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1)
在曹承熙與一隊衛士的幫助之下,大火滅了,但受困于營帳裏的幾名女子亦燒成幹屍真雅沉痛不已,命屬下将姑娘們好好地埋了,另拿出銀兩替其他姑娘贖身,将她們一起帶回希林
上路前,真雅欲與無名私下談話,可曹承熙不安,堅持随侍一旁護衛,三人于是來到僻靜處
此時天色已蒙蒙亮,晨光自雲間穿透,迤逦一地光影
無名伫立于陰影處,眉目之間不見光亮,更顯得幽微神秘,氣韻中隐約帶着一絲憂郁,平素挂在臉上的天真,早已煙消雲散
“現下可以告訴我,你的來歷了嗎?”真雅悠然揚嗓,雖是盤問,她語氣仍是不疾不徐、不冷不熱,就如同之前那個高傲冷漠的公主
她己回去了即便人尚未回到宮裏,心也走了,這段時日與他結伴同行,那個巧笑倩兮的可愛姑娘,不見了
無名惘然,眼潭深處,靜靜地潛着一波酸潮
“你跟前朝殘留的申允太子一黨,果然有關系嗎?”她輕聲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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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說話
“回答我!”她有些激動了
“殿下,何必多問?”曹承熙忍不住擂嘴“兵部已詳查過了,那天的叛亂就是申允太子黨主導的,無名也跟他們有所往來,他是故意擄走你,意圖對你不利”
“是這樣嗎?”真雅直視無名
他垂眸,嘴角揚起自嘲,半晌,才又揚眸,迎視她“不錯,我承認自己是故意擄走你,但我是否意圖對你不利,你應該很清楚”
她無言,水眸氤氲,她的眼總是迷離,他常看不清她是喜是怒
他的心沉下
“如此說來,你果真是申允太子一黨?”她慢慢地問
他頗首
“你接近我是別有所圖?”
他暗暗咬牙,又點頭
她沉默,這般的沉默猶如烙鐵,責罰他的心,他隐隐地痛
罵他吧!以言語鞭答他、斥責他,将心中所有的怨怒朝他宣洩出來吧!他寧可她狠狠地罵他,也不願她如此沉靜地不發一語,反而令他更懊村迷惘,令他想起師父每回不耐理會自己的時候,他的身心便是這般冰冷,如墜深淵
“你,究竟是何人?”她終于開口了,卻不是他期待的苛責,而是更令他無所遁逃的質問“為何申允太子的殘黨仍意欲圖謀再起?你們擁立的人是誰?”
是誰,這還需要問嗎?難道她看不出來?他郁然凝眸
“是你!”她倏地領會,容色乍白
他澀澀地抿唇
“你跟申允太子是何關系?”
他很明白自己還不過“他是我親生父餘”
“什麽?!”真雅震撼,一旁的曹承熙也驚駭得張口結舌
見兩人神情震懾,無名忽地笑了,笑聲暗啞,尖銳如刀
“申允太子是我父親,而我的母親,生下我的那個女人——”他頓了頓,墨眸閃動的光芒,猶如嗜血的猛獸,殘酷且野蠻“是你最恨的人”
“小姐!再撐着點,就快生了,孩子就快生出來了!”
“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痛、好痛!”
“撐着點,小姐,你肚子裏的可是龍種啊,說不定就是國家将來的主君,一定得平安生下來!”
“可是……申郎呢?他在哪兒?他說要來看我的”
“就快來了吧?小姐且耐心,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經過一夜痛楚至極的折騰,她終于平安将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眉目俊朗,四肢完好
他即将是希林未來的國主,而她也将成為一國之母
她得意地期盼着,将孩子抱在懷裏細心呵護,誰知隔日便傳來噩耗
她的中郎,申允太子于宮變中慘遭殺害——
美夢轉瞬幻滅,這段時日,她為自己編織的美夢,轉瞬成泡影,申允死了,登基的是他的堂弟靖平王
這個孩子……沒用了,原本想藉着他母憑子貴,一舉躍上王後之位,但如今申允既亡,他也不過就是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侍女來問,要将孩子取做何名?
她冷笑,将襁褓中的嬰兒随手擲落于榻,冷拂衣袖——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麽回答的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想起是在何處何時聽過這樣的話,原來是她自己說的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喃喃自語,于睡榻上坐起,睡眼仍蒙曦,但神志己全然清醒
那個在她面前絲毫無俱、放肆又狂妄的青年,原來是她的親生兒
一念及此,她忽地心緒沸騰,盈盈下榻,披上外衣,于房內走動,一面撫弄自己長長秀發,一面細細沉思
當年,她抛棄了孩子,以申允太子侍妾的身分進宮,名義上是盡未亡人之禮,實則為了引誘靖平王
他果然不敵她魅力,臣服于石榴裙之下,封她為妃,從此她于後宮步步心機,争寵奪權,用盡一切手段,終于成功奪得後位
她在希林朝中呼風喚雨,可唯一的遺憾,便是肚皮不争氣,從此再也生不出龍種
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她只得更殘酷,殺盡所有王家子女,不使他們成為威脅,最後只剩三個
德芬、真雅、開陽
她擇定開陽作為合作對象,拱他成王,自然是為了有利自己繼續垂簾聽政,因此無論如何,須得将他牢牢掌握在手裏,不令他有異心
但——
希蕊沉吟,微微挑唇,似笑非笑“原來我的孩子還活着……”
“你的生母是希蕊王後?”
