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啓明制造廠

第5章 啓明制造廠

陳子輕在原地站到腿肚子發酸才有動作,他轉動幹澀的眼珠掃視四周,拿了個搪瓷缸子。

一兩分鐘後,陳子輕放輕腳步走到床前彎下腰來,他一手抓缸子把,一手去掀垂下來的床單。

幾乎沒有停頓,指尖碰上去抓住的那一刻就一把掀了上去。

床底下黑黑的。

陳子輕把搪瓷缸子放小桌上,他拉扯着臺燈的插線,盡量往床底下照。

下一刻他頭皮發麻,短促地叫罵出聲:“操。”

床底下有兩排鞋子。

外面一排全是黃球鞋,裏面那排是天冷穿的翻毛工作鞋,整整齊齊地擺放着。

大晚上透過臺燈的光暈看去,乍一看就像一雙雙腳,差點把他吓昏過去。

天知道他多怕阿飄。

陳子輕腿軟地坐到了地上,還好他的任務是找破壞電線的工人,不是什麽抓阿飄,不然他就完了。

其實世上沒有阿飄,有也是人假扮的,人很多時候比阿飄還要恐怖,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怕,他趕緊停止這方面的思想,視線越過兩排鞋往裏瞧。

就一小團深藍色的絨布,那裏面是書本,絨布用來擋灰。

床底下沒人。

陳子輕放下床單又掀起來,數了數鞋子。

不知道為什麽要數。

總之是數清楚了,九雙黃球鞋,七雙翻毛工作鞋。

廠裏每個季度都給工人發兩雙鞋換着穿,原主沒把穿舊的送親戚,磨損不那麽厲害的他都洗幹淨攢起來了。

原主內八,鞋都往裏撇。

陳子輕腳上的這雙也是那麽撇的,他起身去看牆角櫃子,最上面的那層他在宗懷棠走後就打開整理過了,最底下的還沒有。

沒多想,陳子輕提着心去開最底下的櫃門,人迅速後撤。

并沒有見到人臉,裏面就一床繡着制造廠統一标志的黃綠色三件套。

宿舍只有這兩個地方能藏人。

都看過了。

陳子輕滿身虛汗地坐到床邊,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麽,想不起來,他垂頭把朝裏歪的右腳往外撇撇,又把同樣朝裏歪的左腳往外撇撇。

第一個晚上就這麽刺激的嗎……

先睡吧,腦子轉不動了,明天一大早還要去廣播站朗讀。

陳子輕脫鞋撩開被子,後背突地一涼,他扭過脖子盯向通往另一間的布簾。

怎麽把那間忘了?!

陳子輕頭腦發昏,他鞋都沒穿就快速進去找了個遍,也沒有。

跑了。

真的跑掉了。

從哪跑的,大門還是窗戶?

根據電線晃的力度來看,那人前腳剛撤走,他後腳就進了宿舍,時間是挨着的,即便對方是隔壁的工人,走大門也會有動靜,可他沒聽見。

那就是窗戶。

他這間跟裏面那間都有兩個窗戶,一個對着走廊,一個對着後面樹林。

窗簾都沒拉起來,前面有光亮,後面一片漆黑。

陳子輕去後窗瞧了瞧,黑布隆冬的,他摸摸伸出去的窗戶臺子,寬度跟前窗差不多,注意點是可以踩上去的。

職工宿舍兩層樓高,靈活點的能從二樓抓着臺子用腳去夠一樓窗框。

直接跳下去也行,下面是草地。

陳子輕捏捏喉結清了下嗓子,放聲大叫。

不一會兒走廊就傳來了混亂的腳步聲和嚷嚷聲,一群人跑了進來。

後面陸續還有一波。

宿舍裏站不下了就在門外站着,大量詢問裏夾雜着少數埋怨。

陳子輕失望又氣憤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一下炸開了鍋。

“不會吧,都是車間的人,誰會幹這缺德事啊。”

“……”

“向師傅,你确定嗎,如果是真的,那是要彙報給廠長處理的。”

“肯定不是真的,光憑電線哪能當證據,除非親眼見到人。”

“……”

“組長,是不是讓風吹的啊?”

