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啓明制造廠
第19章 啓明制造廠
“輕輕!”
湯小光的驚呼扯疼了陳子輕的神經末梢,他被對方推倒在路邊草地上面。
一輛失控的自行車撞上他剛才站立的位置,直直地向前沖了一段,一頭栽進灌木叢裏,慘叫震耳欲聾。
陳子輕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湯小光去找人理論:“這位同志,你是怎麽騎自行車的,長沒長眼睛?都不看路的嗎?啊?!”
明明是很生氣的話,聲音甜脆聽着沒什麽威懾力。
湯小光一通數落完,還是幫忙把人扶了起來:“下次騎車慢點。”
同志點頭哈腰地推着自行車走了。
湯小光用手在臉前扇扇風降火,他叉着腰返回:“輕輕,你怎麽還躺着,尾巴骨摔了?”
陳子輕的眼珠緩慢地轉向湯小光,聲音幹澀得猶如生了鏽的鏈條:“我一點都想不起來長得是……什麽樣子。”
湯小光:“啊?”
“哦哦哦,你說那個我叫魂的時候一直跟在我後面的同志啊。”他托了托挂在背上的沉甸甸大包,“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咯。”
絲毫沒有陷在這個小插曲裏面,已經把自己剝離出來了。
陳子輕就不一樣了,他深深陷進去,全身力氣都跟被抽光了似的,一陣陣發軟。
湯小光岔開腿,手撐着膝蓋半蹲着瞅他:“輕輕啊,你看着好全了,實際上有後遺症,這就是後遺症發作了,很明顯的事。”
陳子輕愣了愣:“是這樣嗎?”
湯小光被他問得有點懵:“不然還能是什麽原因。”
陳子輕捂住臉,手跟臉都是汗津津的,他艱難地說:“可我為什麽別的事都記得,就只忘了那個同志的樣貌?”
湯小光維持着這個姿勢沉思片刻,無果。
于是放棄。
湯小光樂觀得很:“哎呀,輕輕,不要有這些那些的困擾,人活一世,解不開的結老多了,跳過去就好啦。我跟你說,咱們一定得跳,學不會就學,反正不能光靠走。”
陳子輕呢喃:“到底是文化人。”
湯小光:“……”
怎麽又崇拜上我了,三回了吧?幹嘛啊!再這麽下去,我不得成他偶像?
崇拜等于欣賞等于愛慕。
可惜這個向寧長了把兒,不是女孩子。
湯小光把上唇跟下唇往裏收着貼在一起,發出一個響亮的“叭”聲,接着又發出兩個“叭”聲。
我在想什麽,是女孩子也不能随便就好上吧。
一段感情那是要講靈魂契合度的。
湯小光揮走腦子裏的彩色雪花點,天真無邪地露齒一笑:“輕輕,我拉你起來?”
陳子輕沒說要,也沒說要,他的思維還是繃裂的,沒有修複好。
湯小光就理解成是願意,他去拉陳子輕,沒拉動,站不穩地撲到了他懷裏。
連帶着自己背着的那一大包吃的。
陳子輕被壓得心口窒息眼前冒白光,好像看到院長她老人家從現實世界的天堂跑來任務世界接他了。
“輕輕?輕輕你還好吧?”湯小光看他臉色煞白,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了起來。
陳子輕的餘光裏進來個挺拔身影,他向那個方向伸出一只手,無聲地嘶喊:“救命。”
左後方有根電線杆,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幾根線交叉着穿過電線杆頂,線上纏了許多枝條樹葉,綠油油的随風輕輕擺動。宗懷棠就站在被綠意纏得最緊密得那根線前,手上拿着個白皮記事本,儀表堂堂。
不邁腿十分高大英俊。
邁腿暴露殘缺,就多了一種遺憾。
“你們在草地上耍什麽?”他事不關己,閑閑地問。
“沒耍啊,我拉輕輕呢。”湯小光“轟”地一下臉紅脖子紅,他手腳并用地從陳子輕身上爬起來,動作幅度過大,背上的包墜着他後退好幾步才站住,“懷棠哥,你快來幫忙。”
宗懷棠沒有要理會的意思:“拉一個人,又不是拉頭豬,還要人幫?”
