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星落

第2章 星落

順着江故的目光,曹肆誡看到了那個站在聚鋒樓頂的人。

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蒙住了面孔,與其他殺手并無區別,但他站在那裏,遙遙望過來一眼,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曹肆誡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是聽那些殺手放狠話的時候說,今夜有無碑境的高手前來助陣,本以為一劍殺了趙護衛的那個就是,如今看到這個人,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原來無碑境的強悍,真的是不可言說的。

聚鋒樓承載了凜塵堡五百年的基業,是曹家礦場的命脈所在,裏面存放着礦洞分布、開采進度、工匠名冊、冶煉方術和賬目往來等等秘檔,樓中遍布機關,設有重重守衛,可對方僅派出了一人,便直取了凜塵堡的心髒。

濃重的無力感吞沒了曹肆誡,此刻他才意識到,凜塵堡徹底淪為了他人的掌中之物。

面對如此強敵,他孤身一人,又有何勝算呢?

哦,差點忘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瞎子在這兒。

拂開掃在臉上的蒙眼布條,曹肆誡看向江故,譏诮地說:“沒錯,無碑境高手,想帶我走,你要跟他比個高下嗎?”

雖然這麽問了,他卻是不抱任何期待的。在看到那人的瞬間,他就認定自己要命喪今日了,能與家人死在一處,也算是種解脫。

不料江故淡淡道:“克林國的廖振卡,無碑中級而已。”

曹肆誡:“……”

什麽叫無碑中級而已?這人怎麽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等等,他竟一眼就認出了那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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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不是瞎子?

難道自己遇上的是位了不得的隐世高人?

曹肆誡心中澎湃:“你、你真的能與他一戰?”

江故不動聲色。

目光在二人身上掃了個來回,曹肆誡決定孤注一擲,将自己拄着的棍子還給江故:“好,那我們就拼死……”

話未說完,只見江故掄起圓棍,順勢挑進曹肆誡的腰帶,把圓棍當扁擔,把他當貨物一般擔在肩上,飛速撤離。

曹肆誡大驚:“打不過你裝什麽絕世高手!”

江故提氣縱躍:“不能輸了氣勢。”

曹肆誡被他堵得肝疼,不由嘲道:“也是,根據多羅閣的測算,只有魔教主君姬憑戈能力壓克林國的廖振卡,你算個什麽,聽都沒聽說過。”

***

兩人一路往凜塵堡大門掠去,到達淘沙河邊時,廖振卡也即将追到。

江故腳下不停,徑直往踏上渡河的繩索。

曹肆誡反應過來,當即輕叩腕間機括,彈出一個精巧的銀質滑輪,牢牢鎖在左上方的繩索上。江故足下輕點,讓兩人位置調換,由曹肆誡操縱滑輪,自己則抱住他的脖子,空出手來以圓棍防禦。

有滑輪相助,兩人渡河的速度極快,眼看就要到達對岸。

此時廖振卡出手了。

他甩出一條長約三丈的繩镖,镖尖閃爍着寒光,直逼曹肆誡而來。

江故橫棍而擋。

叮!

兩方兵器的金屬部分相接,擦出一陣火花。

廖振卡似乎預料到了他的動作,繩镖被彈開,利刃直奔他們所依附的繩索,同時另有兩道氣勁追至,剎那間,淘沙河上的三根繩索俱斷!

銀質滑輪驟然松懈,曹肆誡急忙伸手,卻還是沒抓住斷索。

眼見二人即将墜落河中,江故旋棍繞住廖振卡正待收回的繩镖,拉緊借力,向前竄出數尺,再猛地一松,夠到了另一端的斷索,就此蕩到了對岸崖壁。

廖振卡不察,被他們得了逞,繩镖纏回腰間後略略沉吟。

圓棍抵在崖壁上卸去沖撞之力,江故挾緊曹肆誡,拉住斷索攀了上去。雙腳落地,曹肆誡驚魂未定,就看見死狀慘烈的四具屍體。

扯掉他們的蒙面布巾,曹肆誡不禁皺眉:頭骨碎裂,臉都變形了。

“我殺的。”江故道,“快走,不要松懈,他們還有後手。”

“這裏我熟悉。”曹肆誡凝神四顧,拉着江故繼續逃亡,“跟我來,咱們走礦洞!”

江故任他拖拽,回頭瞥了一眼遠處的廖振卡。

對方止步于岸邊。

***

淘沙河中暗流洶湧。

瓦尼拉趕到廖振卡身旁,見那兩人脫逃,正要繞道去追,被廖振卡攔了下來。

他很不甘心:“大人,就這麽放過他們?”

