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河床
第18章河床
短短的一段時間,其實并不能讓他們這些人得到充分的休息。尤其他們還沒有水和食物,年輕人或許還可堅持,老者和幼兒卻都有些堅持不下去了。
秦時背後也背了一個身材幹瘦的老人家。老人家伏在他背上,能清楚的感覺到秦時的身體在輕微的顫抖,他滿懷愧疚想要下來,卻被秦時攔住了。
“您別動,”秦時喘着粗氣說:“您亂動我只會更費勁。”
老人家不敢亂動了,心裏又愧疚的厲害,嘴裏颠三倒四的說着道謝的話。
秦時身上帶了傷,也沒什麽力氣,一邊呼哧呼哧往前跑,一邊安慰老人家,“您幫我看着點兒後面的動靜。”
老人家連忙警覺起來,“好,我給你看着。”
秦時沒有再說話。他并不是真想給老人家安排什麽活兒,只是覺得有必要找點兒事情分散一下他的愧疚感。
他知道這個時候,不用安排人特意看着,背後的追兵也遲早會朝他們這邊追過來。
繞過庫爾拜老爹說的那個低矮的山包,一行人果然看見了遠處幹涸發白的河床。
河床的寬度超過百米,淺的地方大約四五米,最深處超過十米。但如今卻只剩下滿地亂石,以及石縫之間頑強生長的野草。
看見這一幕,秦時不難想象這一帶曾經的壯美景色。
“昌馬河。”
秦時聽到身邊有人喃喃念了這麽一句,不用回頭他也聽出這是賀知年的聲音。
庫爾拜老爹還伏在賀知年的背後,他擡手指了指河岸對面,“從這裏過去,就能看見昌馬城了。我記得小時候跟着家人來這裏,還要繞到上游去過河……現在也不用了。”
老人說着就嘆氣,陷入了回憶的惆悵裏。其他人卻顧不上想太多,找了淺一些的地方,一個扶着一個紛紛往河對岸跑去。
秦時剛把身後的老人家放下來,就聽不遠處傳來一陣碎石滾落的聲音,緊接着傳來男人驚慌的喊叫。
男人落腳的石塊有些松動,他倉皇地伸手想要扒住河岸上的石頭來固定自己的身體,沒想到被他扒住的那塊西瓜大小的石頭并沒有固定在河岸上,反而随着他的一下用力從岸邊的石縫裏松脫開來,一起掉了下去。
男人驚慌失措的慘叫着摔在河床上,被他撥落的石頭恰恰好砸在了他的臉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吓住了所有的人。
男人手腳抽搐着,慢慢不動了。鮮血從石塊下面迅速蔓延開。
秦時扶着老人家坐下,自己飛快地沿着河岸往下爬。另一邊,賀知年和沐夜也飛快地攀着河岸爬了下來。
秦時把那塊石頭搬開的時候就知道這人救不回來了。石頭看着不算大,但抱在手裏卻十分沉重,而且石塊的表面也并不光滑。
秦時伸手按在他的頸側,确認他的脈搏。
這個人他還有印象,四十上下的年紀,很和氣的一個人。昨天秦時哄着孩子們撿石頭的時候,他就在一邊絮絮叨叨的跟秦時唠自己的事。
他是跑商的,商隊在且末附近遇到了大風暴,車馬被毀,所有人都跑散了。他好容易才從大漠裏走出來,一路摸到了石雀城。結果到了石雀城卻又被當成游民關了起來。
秦時還記得他說他家是在西寧附近,家裏兩個孩子,最大的那一個正要定親。他出來跑商也是想給自己的女兒掙出一份體面的嫁妝。
關內關外,從古到今,婚俗好像都差不多。疼愛女兒的父母都要給閨女準備嫁妝……
秦時看着這一幕,有些茫然的想:他的女兒,這是等不到他的嫁妝了。
男人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秦時将他滿是驚慌的雙眼阖上,伸手解下他的頭巾,将他那張被砸得變形的面孔蓋了起來。
從昨夜到現在,他們幾乎每一個人都受了傷,而且昨天夜裏的形勢更加危險一些,但他們都活下來了,反而現在……
秦時擡頭,目光順着河岸往上看,他發現這條河溝真的不能算深,但到處都是石頭,如果下腳的地方踩的不穩當确實容易出意外。
賀知年走到死者身邊,打開頭巾檢查了一下,又将死者蓋了回去,沖着河岸上正準備爬下來的人說了句,“大家都小心些,扶穩了。”
這是他們一行人當中第一個死去的人。
他的死像一記沉重的警鐘,敲醒了所有的人因為疲倦、受傷、饑餓……等種種原因而變得麻木遲鈍的大腦。
讓他們從一種機械地奔跑逃命的混沌狀态裏變得清醒。
或許從他們被石雀城的衛兵關起來時算起,大家就都有了赴死的心理準備,但臆想與真實發生在眼前的事帶給旁觀者的沖擊力是不一樣的,隊伍裏的每一個人大約都沒有料到他們當中會有同伴死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明明危險還沒有迫到眼前。
這單純的是一場意外。
可這樣的意外卻格外的讓人感覺紮心。
秦時一邊往河床下面爬,一邊小心地攙扶着他身後的老人家。老人家多少有些受了驚吓,整個人的神氣都有些灰敗下來,當他們穿過河床,要從另一邊爬上去的時候,他忍不住嘆了口氣說:“該你們年輕人在前面跑。我們這些老家夥,活也活夠了……”
秦時擡頭,見他眼裏有淺淺的水光,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還沒到那一步。這一次的事……只是意外。”
他們還沒有被逼到絕路,不需要犧牲個體的性命來保全大多數人。
老人家見這個一路上都十分溫和的青年在拉着他往岸上爬的時候竟然擺出了十分強勢的态度,也有些意外。但他看出大家的情緒都有些低迷,也不想再說什麽死啊活啊的話惹得大家更煩心了。
