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做錯了嗎?

第19章做錯了嗎?

所有的人都把找到水和食物的希望寄托在了昌馬城。

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再去考慮昌馬城裏是不是有妖怪,或者說有什麽危險的問題了。對他們來說,那裏就是他們艱難旅程的一個終點。而且這個終點就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當太陽慢慢爬到了他們的頭頂,沒有樹木遮蔭的地表開始逐步升溫,直至達到了一個令人感覺灼痛的溫度。

秦時腳上穿的還是他穿越過來的時候穿的那雙野戰靴,靴子浸透了鮮血,又經過太陽的暴曬,以至于靴筒部分開始發黑變硬。身上的衣服也一樣,早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被汗水黏在身上,好像皮膚外面長出了一層硬殼。

嘴唇上曝起幹皮,舌頭輕輕一碰,就沙沙的疼。喉嚨也是灼痛的,好像熱氣已經順着呼吸道竄進了身體裏,就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都烤熟了。

秦時的身體完全是靠着慣性在麻木的向前移動,意識也漸漸有些模糊。

走在他前面的一個男人搖搖晃晃地倒下了。

秦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小心地放下身後的艾山老爹,打算過去扶起摔倒的人看看。但他沒想到的是,艾山老爹腳一着地,就像沒有骨頭似的,滑坐在了地上。秦時訝然回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毫無生氣的青灰色的面孔。

賀知年也趕了過來,他背後還背着庫爾拜老爹,兩個人臉色也都有些灰敗,但至少雙眼中還帶着生氣。

庫爾拜老爹拍着賀知年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來。

賀知年放下他,彎腰試了試艾山老爹頸側的脈搏,然後伸手去扶之前暈倒的中年人,那人也已經死去了。

庫爾拜老爹坐在艾山老爹的身旁,抖着手把他身上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嘴裏叽裏咕嚕的念起經來。

那是一種秦時聽不懂的語言,語音短促,尾音卻拖得很長,仿佛帶着對蒼天大地最虔誠的祈願。

兩位死者并排躺在那裏,頭上被舊衣蒙住,身上穿的衣服染着血跡和塵土,有些地方還被扯破了。

秦時覺得這大約是他見過的最潦草倉促的葬禮了。但他卻沒有更好的辦法,沒有工具,他們連挖個坑也做不到,而且追兵也越來越近了。

他們看不清楚追來的有多少人,但從揚起的煙塵來看,人數不會太少,而且很明顯對方已經看到他們了。

賀知年這個時候也顧不上把秦時推出來做思想工作了,連忙招呼大家趕緊走。但大家都已經精疲力盡了,哪怕是被人背着走的老人家,也因為饑餓和幹渴而顯得奄奄一息。

秦時頭暈眼花,渾身酸痛得幾乎沒了知覺。他全憑一口氣吊着走了這麽遠,這會兒再讓他背着一個人往前跑,他大約……做不到了。

秦時擡起頭,望着周圍一張一張疲憊到麻木的臉,心裏油然生出了一種步入窮途末路的無力感。

賀知年伸手去拉庫爾拜老爹,老人家卻擺了擺手,對賀知年說:“能走得動的先走,我們這些……留下。”

賀知年有些急了,“這怎麽行?”

“我留下。”庫爾拜老爹一反之前的猶豫,十分堅決的說:“到了城裏也未必就有活路,我老了,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想再這般折騰了。”

賀知年無話可說。

追兵就在後面,若是被他們抓住,大約會被帶回去,重新關進那個浸透了鮮血的院子裏。可是大家這麽辛苦地跑出來,不就是因為不願意被自己的同類出賣,被拿去喂妖怪嗎?

他們明明已經成功了一半兒了……

當然,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大約沒人會覺得哪一種死法會比其他的死法更令人愉悅——活活累死、幹渴饑餓而死,未必就比喂妖怪更舒服。

但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生而為人,總可以自己來選擇更自由更有尊嚴的死法——哪怕只剩下一點兒最基本的自由,也要牢牢抓在自己手裏不是嗎?

