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啓明制造廠

第4章 啓明制造廠

陳子輕的宿舍門被敲響,他沒有立馬去開,而是把醫院開的藥丸吃了。

有鹌鹑蛋大,看着能噎死人。

門外的人沒走,也沒什麽耐心,木門被敲個不停。

兩邊宿舍有人出來跟敲門的那位打招呼,之後又各自回了宿舍。

門還在被敲。

陳子輕把疊好的工作服放進牆角櫃子裏,他去開門,看到的就是宗懷棠那副前來跟殺父仇人決一死戰的表情。

“我剛才在門口和人說話,正常音量,你聽到聲音了知道是我,所以你故意拖着不開門。”宗懷棠眯眼,“向組長,你是在針對我?”

陳子輕誠心解釋:“宗技術誤會我了,我沒有很快開門是在猶豫,我怕你讓我學小狗叫。”

宗懷棠:“……”一提這個就來氣。

陳子輕拿出打着商量的語氣:“要說什麽就進來吧,起風了,我吹了頭疼。”

宗懷棠瞥這人沒什麽血色的臉,像随時都會死他面前的模樣,他擡起那條微瘸的腿,慢悠悠地邁進宿舍:“關于你對我乒乓球技的歪曲事實評價,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沒有。”陳子輕去關門。

宗懷棠走到床邊小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來:“中午在辦公室要不是我扶你,你現在搞不好已經在停屍房了,我菩薩心腸換來的是什麽,換來的是你的羞辱。”

陳子輕白眼一翻:“這詞是不是誇張了?”

宗懷棠靠着椅背跟他兩兩相望,沉着眉眼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實事求是。”

陳子輕:“……”這逼裝的。

他過去搬了另一把椅子坐在對面:“行,那歉我已經道了,賭我不打,你找我還有別的事嗎?”

宗懷棠忽然按着桌面前傾身體,湊近他:“怎麽嘴裏一股子藥味。”

陳子輕沒躲:“剛吃完藥。”

“吃的什麽藥,止痛抗炎症的?”宗懷棠看他頭上的紗布,“湯小光從醫院跑回來說你是妖怪。”

陳子輕無力反駁,他的經歷說是妖怪,也不是不可以。

湯小光跟宗懷棠以前讀過同一所中學,校友關系。

他們一個宿舍,就在他樓下,107。

陳子輕的腳蹭蹭水泥:“湯同志這就回來了嗎,不用在醫院觀察兩天?”

宗懷棠坐回去,拿起桌上的筆轉了起來:“你開瓢了都沒留醫院,他哪有那個臉。”

陳子輕撐着頭往一邊看,原主把廠長的弟弟定義為一個會修設備的花花公子,優點明顯,缺點更明顯,挺瞧不上他的玩世不恭,态度不端正性子散漫能有什麽出息,不可能有。

而鐘明的二師弟孫成志是宗懷棠的低配版,都讓原主看不起。

原主覺得廠長才是大丈夫真男人,有那麽點迷弟的心思。

就陳子輕現階段的分析,如果那個廠長宗林喻是深色,那麽宗懷棠就是花色。

比起前者那種老幹部,後者要難對付難揣測多了。

陳子輕心裏的小算盤啪嗒啪嗒敲,任務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完成,他得延續向寧的生活,這人和他住得近,辦公室在第一車間,上班下班都能碰見的程度,還是不能交惡。

于是陳子輕對他露出了一個友善的微笑:“吃蘋果嗎?”

宗懷棠一臉被雷劈到的神情,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向寧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嗎,笑起來更刺眼睛。

現在頂着個破了的腦袋,臉白得跟鬼似的。

他挪動椅子離小桌遠點,也離對方遠點:“你對我的傷害已經造成了,別說蘋果,王母娘娘種的蟠桃都沒用。”

陳子輕好聲好氣:“那我給你寫份道歉信?”

