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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岳朗趴在寶相寺大雄寶殿的屋脊上,看着身旁鱗鱗交疊的瓦片,靜靜的不作一聲。

寶相寺建在鳳凰山側峰之下,有莊嚴整齊的三大佛殿,和高高聳立的八角佛塔,寺中更有林立的牌樓佛堂,石橋蜿蜒,亭苑錯落。

但在一個孩子的眼裏,那些連綿起伏的屋脊塔尖,和縱橫交錯的佛堂甬道,不過是他攀爬玩耍的游戲場。

岳朗最喜歡呆在高處。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長亭村茂林的樹梢枝杈,家裏的房檐屋頂,都是他盡情游戲的天地,他不知在上面度過了多少時光。

大人們只顧走來走去忙碌自己的事,絲毫不知所有的一舉一動都在一個孩童的俯視之下。

高處也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他曾經打破他爹珍愛的白玉連環杯,吓得藏到正屋的大梁上,家人忙忙亂亂地找了一整天,幾乎把長亭的地都翻了個底掉,卻沒一個人想着要擡頭往上看一眼。最後還是他躲得又餓又累,趴在大梁上睡得打起了呼嚕,才洩露了自己的行蹤。

來寶相寺時間雖然不長,寺後的山峰,他已經爬了不知多少次。冰冷的石壁上有哪些洞穴,長着什麽樹木,栖居哪些飛禽走獸,他都一一了如指掌。

高處的山風是凜冽的,石壁粗糙而冰冷,卻喚醒了他內心那股蟄伏的野性,閉上眼,古老的岩石上有野獸經過的氣息,更有生長的陽光,躍動的流水,令他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

他喜歡,所以因攀爬而帶來的渾身酸疼也甘之如饴。

他也喜歡爬佛殿和佛塔,這些建築帶了更多的人間煙火氣。手指摳着磚牆的縫隙,腳登着雕梁鬥拱,很輕易就爬到最高處,可以無聲無息坐上半天。

岳朗就這樣靜靜地趴在房頂上,看下面從早至午,多少香客跪在蒲團上,虔誠地合十叩首,五體投地。或祈福,或求告,人人都有那麽多心願想要實現。

佛祖高大的木像掩在香火缭繞的簾幕後,更顯得沉郁慈悲。

是否他們的親人,也有頑疾不能痊愈呢?

他們從冰冷的雪地中逃生已經有很多天了,鐵珩的傷卻好得極慢。咳嗽,眩暈,每到黃昏開始低燒,最難過的是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行動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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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什麽時候都是冰涼冰涼的,怎麽焐也暖不過來。

岳朗心裏很急,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能做的,不過是去學彩衣娛親的老萊子:沒心沒肺,大聲說,大聲笑,多說幾句缺心眼的話,特意做出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傻事來,裝着還是長亭那個幼稚不懂事的孩子,逗取他哥一笑。

鐵珩也只有這個時候,眼中才會有一點真正的笑意。

可連那點笑意也是如此遙遠,如此疏離。岳朗總拂不去這樣的感覺,好像鐵珩只是為了敷衍他暫時呆在這裏,不知什麽時候會化成一團青煙,風一吹就無影無蹤了。

他有說不出地害怕,連睡覺都緊緊抱着他不敢放開。

其實今天本來是個好日子的。

鐵珩雖然不良於行,卻時常強迫自己盡量多活動。今天早晨不光坐起身,居然掙紮着下了床,扶着東西,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到了門口。

這已經是他這麽多天走得最遠的一次了。

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鐵珩的眉心略微舒展開,拂去額頭的冷汗,幾乎有一點高興的模樣。

岳朗看着也很歡喜,就大着膽子湊過去講了個笑話:“從前有一個自以為聰明絕頂的人,有一天一躺到床上,忽然後背痛得要死,他翻身趴過來又肚子痛,側躺着呢腰很痛,一坐起來更了不得了,屁股蛋子痛!他找了好多大夫,紮針吃藥,可怎麽也治不好着全身的疼。後來有人給他出個主意,說你換個床試試,結果搬床的時候,才看見褥子底下有個秤砣……”

鐵珩果然不負期望露出一點笑意,揚聲罵道:“小混蛋,膽子肥了,連我也敢取笑!”

岳朗心裏得意,樂嗬嗬笑個不停。

大概因為他得意得忘了形,鐵珩也微微一笑:“看你這麽高興,是時候說說你的功課了。”

鐵珩雖然都病成這樣了,估計平時心情也不大好,卻還是沒有輕易放過他,生着心思,給他出了一個絕難的題目:“九九消寒圖……”

什麽東西?岳朗從聽見的那一刻到現在嘴都沒合上。

每年冬天,他們家都會準備九九消寒圖,冬至貼出來,九個字空心字,每個字九畫,一般是“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每天用朱砂描上一筆,等九個字都被紅色填滿,已經九九八十一天,冬去春來了。

可讓他自己編一個這是什麽鬼?

鐵珩說得無比簡單:“你認識的字裏有哪些是九畫的,挑九個出來編成一句話就好了。”

岳朗冥思苦想了小半天,垮着臉說:“一個也想不出來。”

這回輪到鐵珩沖他擠了擠眼:“沒關系,慢慢想,細細想,現在冬天才過了一半,離九九還遠着呢,你還有的是時間。”

鐵珩坐着歇了半晌,才緩緩站起身,扶着岳朗的肩膀回床去。誰知道才邁出兩步,腿下一軟,拐杖也沒支住,全身重量都壓在岳朗身上。

他一個小孩子哪裏支撐得住,兩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岳朗一翻身爬起來,關切地連聲問:“哥,哥!你沒事吧?”