這是賀知年的想法。也是秦時、沐夜、搖光、以及那些願意跟着他們繼續拼命的人的想法。遺憾的是,有這樣的想法,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也沒這樣的體力了。

但對另外的一些人來說,這樣辛苦的掙紮是毫無意義的……反正都要死。這是他們的想法。秦時也聽到過這樣的議論。

對此,秦時無言以對。

最終和庫爾拜老爹一起留下來的人有十餘個,除了上歲數的人,還有幾個受傷太重,再難以繼續前進的。

那個死了孩子的年輕女人也留下了,她把自己的匕首送給了一直在旁邊勸說她的那位中年大嬸。

大嬸抹着眼淚勸她,“你還年輕,以後日子過好了,還能有自己的孩子……”

年輕女人自蘇醒之後,神智便清醒過來了,也不鬧騰着要尋死了,但她眼裏的光卻徹底黯淡下去了。無論旁邊的人勸什麽,她都只是搖搖頭,然後她就在庫爾拜老爹的身邊坐下來,閉着眼睛開始念經。

庫爾拜老爹對賀知年擺了擺手,很豁達的說:“你們先走,進了城若是找到水和食物,再想辦法回來救我們吧。”

賀知年點點頭,轉頭看看秦時,“走吧。”

秦時麻木的點了點頭。

他已經從艾山老爹去世的打擊之中緩過來了,也深知自己沒有那個能力把所有的人帶走,只能寄希望于城裏情況會好一些,還有可用的車馬,能讓他們回過頭來把這些人都接走。

秦時走出一段後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些被他們留在原地的同伴此刻都圍坐在庫爾拜老爹的周圍,一個個垂頭默坐,似乎在誦經。

在這個時代,除了財富、階級這些人為造就的鴻溝,還有太多事是普通老百姓拼盡全力也無法做到的,當所有的手段都已經用盡,或許只有信仰成為了唯一的寄托。

一只手搭在了秦時的肩膀上。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勸道:“別看了。”

秦時默默回頭,跟在賀知年身邊一起往前走。

“如果追兵抓住他們,不會弄死他們,反而會救下他們的命。”賀知年大約是覺得秦時心軟,忍不住就想多說幾句,“他們需要抓住城外的游民關進院子裏去,否則的話,入夜之後,石雀城就危險了。”

所以若是當真被追兵追上,或許反而是一條活路——至少在天黑之前。

秦時疲憊的看着他,在心頭盤旋許久的問題終于問出口,“我是不是……做錯了?”

在他們都已經接受了自己必死的處境之後,強迫他們站起來,透支生命裏最後的生機去做一場未知吉兇的拼殺。

精疲力盡地死在絕境裏,真的就比死在石雀城外的小院裏更值得嗎?!

賀知年似乎笑了一下。

他的臉色已經不能用蒼白來形容了,整張面孔看過去都是灰色的,沒有絲毫的血色。但他的眼睛卻是明亮的,像有火苗在裏面跳躍着。

秦時恍惚了一下,覺得自己産生了幻覺。人的眼睛怎麽可以這麽亮呢?

“你沒有錯。”秦時聽到他對自己說:“我們都只是想活……想活有什麽錯呢?”

