來就像孩子話。不知道是不是世界上所有職業都會無奈得沒辦法随時抽身,反正,這一行是不行。

何況,尚必寧不會希望他丢下剛進組的新戲跑去大洋彼岸。

這個通話最終在壓抑情緒和語焉不詳中挂斷。尚必寧再三保證目前情況穩定,自己會安心治療。池早滿腦子胡思亂想要摁下去,氣都有點短了,勉強應答着“好”,最後盯着挂斷的标志發呆。

挂了這通電話,遲早立刻撥通了沈悅的號碼。他的擔心都結成一團,凝重得有點吓人,對沈悅道:“姐,你能去一趟紐約嗎?”

沈悅卸下尚必寧貼身助理的職能,但經紀人的部分還擔着,尚必寧出事,她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此刻一聽就明白池早說什麽。

沈悅說:“你別擔心,我已經問過他的醫生,現在情況穩定,好好休養就不會有問題。”

池早說:“他身邊沒有人了。”

沈悅道:“宣宣和……”

池早劈入一個斬釘截鐵的“不”,一字一頓地說:“他們都不是他身邊的人,現在只有我和你是,別人不行。”

聞言,沈悅張了張口,片刻,回答道:“我明白了,我親自過去。”

池早聽罷,輕輕地“嗯”了一聲,說麻煩你了。

麻煩什麽呢?沈悅暗嘆道,其實心裏是高興的。尚必寧那個人對人來人往太冷靜了,難免令人覺得他薄情,無意與人建立感情聯系。她唯有從池早的話語裏,能蜿蜒曲折地體會到尚必寧與自己共事六年,并非完全對自己提出離職無動于衷。

她立即買了當晚的機票。

幾乎于此同時,尚必寧打給了何安娜。他平時一年到頭也不一定會親自打一次何安娜的電話,那邊顯然吓了一跳,開口便問:“怎麽了,寧總?”

尚必寧三言兩語挑重點,把池早撞上虞沛峰那倒黴事兒給交代了,沒等何安娜發表意見,又接着吩咐:“找人查一查那天的情況,往虞沛峰和昭達去查,如果有照片或者視頻,不管是拍到誰,都處理掉。”

何安娜聽了,立即聯想到剛才尚必寧陳述中的拍攝聲,心驚肉跳:“你是懷疑,有人拍了虞沛峰,池早剛好經過,會被做文章?”

尚必寧道:“不知道,查查看,有備無患。”

何安娜說:“明白。”

尚必寧停頓思索了一會兒,又問:“池早最近是不是有不少訪談和采訪要發布?”

何安娜回答:“三個視頻,兩個雜志。”

尚必寧道:“萬一有什麽負面出來,想辦法讓這些東西密集發布,以前好的采訪也準備着。聯系《晚凝香》那邊,安排花絮的話多發他的,《白虎》找老廖幫忙做點正面文章,無論如何要蓋掉髒東西。”

藝人一旦上熱搜,控詞條廣場是常規做法了,恰好池早有這麽多新鮮素材可以用,當然不用白不用。何安娜原來還沒那麽快想到,尚必寧一提,她頓時六神都定了,感覺輕松了許多——不知道為什麽,一個方法由尚必寧提出來,總讓人覺得非常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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