鐵珩掙兩下才正過身子,舒出一口氣來,氣息仍是顫抖的,臉上已疼得一片青白,沒剩一點血色。

岳朗拽住他的衣服,想把他拉起來,鐵珩卻忽然扒拉開他的手,兇巴巴地說:“別管!”

岳朗愣了,手也僵在那兒,鐵珩垂下眼睛,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先出去一會,去……把你的功課做了,讓我自己待一會。”

岳朗捕捉到他眼眸中的一絲痛色,於是一句廢話都沒說,乖乖出去了。

然後就一直在大雄寶殿的屋脊上到現在。

冬日的陽光是淡薄的,斜斜地照在身上。他已經在這呆了很久,久得身下的覆瓦都沾染了體溫。

西面的佛堂傳來隐約的梵唱和模糊的锺磬之聲,叫他想起以前家裏也有一個挺大的佛堂,供着桃木雕的佛像,他爹和蘭姨早晚都會去拜祭,香花供品,無時或缺,虔誠無比。

可是終究沒有救得了他娘的病,沒救得了他們自己的命,更沒能救得了清清。

長亭村又有多少家供佛念經的,可又有誰逃脫了性命?

看來,這些泥胎木塑的佛爺,拜了也沒什麽用。

風還是很冷,吹得他全身生疼,手腳僵直得彎不過來。

鐵哥哥身上是不是一直都這麽冷這麽疼?

他的病要是真的好不起來,以後就這樣了可怎麽辦?

他心裏煩,悶悶地拿匕首在瓦片的縫隙剁着,又把落在房頂的枯枝都削成了細渣,卻削不去心中那股焦躁,索性趁沒人看見順着柱子溜下來,跑到寺後的小松林裏。

這裏終於沒人了,只有松風樹影,還有他的一腔怨氣。岳朗揮舞匕首,咬着牙在樹幹上又砍又剁,不過片刻就把樹皮砍得布滿刀痕。他還嫌不夠,又把搖動的樹枝當做假想的敵人,用鐵珩教給他的招數一一招呼,把落在他手裏這棵倒黴的松樹摧殘了個遍。

岳朗卻絲毫沒覺得好過點,扔了匕首撲上去拳打腳踢,肩肘膝蓋一起上去招呼,把樹打得枝葉散亂,松針簌簌地掉了一地。都怪自己太笨,跟鐵珩學了那麽久,還不是只學到些三腳貓的招數,每次真有什麽事,只能當他哥的累贅。

要是當初,被那群西隗人圍着要殺的時候,他能幫把手;或者,狼撲上來要吃他們的時候,他不那麽膽小沒用,敢早點掏出刀子殺了它,鐵珩也不會傷到這個份上……

冷風吹過松林,聲音嗚嗚的,岳朗抿緊了嘴,把一雙酸熱的眼睛眨了又眨,他答應過鐵珩以後再也不哭,還拉了鈎,男子漢說話要算話。

他折騰累了才停手,骨頭已經磕得生疼。岳朗喘了一會,摸摸手背上幾道擦痕,松樹已經禍害夠了,下一個倒黴的又在哪裏?

真想去房頂上點把火,這現成就這麽多的柴火,一定挺好玩的!說不定拜佛的那些人會把火光當成佛光普照,沖着燒香磕頭不已呢。

最起碼也能烤烤手吧。

他不怕闖禍,他心裏巴不得闖點禍才快活,可一想到鐵珩在病中還得操心給他善後,還是算了吧。

再說寶相寺的住持守真大師救了他們兄弟的性命,要是他真點着了這上百年大殿,未免也太恩将仇報,狼心狗肺了。

男孩怪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好好想怎麽對付今天的功課吧。

說到功課,岳朗忍不住磨了磨牙,鐵珩心情不好,也看不得別人太歡實,於是才想出這些刁鑽古怪的新鮮點子來折磨他,今天恰巧碰了個正着。(啊哈!恰巧的恰,正好九畫,岳朗從袖筒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用匕首尖蘸着泥巴把恰字寫上。)

有時再想想,他哥都這樣了還能生心想出這種點子磋磨他,這病大體差不多也應該會沒事吧?

他站起身,幾下就爬上了牆邊的松樹頂,雙臂勾住屋檐的尖角,身子一蕩,已經跳到佛堂的屋頂上(佛字,七畫,不行!堂字,十一畫,也不行!)。

庭院中種植的錯落樹木就是他的橋梁,岳朗忽而從佛堂跳到偏殿,又從偏殿跳上八角佛塔……

在這些房子上跳過來跳回去,耳邊呼呼的風聲叫他安靜下來。

岳朗最後在院牆頂站穩了身形,緊了緊腰帶,邁步在狹窄的圍牆上小跑起來,張開雙臂仿佛一只飛鳥,速度給了他蘌風飛翔的快意,下面的色彩變成光怪陸離的一團,世界一下變得那麽遙遠,那裏面的快樂和困苦都與他們再不相幹。

(等等!飛字可是九畫的!先記在心裏,一會再寫下來……)

岳朗邊跑邊迎着風笑起來,他琢磨着,該什麽時候帶着他哥也爬牆上跑一跑,一定比喝那些苦湯子什麽的有效多了。

(苦字,也是九畫的!)

不知不覺間,日色已經偏西,他敏銳的鼻子辨出空氣中多出一點淡淡的香味,一定是香積廚又在做點心了。

岳朗霎時間覺得柳暗花明,貓着腰往那邊去。

眼角的餘光卻瞄見他們住的小屋門一閃,鐵珩拄着拐杖,再次緩緩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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