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車開回了家,池早從空蕩蕩的冰箱裏勉強撈出兩枚雞蛋,一個捏起來感覺還能吃的西紅柿,一把面條,一言不發下廚做了兩碗西紅柿雞蛋面。

尚必寧這次不打招呼就回來,無非是想給他驚喜,結果一下飛機自己先受了這麽大個驚吓,姑且以面條安撫之。

面條上了桌,池早鄭重其事地說:“孝敬老板,您填填肚子壓壓驚。”

尚必寧:“……”

回來的路上連同剛才做飯,池早都沉默不語。尚必寧已經為此胡思亂想八百遍,一聽他開口,不管說的什麽,都覺得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了,西紅柿雞蛋面也勝過世間萬千美食,煩惱和麻煩都抛諸腦後,專心享受眼前此刻。

過了一晚上溫馨家庭生活,第二天清晨,池早返回《槍與花與騙子》的片場,尚必寧安排了私人醫生看傷,随後要進公司開會。

一切忙碌似乎都在照舊進行,但其中情況已經發生微妙不同。

池早一到片場就遇上令人頭疼的場面,他的必經之路上和電影主拍攝地附近晃蕩着不少記者,還都是帶着自家平臺Logo來的,明擺着要出官方新聞。很多常跑片場的娛記都認識池早的車,他一出現,馬上有人躍躍欲上前,然而都沒真沖上來。

何安娜擔心他,今早特地送他過來,見了這場面,輕蔑嗤笑,道:“寧總猜得沒錯,這次的狗都是有人故意放的,等着統一行動。”

池早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下巴表示贊同,看也沒看外面,專心致志地看劇本。

舒筱筱問:“那我們怎麽辦?直接進片場嗎,他們會不會跟進來?咱片場可沒幾個保安。”

池早擡頭看她,笑道:“那到拐角那裏,你下車進去問問葉導?”

舒筱筱聽了,“啊”了一聲,面露難色,接着就大義凜然地點點頭:“好,我去!”

池早:“……”

何安娜一臉無語地笑出來,道:“早早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不過這也是個辦法,你去問問葉導有沒有什麽安排,這個情況池早下去肯定影響拍攝。”

舒筱筱說:“哦。”

車往前開了幾米,到達離主拍攝地最近的一個拐角,舒筱筱下了車。她剛下去沒走幾步,果然就有人朝她圍去。她目不斜視,步履匆匆跑進娛樂城那幢樓裏。

車停在路邊,娛記們卻還是觀望。

何安娜一邊給尚必寧彙報情況,一邊注意着娛樂城的情況。過了一會兒,驚奇地“诶”了一聲,池早聽了,朝她望過去,問怎麽了。

她像遇到什麽搞笑的事情,笑得樂不可支,說:“你的後媽東家問,要不要給你增派保镖,還說公關部已經去運作你的事情了。”

池早一聽,也樂了。這幾年來,星火對他不聞不問,連保安事宜都丢給了上游三水,要不是六險一金還記在星火那邊,他都快不記得自己是星火的藝人了。

他眉毛一挑,問:“他們良心發現了?”

何安娜道:“良心發現個屁,讓你的粉絲罵的……哦,還有寧總的粉絲。真是粉圈奇跡,你們兩家粉絲六年來撕得你死我活,現在團結一致了——他們叫你大嫂。”

池早:“……”

看來,出櫃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閑聊歸閑聊,笑話歸笑話。

面對星火這個問題,何安娜還是嚴肅的,她笑過後,給星火回複了肯定的答案。眼下的形勢不容樂觀,線上線下都不安寧,多一個人也是好的。

現在網絡上的話題熱度始終下不去,昨天應急發出去的物料能控一控熱搜詞條的廣場和評論區,但他們無法控制熱搜詞條層出不窮。一夜過去,這個話題已經發酵得面目全非了。

何安娜大致看了一下,關于池早激情視頻的真假、他是否偶像失格之類的問題已經不是讨論重點,廣大網民已經撕到了“同性戀群體是否危害社會”之類的古老話題上去了,一眼望去,許多觀點之陳腐匪夷所思,不禁讓人懷疑時光倒退回了上一屆。[1]

在這個話題争論中,集齊了出櫃、偶像失格、曝光激情視頻,最重要的是夠紅的池早,連同他更紅的對象尚必寧,自然就成了反面案例典型。無數聲讨乃至發洩性謾罵,随處可見。

何安娜嘆着氣浏覽下來,同時把情況都向池早口述轉達了一遍。

池早聽她說話基本沒接茬兒,等她都說完了才渾不在意似的評價道:“這是天要下雨,咱們傘有多大就擋多少吧,擋不住的也只能被淋了。”

何安娜感慨:“難怪寧總說盡力而為。”

剛提到尚必寧,她手機上就收到了尚必寧的回複:如果今天拍不了,就給池早請幾天假,後面我來安排。

何安娜看了,還想問什麽,娛樂城那邊有人出來了。

她擡眼暼去,吃了一驚:“是虞沛峰出來了。”

聞言,池早意外地擡起頭,果然看到舒筱筱正帶着虞沛峰往這邊走來。兩人都走得很快,幾乎只是跨了幾大步就上了他們的車,沒有給在場娛記任何靠近的機會。

虞沛峰看起來也剛到片場,穿着私服,遮得挺嚴實,靠近了才看得出臉上有疲意。

他沒寒暄,上來就說:“你們遇上大|麻煩了!”