她輕聲問,嗓音幽微淡逸,仿佛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他但願這是個夢,與她的對峙、她的質詢,都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便會發現自己躺在她腿上,而她正溫柔地對他笑着
“……是”或許他的想望,才是夢吧!
無名澀澀地苦笑
“你這該死的家夥!”聽聞他坦白招認,曹承熙激動地跨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
她淡然阻止“承熙勿動”
曹承熙驚愕“公主,你聽見他方才說的話了,他不僅是申允太子的骨血,生母還是那個陰狠的希蕊王後,請讓下官拿下他治罪!”
“我還有話跟他說”
“他說的話還能信嗎?殿下,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千萬不可輕信!”
是啊,他這種人怎能輕信?她不會信的,對吧?
無名望向真雅,她也正看着他,水眸幽蒙如霧,那迷霧後的光,意味什麽?
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懷疑我對妨的心
她還記得自己對他許下的第三個承諾嗎?現下,她正懷疑他嗎?
無名忽覺心在淌血,仿拂又回到多年以前,他不慎砍傷小寶,而師父以那樣失望嚴苛的眼神瞅着他
你的體內流着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他的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是她最恨的人,他就和那女人一般殘忍陰邪,所以她又怎能愛他?怎會信他?
她不會信的,不會的——
“我相信他”清憐悅耳的聲嗓猶如天降甘霖,瞬間撫慰了焦渴大地
無名震住,顫着身,顫着心,無語地凝望真雅
“殿下說什麽?!”曹承熙亦是難以置信
“承熙,你先退下,我有話與他私下說”她漫然逐退心月複,曹承熙縱然百般不願,在她堅持之下,只得暫且退開
留下他與她在茫茫曠野間,凝立相望
他的心海潮湧,思緒如雲絮紛飛,兒番強自勻定氣息,卻總是不成,嗓音震顫“你真的信我?”
“是”她毫不猶豫地颔首
有人信他,終于有個人肯信他了,是他最在乎的她……
無名眼眸一酸,霎時男兒淚盈眶
“若是你果真有所圖謀,不會說要帶我去看沙漠飛雪,你并不希望我成王,對吧?”她幽幽地梯他,沙啞低語“若是我不回宮,你也無法于朝中得勢,更不能憑藉我而成王”
“這片江山,我從來就不想要”他說出真心話
“我知道”她點頭
他眼潭淚霧更濃,幾乎看不清她英冽清麗的容顏
“我知道你不想要,但我……想要”
這話猶如木褪,狠狠撞響他心中警鐘他悵然望她
她別過眸,避開他近乎絕望的注視,身子亦顫着,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無名,我明白你會很失望,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片江山”
為何不能?!
他驀地上前,激憤地拽住她臂膀“是曹承佑嗎?你非得為了他做到那般地步嗎?你的人生、夢想,都須得受制于他嗎?你是他的傀儡嗎?何必如此犧牲奉獻?你就……就那麽愛他嗎?”
最後一句,喊出了他的嫉妒與埋怨他得不到的愛,曹承佑仍牢牢握在手中嗎?直到如今,那早該死絕的鬼魂仍糾纏不休嗎?
“你該當聽從自己的心,無須為了他而勉強自己,即便……即便你仍深愛着他,也不須一生受情愛束縛!”
何須強逼自己走那條孤寂的王者之路?她并不想殺人,也害怕面對生命起落,骨骸與血肉鋪成的道路,要她如何走得安心?每一步都是最痛的煎熬,他不願見她受苦,那苦,同時也痛着他的心——
“你掙月兌吧!讓自己身心都能得到自由,跟我走,我會讓你見識人世間的美好——”
“我不能走,無名,我走不了”她悵惘地打斷他
“為什麽?”他不信地嘶吼“你告訴我為何走不了?!”
“因為我還挂念着,因為我放不下”真雅凝眸望他,淚光隐微潤澤“我承認自己曾經想逃避,但天地悠悠,我逃不過自己的心,我無法棄希林百姓于不顧無名,我現在才明白,我并非為了遵守對承佑哥的諾言才走這條路,我并非為誰而成王,是為我
自己”
為她自己!他震懾,惶然松開她,退後一步
是她自己放不下江山,無法棄百姓于不顧,是她自己的抉擇
“所以,始要回宮嗎?回去繼續那條王者之路?”他傷感地問
“是,我要回宮但你別跟來”
“什麽?”