穿過幹涸的昌馬河,爬上了一片地勢較高的坡地,遠處的平原上已經影影綽綽的出現了昌馬城的輪廓。
從河邊一路看過去,土黃色的地表零零星星生長着低矮的駱駝草。沒有人,沒有樹木,也沒有動物和飛鳥,這是一片失去生機的土地。
秦時目測了一下距離,心裏不自覺的開始發慌。他們與廢棄的昌馬城之間少說也有四、五公裏左右的距離。要是大家身上沒有傷,又都處在吃飽喝足精力充沛的狀态,這樣的一段距離算不了太大的難題。但眼下別說別人,就拿他自己來舉例,也未必能背着艾山老爹一路狂奔到昌馬城。
身後的艾山老爹又開始嘆氣了,“你們年輕人先走,把我們留下。”
秦時聽的要生氣,隊伍情況本來就不好,再有人總是說這樣的話,這不是更要擾亂軍心?!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賀知年身後的庫爾拜老爹也開始湊熱鬧了,他拍着賀知年的手臂附和艾山老爹的話,“你們年輕人跑得快,你們先過去查看查看城裏的情況,沒有危險再回來接我們。我們幾個老東西就在後面慢慢地走,等着你們來接。”
賀知年轉頭,朝着秦時這邊看了過來。視線相碰,兩個人都在對方略帶審視的目光中察覺了彼此的想法。
賀知年不容分說地把庫爾拜老爹背了起來。另一邊,秦時也背起了艾山老爹,嘴裏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能一起走就一起走,走不了了再把你們留下。”
兩個老人家也就不再說話了。畢竟他們也只是想幫忙,又不是真想把所有的人都留在這裏等死。
秦時剛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後傳來一聲凄慘至極的哀嚎。
跑在前面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秦時也差點兒把背後的老人家給摔了。但還不等他們站穩腳跟,那個發出慘叫的女人已經瘋了一樣嚎哭起來。
那個被她抱在胸前的小小襁褓,此刻正放在她面前的沙地上。
秦時第一個念頭是:這女人把孩子給摔了?
但他很快發現不是如此,那個襁褓是被旁邊的婦人從她懷裏硬搶出來放在地上的,因為襁褓裏的嬰孩兒已經死了。
秦時心中恻然。
從昨天被關進城外的小院裏開始,他就一直在忙,起先忙着安撫大家,煽動大家跟他一起反抗被妖怪吃掉的命運。後來又要帶着大家一起往外跑,去尋找一條生路。對于隊伍裏的這幾個女性,他确實沒怎麽關注。
首先隊伍裏有老人,像被他們背着跑的庫爾拜老爹和艾山老爹,都屬于他們要是不背着跑,就要留在原地等死的類型。跟他們相比,年輕女人在體力方面肯定是要好一些的。
其次就是男女有別,那幾個女人在逃跑的過程中也都抱團一起跑。他們都是男人,總要避嫌,不可能往女人堆裏去湊。
現在回想起來,秦時覺得他剛被關進院子裏的時候,還聽到這小嬰孩兒像只小貓似的哭唧唧,剛才休息的時候,似乎也聽到他哭了。但從他們重新上路開始,就沒怎麽聽到他發出聲音。這一路兵荒馬亂的,這個細節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孩子的母親也一直處于驚慌失措的狀态,只顧着跟大家一起逃命,所以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孩子已經死去。
年輕女人哭得幾乎昏厥。
她家裏人都在逃難的路上一個一個死去,為了保護她和孩子,丈夫和他的兩個兄弟也在妖怪襲擊樓蘭城的時候死在了城外。這個孩子就是她堅持活下去的信念,如今,這個信念也沒有了。
一旁的中年女人用秦時聽不懂的語言大聲的吆喝起來,似乎在勸說什麽,但年輕女人這個時候顯然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旁邊的人都有些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勸她。
沐夜從後面趕了上來,有些着急的對賀知年喊道:“大哥!追兵大約是發現我們了!”
秦時沒有看見追兵,但他也看見了遠處淡淡揚起的塵沙。
年輕女人精疲力盡地癱坐在地上,她伸手想要撫摸她的孩子,但她的手伸出去又顫抖的收了回來,然後飛快地從包袱裏摸出了一把剪刀,朝着胸口紮去。
沐夜已經走到近處,見到這一幕,想也不想地擡腳踹在女人的手臂上。女人一頭栽倒在地,剪刀脫手飛出,落在不遠處的沙地上。
沐夜飛快地跑過去撿起剪刀,再回頭,卻見女人已經昏了過去。
沐夜左看右看,認命的将她背了起來。
之前勸過她的中年女人彎下腰,整理了一下嬰孩兒的襁褓,嘆了口氣,轉過身跟着大家一起往前跑了。
世道亂,人命不值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不管前路如何艱難,活着的人也總要試着拼一拼。
能活,誰樂意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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