秦時覺得疲憊到無以複加,不想再說什麽,心裏卻在想:對有些人來說,同樣都是死,換了一種死法,卻多遭了好多的罪。

賀知年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麽,他也不知道在這樣的問題上要怎麽開導他。

他只是拍了拍秦時的肩膀,輕聲說:“至少現在我們還活着,心裏還有希望……這就比什麽都值得。”

秦時咬了咬牙,心想對啊,破了昨夜要喂妖怪的死劫,哪怕只是暫時的,這條命也賺了,不虧了。

這樣一想,他心裏竟然也坦然起來了。

在短暫的插曲所帶來的刺激過後,因為疲倦而近乎麻木的大腦,很快又恢複到了無法思考,甚至知覺都開始逐步喪失的狀态。

秦時完全是憑借本能往前走,一步,又一步。

在他的身旁,陸續有人倒下。但這個時候,他卻連彎下腰去扶一扶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邊有人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秦時迷迷糊糊地擡頭,卻見身旁的人看向他身後,秦時遲鈍的回頭,就見不遠處沙塵揚起半天高,一隊追兵正朝着他們的方向追過來。

秦時一時間無法判斷他們之間的距離,但他能看得清楚馬和馬上的騎兵,甚至還能看得清楚他們臉上那股嗜血的殺氣——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

“快跑!”

秦時模模糊糊反應過來似乎是賀知年在他耳朵邊吼,手腕就被人扣住,身體也随着這股大力開始機械的往前跑。

他的腦子裏就像打翻了糨糊,什麽都不能想了。視野之內是一副晃動的抽象畫:純淨到了極致的藍色天空、大片的黃土地,它們被拼接在了一起,卻又在他的腦海裏搖來晃去。

不知跑了多久,一片巨大的陰影突然從秦時的頭頂掠過。他像是被直升飛機給撞了一下似的,身體毫無預警地撲倒在地,腦子裏嗡的一聲響,整個人都懵了。幾秒鐘之後,劇烈的痛感從身體各處冒了出來,五髒六腑都仿佛被震碎了一樣。

秦時眼前一片漆黑,鼻端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

有那麽一段時間……或許幾分鐘,或許更長一些,秦時完全失去了知覺,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

意識昏昏沉沉地掙紮,催促他快些醒來。

秦時聽到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片刻後,馬蹄聲在距離秦時的腦袋不足二尺遠的地方飛馳而過,揚起的塵沙撲了他滿臉。有人操着他聽不懂的語言氣急敗壞的呵斥着什麽,緊接着,又有一匹馬從他的前方一掠而過。

秦時被塵土嗆得直咳嗽,他的腦袋還在嗡嗡響,眼前的黑霧卻在消散,視野也開始慢慢變得清晰。

他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幾名騎士正頭也不回地打馬往遠處跑,像是沒看到他這麽一個大活人,一副奪命狂奔的架勢。

他甚至能從他們打馬呼喝的聲音裏聽出一點兒隐含着恐懼的氣急敗壞的味道。

秦時轉頭四顧,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條類似于巷子的地方,兩旁都是坍塌了一半兒的土牆——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跑進了昌馬城。

土牆的厚度少說也有兩米,高度不及秦時的身高。

從坍塌的缺口望出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剛才從他身邊跑過的騎士正奮力打馬,頭也不回地向着遠處狂奔。

距他不遠處趴伏着一具屍體,看裝束應該是跟他們一起逃難的人。背後的刀傷從肩膀一直劃到了後腰,深可見骨,鮮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紅了。

秦時只看一眼,就知道這人已經沒救了。

他走過去将他的身體翻了過來,男人沾滿了灰塵的面孔還保持着驚恐的表情。有一點兒眼熟,秦時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

除了這個人,周圍再也沒有什麽人了,也不知賀知年和其他逃難的人都跑到哪裏去了。

土牆的另一側是坍塌的土屋,一幢連着一幢,沒有門窗,頂棚也大多沒有了,只能勉強看出一個房屋的形狀。

秦時擡起頭,将視線投向遠處,就見破敗的土房像是建在山坡上,一層一層向高處堆疊。而在這一片廢墟之上的最高處,是一座坍塌了一半兒的白色塔樓。

塔樓雖然已經破敗,但它灰白色的外牆、拱形的窗框以及窗邊影影綽綽的花紋,都昭示着那裏是一個超然于普通民居之上的存在——或者是王宮,或者是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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