她斂眸,咬牙,似是在寧定自己的情緒,許久許久,才揚起眸,黯然啓齒“你別跟來,無名,我的成王之路,不能與你同行”
他怔住,好片刻,腦海空白,無法消化她的言語
她憂傷地睇他“作為一個女人,我能夠相信你,但若是未來要成一國之君,你,我不能信”
他是申允太子與希蕊王後的骨肉,等于是她成王之路的一顆石頭,她怎能信?當然不能信
她終究還是不能信他,終于還是,抛下他了……
他的心撕裂,碎成片片
她不許他跟去,但他還是跟着她回宮了
他默默尾随在後,遠遠地跟着隊伍他告訴自己,并非為了保護她,只是完成嚴冬臨死前托付予他的重任
他答應嚴冬,要将那支珍貴的發簪交給嚴冬心愛的女人,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所以,他才千裏迢迢走這一趟,是為了對死者的諾言,不是為她
他想或許她不曉得他悄悄随在後頭,或許她知道,只是不予理會
總之,他并未現身,只是一路相随,直到抵達宮門前
她在侍衛與宮女的簇擁下,優雅地步進宮門,而他,悵然立于宮門外,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進那個他踏不進的地方
那座幽微深宮終究不屬于他,該當屬于靖平王的子女
雖然有一群人盼着哪天能擁立他,奪取他們認為本該是申允太子的王座,但他從未真切渴望過收攬這片江山
他不愛江山,愛的是她
可她偏偏就愛這片江山,他該如何與江山相争?與她的女王之夢相争?
只能割舍,只能葬去自己一腔愛戀,終有一日,當這份愛随天地日月化為虛幻,他也就自由了,是吧?
無名苦澀地勾唇,靜靜于宮門外等待日落,直到夜深了,方飛檐走壁,悄然潛進宮內——
“姊姊,你回來得遲了”
天女殿,真雅與德芬于屋內相對而坐,姊妹倆燈下小酌,傾訴別來情衷
“遲了是嗎?”真雅微微地笑,舉杯就唇,淺啜一口
“是啊,遲了”德芬幽幽嘆息“我相信你也聽說了,日前宮中以為你墜崖身亡,王後乘機與我争奪歸附于你的幾名議事公,她終究棋高一着,就在數日前召開圓桌會議,通過了冊立開陽王兄為太子的決議,父王也已經應允,诏書都頒下了”
“嗯,我是聽說了”
“若是你還活着的消息能早幾日傳回宮裏,或許局勢便不是如今這樣了”
“世事總是如此難以盡如人意”比起德芬的惋惜,真雅反倒顯得豁達
這也得怪我自己,為何不早日下定決心回宮?”
“姊姊,聽說你這陣子一路西行,究競要上哪兒去呢?”
“去沙漠”
“沙漠?”
“我答應了一個人,與他去看一個奇跡,沙漠飛雪”
“沙漠飛雪?”德芬愈聽愈好奇“跟誰去?”
真雅斂眸不語,吸着酒,似是心事重重
德芬觀察她的神情,思緒一轉“是無名吧?”
真雅聞言一震
德芬深深地望她,半晌,試探地揚嗓“姊姊知道他的身分非比尋常嗎?”
“……我知道”
“聽說姊姊并未除掉他,而是放他遠走?”
“嗯”
“為什麽?”
“……”
“姊姊是真對他動情了?”
不疾不徐的一句,淡淡問來,卻猶如落雷,重劈真雅耳畔,心海霎時波濤翻湧
她對他動了情嗎?真雅握緊酒杯,許久,方才緩緩松開,擱回桌上
“即便動情又如何?”她苦笑,水眸盈霧“我要走的路,不能與他同行”
德芬怔了怔“如此說來,姊姊對王位仍有企圖?”
“你呢?難道你便就此放棄了?”真雅反問
姊妹倆靜靜相凝,片刻,各自嫣然一笑
是的,這條路還得繼續前行,在希林的下一任王尚未登基以前,她們仍有機會也都無意相讓
“姊姊,我們幹一杯吧,祝願彼此在這條路上都能走得心安理得”語落,德芬悠悠舉杯
王位之争能是心安理得的嗎?
真雅苦澀地尋思,不以為然,可仍是跟着舉杯,與妹妹敬酒
兩只酒杯清脆地撞擊,心亦于此刻短暫地交融
忽地,德芬的貼身侍女春天匆匆闖進“殿下!”
“怎麽了?”德芬揚眉“如此倉皇,是發生了什麽事?”
“是……這個”春天攤開掌心,遞出一支金玉雕琢的發簪,簪頭一朵春花栩栩如生地綻開“方才不知是誰,将這放在我房裏,還留了張字條”
“寫什麽?”
“上頭寫着,這是嚴冬送我的,是他臨終前交代要給我的……”說着,春天微微硬咽,眼眸染紅“我以前跟他說過,很想要一支雕着春花的發簪,原來他記得,他一直把我的話擱在心上,他記得……”淚水紛然碎落
真雅旁觀她的淚顏,不禁動容之前她便察覺,德芬這個素來俏皮的侍女與那名護衛關系匪淺,原來兩人情愛己如此之深
思及殺了嚴冬的人正是無名,她不得不黯然,心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