池早放下劇本,疑問道:“我們?”

虞沛峰沒睡好,打了歌哈欠,眼角一下子都是眼淚,說:“你和你家那個小弟弟……哦,還不止,圈裏只要夠紅的,都難免被拿出來殺一下,除非關系夠硬招呼打得快,誰讓我們就是戲子?你們倆倒黴,又紅又好打,當然被放在第一批。”

真是夠不客氣的。

句句實話,拳拳到肉。

池早聽明白了,這次他撞上的不止是昭達的陰招,更是尚必寧早就預言過的“黎明前的黑暗”。昭達及其舉動無非就是個簡單快捷的啓動儀式,他就是個被利用還沾沾自喜,以為有高人指點倚仗的蠢人。

也許他自己能因此把老仇人拉下水,撿一點勝利果實,但這開啓的是更大規模的打擊。搞不好,還會反噬——這個圈子裏,誰也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過同性沾邊的事兒,拔出蘿蔔帶出泥,泥怎麽能獨善其身?

池早感到悲哀和無力。

倘若黑暗之後真的是黎明,那倒還好。

可現在他只看到黑暗,只感受到黑暗這雙看不見的手将他們這些平時靠鏡頭活的人強行拽上臺,演的還是皮影戲——他們沒有演或不演、怎樣去演的自主權。可這演出的結果,分明與他們的人身權利息息相關。

見他不說話,虞沛峰大概以為他煩心擔憂,拍拍他肩膀,安慰地說:“別想太多,人在江湖哪能不挨刀,葉導和制片方讓我轉告你,這部戲你先休息,也避避風頭。”

池早聽了擡眼朝他看去,直言問道:“不用我了?”

虞沛峰豪爽,也答得直接:“制片方有這個想法,但葉導不同意,他很喜歡你。還有機會,別慌。”

何安娜道:“我們是等得,可有些人等不得。”

話一出口,都知道她說誰。

虞沛峰大笑,轉頭對她說:“昭達那小子再能跳,自己不行就是不行,葉臻寧可不拍這個戲也不會讓他替小池的角色。”

何安娜要的就是這個底,聽罷,笑笑,不語了。

虞沛峰又說:“我話帶到了,知道的消息也給你說了。昨晚還以為只是那小子搶資源搶瘋了,來碰瓷我,放了句狠話,既然現在是這個情況,話我就收回了。”

池早:“……”

這位大佬,您一諾也就值一文錢吧?

虞沛峰拍拍膝蓋:“我走了,你注意安全,期待你回來。”

說完,下車走了。

舒筱筱看看池早,又看看何安娜,問:“現在怎麽辦啊?”

池早合上身邊的劇本,遞給何安娜,然後說:“送我去江醫生那邊接尚必寧,然後你們就可以放假了。”

舒筱筱瞪起眼睛:“……騙人的吧?”

完全放假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一段時間內,舒筱筱這個純助理确實沒什麽工作需要做。他們甩開片場這邊一幹蹲點的娛記揚長而去,到江醫生那邊見到尚必寧後,商量出來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停工。

這也是傅老爺子的建議——避讓鋒芒,以退為進。

虞沛峰得到消息的時候,尚必寧也從傅老爺子口中獲知了這次整頓打擊的風聲。說起來,這一出的起因還是圍繞《同性婚姻合法聯合提案》引發的争端。

提案今年的影響力明顯,有推動《婚姻法》修改的勢頭,這令一批站在反對立場的人憤怒恐慌,自然要想盡辦法撲滅“邪惡火種”。這樣,影響力大的娛樂明星也就成為了最順手的犧牲品。犧牲哪一個具體個體不重要,能充分說明同性戀這一群體的負面性,壓下法律修改即可。

江醫生旁聽罷,信口道:“還是你們圈裏那句話,紅即原罪,你們太冒頭了。”停頓了一下,又補充,“也太大膽了,全網都知道你們的事,是我我也先挑你們打。”

聽了這話,尚必寧和池早相視,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略帶苦澀的笑意。但也都坦然,沒有為當初的沖動大膽懊悔的意思。那就是他們一場豪賭,既然賭了,那麽是輸是贏都認。

尚必寧說:“一股力量會讓人恐慌,本身就說明它已經勢不可擋。我和外公的判斷一樣,合法化是一定會來的,只是時間問題。”

他看向池早,揚了揚嘴角:“早哥,你也相信吧?”

在見到他之前,池早不見得相信。可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就好像被過了魔法,變得閃閃發光、切實可信起來。

池早點點頭,看着他回答:“我信。”

江醫生聽了,笑笑,給尚必寧綁上纏滿半條腿的繃帶,然後示意這次看診結束。

池早給尚必寧整理好褲子,披上外套,再給他戴上一副高冷拉風的墨鏡,表揚了一句“帥”。尚必寧下了病床,試着獨立站了站,最終還是池早扶住他。

臨走前,尚必寧對江醫生道:“江醫生,你也應該相信。所有願意進步、熱愛自由的人,都應該相信——走了,謝謝。”

[1]“上一屆”,從本文時間設定上看,可以認為是現實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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