“窗戶關着,風進不來,那根電線沒人碰怎麽會大幅度晃動。” 陳子輕痛心疾首,“廠裏每周都開大課講道德,我不知道我們群衆裏頭竟然藏着這樣的卑劣之人!”

味兒差不多夠了,不說了,就到這。

大家面面相觑,他們不信鬼神,不懷疑舍友,只覺得是向寧腦子裏有血腫血塊還是啥的,導致他出現幻覺了。

真讓人擔心。

陳子輕披着藍褂子坐在臺燈下,眉間緊緊蹙着:“我現在都不确定人是在我上廁所後趁機溜進來的,還是一開始就在裏面。”

“……”

越說越不像正常人能說出來的話。

陳子輕謹慎地察言觀色,一,他被當傻子了,二,在場的沒有不對勁的。

要麽不在這群人裏頭,要麽是沉得住氣。

陳子輕有氣無力:“算了,看來是個敢做不敢當的品行。”他站起來對着衆人彎了彎腰,抱歉地說,“各位都回去吧,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休息了。”

“向師傅使不得使不得,你也是受了驚吓才喊的,沒人會怪你。”

“就是呢,咱們各回各窩,別在這堵着讓向師傅鬧心了。“

“……”

“組長你要不要人陪?我們哪個都可以。”

陳子輕擺擺手。

宿舍裏外的人群逐漸散去,走廊上,湯小光摳着眼屎問身邊的男人:“懷棠哥,你不走啊?”

宗懷棠兩手交扣着搭在半人高的水泥護欄外面,他沒回答,問了窗邊的人一句:“鐘師傅,你不走?”

鐘明沉默着脫掉一只鞋在牆上敲敲,有什麽從鞋子裏掉了出來,似乎是土渣子。

宗懷棠的餘光若有似無地掠過,繼續吹夜風。

“你們怎麽看的?”湯小光自顧自地判斷,“我感覺是真的,真有人偷偷溜進去了。”

以向寧的做派肯定不會把這件事彙報給廠長,其他人可能會去說可能不會,反正他絕對是要去找廠長的。

如果啓明制造廠不能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和見習環境,他就申請去其他廠。

他才不要跟偷雞摸狗的小人在一個廠。

湯小光從門邊探探腦袋,小聲說:“向師傅那嘴白得泛青,像沒氣了,他不會天亮就硬了吧。”

背後來了一聲哈欠,是宗懷棠,他把對着夜色的身體轉過來,背靠護欄捏捏發酸的脖子:“硬不了,沒受傷之前人五人六的,受傷以後像唱大戲,臉上一個樣眼裏一個樣,眼珠轉一下就是一個主意。”好玩還好笑。

湯小光還沒讀懂意思,宗懷棠就已經從後面走上來,腳步不停地走進了宿舍。

“坐在椅子上的那位男同志,慌成這德行,丢金條了?”

陳子輕雙手撐着腦門的紗布:“沒丢東西。”

外頭的湯小光插了一嘴:“東西沒丢,那不就是吓你!”

陳子輕一怔,吓我?不對,吓原主。

“為什麽?我又沒得罪人。”他按耐住有點激動的情緒不讓人看出來,擺出的是茫然無辜。

湯小光一言難盡地憋住笑,沒讀過什麽書的人,裝模做樣讀多少詩歌也長不出腦子,這麽容易捋得清的脈絡還要人提醒。

本來湯小光想跟宗懷棠鐘明一樣不講出來,但他對上向寧尋求幫助的柔弱無助眼神,竟然有點不忍心了。

平時可沒這樣對過他。

“人無完人,你不完美,就總有看不慣你的。”湯小光說,“或者羨慕你每年都拿先進個人。”

陳子輕飛快思索車間先進個人有關的信息:“今年還沒評。”