宗懷棠斜眼:“至少兩頁紙的。”

他不管陳子輕的笑臉是不是要耷拉下來,說完就起身去櫃子那邊,手指關節打兩下最上面那層櫃門:“把酒拿出來。”

陳子輕吸了口氣,原主寫不出來詩或者感覺自己懷才不遇的時候會喝一點酒,他怕李科長查房發現就藏起來了,一直很謹慎。

這個宗懷棠怎麽知道原主屋裏有酒的?還連藏酒的地方都……

宗懷棠調笑:“向組長要我自己拿?”

陳子輕過去打開櫃門,跟着原主的記憶把手伸進去摸了摸,摸出來一個鹽水瓶。

宗懷棠拿走鹽水瓶,拎着瓶口晃了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替你瞞了這麽久,這點我拿走喝了不過分吧。”

不會是好心隐瞞,就是懶得揭穿,今晚不知是嘴饞,還是沒事幹無聊。

陳子輕盯過去:“你怎麽……”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宗懷棠哼着小曲向外走。

陳子輕在他打開宿舍門的前一刻突然出聲:“我們走廊的電線最近是不是壞過?”

宗懷棠回頭:“你問我?我跟你又不在一層,我哪知道。”

“一個當小領導的,這點小事都不能确定,傳到你那敬愛的廠長耳朵裏,也不怕他質疑你的個人能力。”

後一句輕蔑的話夾在開門的響聲裏,随着拐彎,音量漸小直至消失。

宿舍裏靜下來,陳子輕趴到桌上,他問那個問題的時候,宗懷棠的背影有一瞬間的停滞,明擺着不尋常。

宗懷棠是甲乙裏面的其中一個?

不像。

甲乙一看就是架構這個任務背景的人用來走劇情的,宗懷棠那樣的就算不是主角,也得有些戲份安排。

陳子輕回廠後用腦的頻率多了,這會兒難受頭暈的感覺越發強烈,他正想扶住桌子去把門關上,再到床上躺着。

有一串腳步聲逼近,是離開的人返回了。

男人笑容滿臉地立在門口:“忘了告別了。”

陳子輕沒有精力應付。

宗懷棠仿佛看不出他的虛弱:“期待向師傅明早的詩歌。”

陳子輕更暈了。

宗懷棠伸了個懶腰:“美好的一天是從向師傅的詩歌開始的。”

看似贊美,實則戲谑。

這回宗懷棠是真的走了。

陳子輕不輕不重地捶了下桌子,詩歌詩歌詩歌,這輩子都沒有這麽怕過詩歌。

明早的事明早再說吧,陳子輕定了定神望向櫃子,中間一層沒有做門,放了飯盒跟瓶瓶罐罐,底下是被子床單,最上面是衣物,那會他找出鹽水瓶後沒關櫃門,他前不久才放進去的幾套工裝服還在原來的位置。

陳子輕在椅子上緩了會就去把所有衣物抱出來,一件件抖開檢查完再放回去。

也不知道要檢查什麽,萬一裏面有老鼠呢。

陳子輕天馬行空地想着,合上櫃門去臉盆架前。

洗臉盆裏是馬強強走之前給他倒的水,涼了,他扯下搭在架子上的毛巾丢進盆裏,彎腰去洗臉。

外面響起喊聲:“組長,主任來宿舍樓了,找你的!”

陳子輕匆匆把毛巾挂起來,揉着潮濕的領口出去接人,劉主任帶着鐘明迎面走來,對他擺擺手:“進去說,到你宿舍裏說。”

.

宿舍的燈泡亮着,小桌上的臺燈也開了,陳子輕在櫃子第二層找茶葉罐。

劉主任說:“別忙活了,你一個傷員,怎麽一點也不自覺。”

“沒事,我給主任泡個茶。”陳子輕第一下沒扣開茶葉罐,他就把罐子夾在胳膊裏,使勁去扣。

要不讓鐘明扣吧。

不行,中午才經歷過偶像劇經典老土橋段當了回女主角,現在要是連罐子都扣不開……

指甲蓋發白往上翻,指尖發疼。

算了,人生在世,沒必要什麽都得證明。

再說他身子虛,何必逞強。

陳子輕拿着茶葉罐去找鐘明:“鐘師傅,這個我扣不開,你幫我扣一下子。”

鐘明視而不見,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門邊。

眼皮底下的兩條腿打了個擺子,他說:“師傅,向寧站不住。”

劉主任急道:“那還不快把人扶上床!”