身為千代境的武者,瓦尼拉的手臂被曹肆誡的狗咬得血肉模糊,這個仇還沒有報,讓他面子往哪兒擱!

廖振卡道:“不急着殺,圍山就行。東西沒有找到,留曹家一個活口,自有用處。”

頭領都發話了,瓦尼拉只好t聽命。

想了想,他還有一事不解:“大人,曹家小子身邊那人是誰?我已殺了那小子的護衛,怎麽又冒出來一個?”

廖振卡搖頭:“我也不知。”

瓦尼拉道:“那家夥殺了我們十幾個人,極其嚣張,不過再怎麽厲害,他也絕不是大人您的對手,下次碰面,定要取他狗命!”

回憶起方才種種,廖振卡望着那兩人消失的方向說:“我與他交手,沒有勝算。”

瓦尼拉猶在拍着馬屁:“那當然,大人您可是……嗯?”

沒有勝算?

廖振卡不再言語,轉身重回聚鋒樓。

瓦尼拉以為自己聽錯了,能讓一位無碑境說出“沒有勝算”,那得是什麽人?

***

四十天前。

無月之夜,星辰主宰了整片天幕。

刻漏中的泉水緩緩流瀉,格叉與關舌上升,漏箭随之下降,顯示子時将過。本該靜谧安寧的清瓊山上,那座精巧華麗的樓閣內卻還亮着燈火,其間人影綽綽,忙碌往來,像是在籌備和等候着什麽。

這裏便是多羅閣。

多羅閣遺世獨立,但名震天下。

傳言閣主能窺天道,可勘命數,乃當世奇人。

然而想見他一面難于登天,錢財名利一概入不了多羅閣的眼,最多只能算個添頭,閣主全憑自身喜好挑選客人,索要的報酬只有一樣,名為“因果”。

說白了,就是待所求之事了結之後,回多羅閣“還願”即可。

因而無論貧賤富貴,在多羅閣眼中一視同仁。

世人皆贊閣主的俠義之道。

拜谒過他的人說,多羅閣主擁有知曉萬象的神通,聽他一席話,便如“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凡是受過他指點的,必能氣運亨達,所有苦難迎刃而解。

不過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每次他為人批命,都隔着厚重的黑色幕布。

此間的神秘莫測暫且不提,眼下多羅閣中的所有人都嚴陣以待,他們知道,這将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

原因無他,閣主早在三個月前便已預言,今晚子醜相交之時,便可觀見星群隕落之景。

故而此時無人入眠,大家紛紛搬來蒲團軟墊,又擺上瓜果點心,坐在那觀天臺的高處,準備好好賞一賞這難得一見的“星隕如雨”。

閣中弟子不多,也就三四十人,這會兒大多清閑,自是聊了起來。

某個新晉弟子往頭上蓋了個笸籮,緊張地問:“那麽多星星掉下來,師兄師姐你們不怕嗎?砸到腦袋可怎麽辦?”

旁人笑道:“有甚好怕的,如此奇異的天象,一生也見不到幾回,縱給砸死了也甘願。”

那新晉弟子被吓着了,按着頭上的笸籮就想跑:“我、我年紀小沒活夠,我可不甘願,要不我還是回屋裏去吧。”

他這副膽小模樣又惹得衆人調笑。

“瞧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若真要砸你,這笸籮擋得住?那屋頂也擋不住呀!”

“且放寬心,閣主說沒事,那肯定沒事,咱們就當看個樂子罷。哎喲!瞧瞧!那兒是不是掉下來一顆了?”

“豈止一顆!好些都掉下來了!跟落果子似的。”

“老天爺!當真要掉那麽多星辰?”

新晉弟子原本還想躲藏,但見那些掉落的星辰都遠在天邊,怎麽也不像是會砸到自己頭上的樣子,漸漸也不再害怕了。

身邊的師姐塞給他一顆饴糖:“瞧見沒,這不好好的麽,哪裏就要砸死人了。別人的話信不得,閣主的話還信不得嗎?”