湯小光聳聳肩:“把你吓瘋了,名單裏不就沒你了。”

陳子輕瞠目結舌:“誰會因為這點事瘋掉。”

“噗嗤”

正打量牆上畫報的宗懷棠笑出聲:“你不會,你半夜鬼叫驚動整個宿舍樓的人。”

陳子輕瞪宗懷棠。

宗懷棠莫名其妙,還不讓說了?好意思鬧啊,他剛想嘲兩句,陳子輕就下逐客令:“你們回宿舍吧,我要睡了。”

然後不管不顧地把宿舍裏的湯小光和宗懷棠一手一個推出去,順便給了還在門口罰站的鐘明一眼。

“鐘師傅,湯同志,宗技術,我就不送你們了,晚安。”

一口氣說完就關上了門,不知道走廊上的三人表情各異。

就因為他那一句很不走心的晚安。

陳子輕在宿舍來回走動,順着湯小光的思路走的話,好離譜啊。

只是為了“先進個人”裝鬼吓他嗎?不至于吧。

而且比起溜進來碰晃電線不被他逮到好讓他誤以為是靈異事件,還不如直接穿個白衣服從他窗戶前面飄過去有效果。

他更傾向于是有人在監視原主,要查找什麽東西,就在櫃子裏,找的時候過于投入都沒去管電線。

在山裏吓到原主的,任務目标,今晚進來的,都是同一個人。

陳子輕覺得自己找到方向了,他把櫃子從上到下所有物品翻了個遍,連飯盒蓋子有沒有夾層都考慮到了,依舊一無所獲。

要是能有提示就好了。

陳子輕想到他的賬戶財産:“陸系統,蒼蠅櫃是什麽?”

冰冷的機械聲答:“存放財産。”

陳子輕意想不到:“那怎麽不叫儲物櫃,蒼蠅櫃……好奇怪的名字,你是怎麽想出來的啊?”

系統:“主系統設置命名。”

陳子輕愕然,主系統?那是監護系統的上司吧?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改口:“蒼蠅其實挺可愛的。”

沒有電子音。

陳子輕把窗簾拉上:“死魚眼又是什麽?”

系統:“雙倍積分效用,有效期一個月。”

陳子輕嘆氣,這個比蒼蠅櫃有用,前提是有積分,他心疼自己的那一百一十萬積分,要是沒用掉,能買多少道具啊。

哎。

忘了吧,都清除了,想它做什麽。

陳子輕總結目前的進展,宗懷棠是唯一的小線頭,只能先扯他了。

等有別的線頭出來了再說。

.

陳子輕才睡着就被外面的聲響給吵醒了,這裏的人早睡早起身體好,他不适應。

迷迷糊糊地穿上工裝服,陳子輕踩着黃球鞋去洗臉架,他把臉湊到毛巾上蹭蹭讓自己清醒點,困頓地拿了洗漱用品放臉盆裏,端着下樓刷牙洗臉。

水塔西北方向,一大溜的水龍頭前沾滿了工人。

陳子輕搜找到第一車間的人向他們走去,他們擠了擠給他騰出位置,笑呵呵地對他打招呼,問他睡得好不好,頭還疼不疼暈不暈,他都回了。

春天的清晨涼涼的。

陳子輕咬住牙刷一通搗鼓就把沫子吐出來,牙龈輕微酸痛嘴裏有點鐵鏽味,他給白瓷缸子打了水喝一大口咕嚕咕嚕吐掉,重複了幾次就抱着盆出來,把位置讓給別人。

職工樓裏的人進進出出擦肩而過,日出東方,陳子輕上着樓梯回頭。

一日之計在于晨,工人們熱情蓬勃,沒有哪個身上有頹廢消極的痕跡,即便他們的穿着色調清一色地單一偏暗。

這個任務世界比現實世界呈現的色彩要鮮豔明亮很多倍。

陳子輕一路迎着招呼聲回到宿舍,他戴上原主的手表,對着有幾條劃痕的表盤哈口氣,用指腹蹭了蹭。

六點十五

該出發去廣播站了。

陳子輕将床上的詩詞本夾咯吱窩底下,拿了鑰匙把門鎖上,他想着事情走到拐角處。

門鎖了嗎?應該鎖了吧。

等等,我真的鎖了嗎?