鐘明不想扶,陳子輕也沒向他尋求幫助,他就說:“向師傅自己可以。”

“對。”陳子輕捋着濕濕的劉海擡頭笑了笑,眼角的紅痕是鐘明扔的詩詞本砸出來的。

鐘明把偏厚的唇一抿,拽住他的胳膊,将他半扶半拖到床上。

陳子輕連脫鞋的力氣都沒了,他窩倒在被子上面,把背後那部分被子撈上來蓋着肚子,房裏有滴滴答答聲,是他洗臉的毛巾沒有擰,一直在滴水,聽着煩。

“鐘師傅。”陳子輕喊還沒走遠的大塊頭,“我那毛巾沒擰水,你能不能幫我擰幹?”

鐘明轉身瞪他,壓低了聲音警告:“我不是我妹那麽好騙,你別使喚我。”

“這話說的,我從來沒有使喚過你妹,我跟她是互幫互助共同進步的友情。”陳子輕嘆息,“我都拿人格保證過了,你怎麽就不信。”

鐘明繃了繃下颚,一語不發地去把濕噠噠的毛巾擰了擰,順手就把洗臉盆裏的水倒了。

倒完臉黑沉沉的,有些氣惱。

陳子輕倒是沒打趣,他看着水泥地上那片水跡,廠裏灰多,工人都把水倒地上用來降塵。

劉主任在這時說起了話: “小向啊,你看你出院也扛不了料,拉不動料,攪都攪不了兩下,還不如在醫院待着。”

“我在醫院躺着憋悶。”陳子輕說,“而且組裏沒我盯着,我不放心。”

劉主任不是很認同這種方式:“也不能總依賴你,還是要靠個人自覺。”

“主任說得沒錯。”陳子輕憂慮地蹙了下眉心,“不過好習慣培養成功很難,懈怠容易,有了一次就有兩次三次無數次,鏈條松了一塊整個垮掉。”

這話劉主任沒什麽意見,确實是這樣。

劉主任搓搓手,二徒弟跟三徒弟被拎回家教育了,他倆都沒好果子吃,大徒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寫的檢讨沒有一處投機取巧,全是真誠。

廠裏還是要給三人通報。

說實話,小向不是他帶出來的,卻比他的三個徒弟都要穩重,他沒有在小向身上見到過沖動的一面。

把制造廠當家,把車間生産看得比命重要。

這點好也不好,凡事不能太過。

劉主任接過大徒弟遞的茶水,聽床上的年輕人說:“上午廠裏放假掃墓,下午是上班的,效率跟我在的時候一個樣嗎?”

師徒二人都沒開口,答案已經明了。

陳子輕不驚訝,這個廠每個月的産量由生産科統計,量數卻是工人們自己商量着定下來的,這是宗林喻的決策,為的是讓工人們拿到決定權,那到時候完成不了産量就很沒臉。

但是總有臉皮厚的,只貪圖當下,不管後果,每個組都有,所以要有個勝負心強,為了贏不擇手段的領導督促。

原主就是那種人,他曾經把自己的工錢給一個不積極的工人,目的是讓對方能按時上班,完成每天的量,最終成功拿下當月的生産量比賽冠軍。

光輝組因此一路領先。

“主任,不是我不信任大家,是我想盡可能的做到位,不辜負廠長對我的信任。”陳子輕咳嗽,“這個月我們組定的産量比上個月要高,雖然這才月初,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劉主任擔憂道:“怎麽咳上了。”他叫看門神大徒弟,“小鐘,你給倒杯水。”

“咳,我不,咳,不喝。”陳子輕顫動着咳嗽,蒼白的臉上生出點紅暈。

“好了好了,你要去車間就去吧,想怎樣就怎樣好吧,別的事下次再談。”劉主任一口茶都沒喝就站了起來,“我跟張會計說了,準你明天遲到,你去了車間就在辦公室待着,宗技術那裏我讓小鐘去說。”