撒開笸籮,新晉弟子嘴裏裹着甜津津的糖說:“說下星辰雨就下星辰雨,半點時辰都不差,咱們閣主可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

***

看熱鬧的人在聊天,也有正經人在做事。

觀天臺的四個方位都有兩名弟子在守着,每個方位的案幾上鋪着一塊布帛,上面繪制着對應方位的星圖,一人提燈看天,及時報數,一人躬身描畫,詳細統計。

少頃,身穿淺黃色罩衫的青年負手走到南方,沉聲開口:“井宿,南河附近,掉落五顆,不是四顆,仔細些,不要漏數。”

觀測弟子應聲修改:“是。”

待他們調整後,那青年又去了其他方位指點。

見新晉弟子好奇張望,他身邊的師姐解釋:“你剛來不久,還不熟悉吧,那便是閣主身邊的侍者甘棠君了。”

新晉弟子訝然問:“四面八方那麽多星辰掉落,他看得過來麽?全都數得清?”

師姐道:“甘棠君博聞強識,最是嚴謹細致,這方面幾乎從不出錯。不過他腦袋後面也沒長眼睛,也不是面面俱到的。你細瞧着,那些掉落的星辰大多在南面,西面也有不少,東面和北面則未落幾顆,所以他也只需要重點關照南面和西面兩個方位即可。”

“嗯……确實如此,師姐你也好厲害!”

“我?我可差得遠了。”那師姐閑來無事,就愛逗弄一下這樣懵懂的小師弟,“你還沒見過水荇君和紅苕君呢,那兩位姐姐也是閣主近身的侍者,各個都很有本事,你見到了可要恭敬點,不要冒冒失失的。”

“水荇君、紅苕君,他們長得美嗎?比師姐你還好看嗎?”

“你個半大小子,嘴巴倒是挺甜的。”師姐笑着誇了他一句,繼續說,“水荇君喜穿綠衣,負責打理閣主的衣食起居,還要統管整個多羅閣上上下下的內務,看着溫柔婉順,實際上頗有手段,閣裏沒有不服她的。

“紅苕君喜穿紅紗,風風火火的,很是爽快愛笑,那些上門來求咱們閣主窺命的,都要經過她這一道關,什麽人她都能應付,什麽人她都敢得罪,她若不肯放行,那些人就算在清瓊山下磕破了頭都沒用。”

“真了不得。”小弟子好奇心重,又問,“我聽說咱們閣主從不面見那些外人,可是真的?多大的官也不見麽?”

“不見,都不見。”師姐說,“別說什麽達官貴人了,當今聖上親自來求,也沒見着咱們閣主的真容。”

小弟子吓得嘎嘣一聲咬碎了饴糖:“聖上也來過?”

師姐哂然:“來過啊,怎麽沒來過,還來過兩次呢。第一次來的時候那位還是儲君,第二次是北地入侵,也來問過。據說咱們閣主按照慣例只隔着黑布與他說了話,對飲了一盞茶,那位離開的時候卻是補行了祭天的禮。”

小弟子更是激動了:“老天爺,連聖上都不得見,那我們這些弟子可有福分見見閣主?閣主不是從不出門嗎,天天待在閣裏,總有機會能見的吧?立功得賞可以見到麽?或者讓我偷偷瞧上一眼也行吶。”

“想得美。”師姐點點他的眉心,“閣主是什麽樣的人物,我們這些打雜的哪裏見得着。放眼望去,整個清瓊山上能見到閣主的就只有水荇君、紅苕君和甘棠君三人。什麽偷偷瞧上一眼的渾話,可千萬別讓水荇君聽了去,仔細你的皮!”

“好、好吧……”

正是一輪星落如雨,漫天璀璨的銀線劃過,惹得衆人驚嘆。

就在此時,紅紗女子領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客人走來,口中埋怨道:“三個月前不就與你們司天監說過了,這天象躲不開避不掉,也不會惹出什麽禍事,怎地又來問了?”

那官員剛爬上山,又急又累,攏袖擦着臉上的汗,喘着氣說:“可、可我們也沒想到會有這麽多隕星啊,現有的歷法也沒推算出這星象,這、這總是要謹慎些的,萬一是個什麽征兆,陛下問起來,我們司天監也不好交待啊。”

“你們不好交待,與我們閣主又有何幹了?”紅紗女子怒斥,“司天監每旬都派人來找我們閣主問天祈地,這還不夠,大半夜還要來煩!若不是閣主早有預料,讓我今日對你們通融些,我才懶得理你!”

“哎呀,不愧是多羅閣主,當真料事如神,胸懷天下……”那官員急忙奉承。

“廢話少說,早問早了結,快些随我來。”

“多謝紅苕君!”

路過觀天臺正中,甘棠分神瞥了他們二人一眼。

紅苕頭也不回地沖他擺手:“你忙你的。”

望着那襲紅紗漸漸走遠,小弟子讷讷吞下饴糖,暗道今晚真是長了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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