陳子輕不知道這算強迫症還是焦慮症或者老年癡呆,他從小就這樣,總擔心門沒關好,煤氣竈沒關火……不止是出門,晚上睡個覺也擔心這個那個沒關沒鎖,非要反反複複确認,根本控制不住。

拐到樓梯口,陳子輕還是忍不住掉頭回去,使勁拽兩下小鎖,沒拽開。

鎖上了。

他走兩步回頭,真的鎖了吧?拉了拉,嗯,鎖了。

然後又走了幾步,再次回頭。

啧。

陳子輕準備叫個人幫自己作個證,一道人影闖入他的視野,正是他要接近的宗懷棠,他立馬揚手揮動:“宗技術,早上好!”

宗懷棠是來二樓溜達的,他越是上樓費勁,越要折騰,天天如此,絕不慣着他的左腿。

“還沒吃早飯就這麽有勁了。”宗懷棠迎上傷員激奮的叫喊,八成是有什麽目的,他興味地走近。

哪知這人當着他的面摸着鎖拉扯幾下:“你看我門鎖了嗎?”

宗懷棠:?

什麽意思,是不是又給他丢了什麽當等着他上?他理都不理。

陳子輕期盼地望着他。

宗懷棠嫌棄地撇開眼:“鎖了。”

才說完就看到面前的人長舒一口氣,徑自走了。

不管他了。

就這麽把他晾這兒了?

宗懷棠黑着臉去看門鎖,就這還要找人确認,自己眼睛看不到嗎?腦子磕出來的毛病?他興致缺缺地接着溜達。

片刻後,樓下傳來吼聲:“宗技術——”

他頓了頓,腳步一轉,鞋尖抵着走廊護欄,居高臨下地俯視。

剛吃完早飯的陳子輕站在大樹前面,褲子兩邊口袋都鼓了個圓包,裏面裝的雞蛋,他的嘴邊沾着饅頭屑,手裏還拿着半個。

“你等我去廣播站讀完詩,我們一起上班,我有事和你說——”

宗懷棠唇角一扯,到了車間事就涼了嗎,偏要在路上說,還這麽大動靜。他溜達完就下了樓,穿過馬路。

昨天那個女職工推着自行車在路旁等他,滿臉羞澀,雖不白卻很修長的脖子上紮了條絲巾。

玫瑰花的。

宗懷棠一笑,風度翩翩。

騎車經過的工人喊道:“宗技術,你這就走啦,向師傅不是讓你等他一起上班的嗎?”

“他又不是我媳婦,讓我等我就等。”

宗懷棠發出不屑的氣音,在周圍的哈哈大笑聲裏走向年輕女人。

草叢裏的大廣播喇叭發出一段電流聲,電流聲結束後是清潤中帶着激昂笑意的聲音。

“親愛的同志們,早上好!我是第一車間的向師傅,廠廣播站播音現在開始,首先,我為大家朗誦一首艾青的《給太陽》。”

“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看見你的光輝就高興”

……

“你新鮮、溫柔、明潔的光輝,照在我久未打開的窗戶上”

……

“于是,我驚喜看見你”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車鈴聲此起彼伏,住家裏的工人像潮水一樣騎着自行車湧入工廠,和住廠裏的工人結伴沿着公路去生産區。

男人騎車哼着歌後面帶着家屬,女人們三四個一群,邊騎車邊拉家常。

“太陽啊,你這不朽的哲人,你把快樂帶給人間”

……

“你把日子鑄成無數金輪,飛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在情感充沛的詩歌聲裏,熟人互相打着招呼,尤其是碰到老師傅或者領導,大家态度都會非常的客氣,他們說說笑笑一片歡樂。

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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