宿舍裏是克制的咳聲,悶悶的。

鐘明給師傅開門,劉主任說:“今晚你照顧小向。”

“我已經搬出去了。”鐘明不肯。

“搬出去了不還是一個車間一家人?”劉主任還要訓斥,陳子輕氣若游絲地表态,“主任,我一個人可以的。”

劉主任只好囑咐他多注意身體。

出了宿舍,劉主任不放心地告訴大徒弟:“小向那是不想你為難,你晚上別睡太死,留意着點,萬一他不舒服了喊人。”

鐘明低頭把白背心的褶子拉平:“他根本就不想我留下來。”

“……”劉主任搖頭嘆氣,“一個個的都有主見。”

鐘明跟着師傅穿過走廊。

劉主任看着樓梯下腳:“你對小向的偏見我不是不知道,別太過了,男女之情是自由的,你妹妹要是真的想跟他好,你是攔不住的。”

鐘明說:“不合适。”

“輪不到你做決定。”劉主任走到一樓,“我瞧着小向會注意異性的才氣才學,哪天廠裏進個女大學生,他就追求了。”

鐘明沉聲:“我妹高中文憑不差。”

“沒說差,高中文憑拿得出手漂亮得很,師傅我哪說差了。”劉主任操着心,“你這孩子怎麽長了個木頭腦袋,別只要你妹身邊出現個男的就當妹夫審核,你有時間就把自己的對象找好。”

鐘明撓頭:“會找的。”

.

過了八點鐘,生活區的叮叮當當雜音就全沒了,到處靜悄悄的。

這個點陳子輕通常剛開始打第二分工,就沒這麽早睡過,他一點困意都沒有。

陳子輕過一會看看原主的手表,快零點的時候,他翻了個身,面對着洗臉架,發現那上面還挂着個鏡子。

鏡面背對他,正面沖的是門口。

陳子輕爬起來去照鏡子,他把鏡面翻過來,擦了擦,看着鏡子裏的人,鏡子裏的人也在看他。

原主長這樣啊。

跟他差不多,都是放在人群裏會被淹沒的那一檔。

陳子輕湊近伸出舌頭,舌尖上有個口子,原主嘴上的血,是他把舌頭咬破了。

系統沒給他投放原主死前的情形,難道不是涉及到任務,而是任務目标,還跟原主很熟?

原主打招呼的時候突然受到驚吓,不但咬了舌頭,更是站都站不住,或者是要往後退,腳後跟被草騰絆倒摔石頭上了。

那得是什麽程度的驚吓才會那樣……

陳子輕現在沒什麽頭緒就随便猜,他想抽根煙,下意識掏褲兜,掏出來個東西。

扁趴趴的白紙。

好像是一朵紙花,清明廠裏組織工人折的。

陳子輕掰了掰紙花的花瓣,扭頭看門,外面沒動靜,不知道任務目标今晚會不會有動作,他放下紙花去上廁所。

走廊的燈光處在明亮跟昏黃之間,陳子輕帶上門朝着廁所方向走去,整條走廊只有他的腳步聲伴着樹葉沙沙響,他沒穿褂子,單件的襯衣有點冷,毛孔上冒出細小顆粒。

陳子輕快去快回,期間沒碰到一絲異常。

整片職工樓的走廊都亮着燈泡,他打着哈欠推開宿舍門,困意終于來了。

陳子輕揉了揉眼睛關上門,就在他準備關燈的時候,不經意間向牆角看了一眼。

櫃子邊吊着的電線在動!

陳子輕頓時一激靈,只見垂落的電線像鐘擺一樣,有序地左右晃動,然後漸漸靜止。

他盯着那處,心髒砰砰直跳。

在他進宿舍之前,有人在那裏站過,碰到了電線。

那現在……

陳子輕慢慢站直繃緊身子,看了眼被床單遮擋的床底,目測能藏得住一個成人的櫃子最底下那層。

人還在不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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