湯小光哭喪着臉:“我拉不動他。”
宗懷棠掃了掃他纖細的胳膊腿,意味深長地揚了揚唇:“這樣啊,是我高估你的小身板了。”
湯小光兩撇略淡的眉毛一擰,是我的錯覺嗎,怎麽嗅出了一股子趁機打壓的意味?他把影響他站姿的大包放地上,挺了挺脊背,擲地有聲:“懷棠哥,我相信你一定聽過一句話,濃縮就是精華!”
“噗嗤——”
“啊喲。”
陳子輕先是被湯小光的模樣逗笑,後是慘叫,他發出求救信號:“二位,你們誰能管管我。”
宗懷棠邁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停在陳子輕腰側,黑皮鞋虛抵着他沒塞到褲腰裏的灰褂子下擺:“你就不能自己起來?”
“我腿軟,肋骨疼。”陳子輕咳嗽。
宗懷棠沒壓制住說教的沖動:“昨晚要死要活的折騰,才過了十個小時就在大路邊跟人耍上了,你不疼誰疼,疼死都是活該,心比天大。”
陳子輕:“……”
好想找個東西把這男人的嘴堵住。
陳子輕不抱希望的時候,一只手伸到他上方,他握住。
有繭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一層,掌心幹燥燥的,比他的手大一圈。
他想着。
然後就被一股力道撈了起來。
陳子輕道了謝,他徑自走上岔路,屁股後面沒有拍打的灰邊走邊掉。
還有幾根小草杆戳進了布料裏面,一晃一晃地翹着。
湯小光兩眼發光:“我去給他拔掉。”
宗懷棠拿起手上的記事本拍兩下湯小光的後背:“你要頂替馬強強的班,照顧他吃喝拉撒當他孫子,還供他打罵發洩野心欲望上的不滿足?”
湯小光一驚,還有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滿腔熱情冷卻了些,彎腰去夠地上的大包。
掙紮了一番,湯小光最終做出了決定:“懷棠哥,不能總算從前,那其實不公平,要結合前後一起評估,我現在挺樂意跟他交朋友。”
“輕輕,等等我啊!”
湯小光甩着包追上陳子輕,嚷嚷着鐘明今天會不會很忙。
劉主任讓鐘明帶他,目前感受還不錯。
湯小光把陳子輕跟他說的事抛在了腦後,全忘沒了,絲毫不在乎昨夜走在他身後的人究竟是誰。
陳子輕在乎,他進死胡同出不來了,在車間工作的時候總是開小差,好幾次都差點絞到手。
馬強強提心吊膽地說:“哥,你休息一會吧。”
“你做你的活。”陳子輕把手套脫下來揣褲兜裏,他穿過大半個車間去找宗懷棠。
一群技術員圍着宗懷棠,他們指着圖紙交流讨論,廠長前段時間給了準話,第二季度會統一換掉各車間的老設備,那是夏天的事了。
在那之前就是檢查,維修這兩項任務,擔子在他們肩上。
陳子輕擠了小圈子,想想又退了出來,一個外行不能在這種時候添專業人士的亂。
宗懷堂在修設備,配件,螺絲刀,起子,螺帽等零零碎碎地擺在一張檢測表上。表裏概括了所有車間出故障的設備號,哪臺設備修好了就打上勾。
第一車間排在首位,等修好了,負責人驗收合格通過了,這夥人就去第二車間。
“宗技術,你看這裏沒有備件,很難保證安全運行……”
有技術員往宗懷棠身邊蹲。
陳子輕退得更靠後,他透過技術員們之間的縫隙去看宗懷棠,對着他的是一面寬背。
脊骨頂着白背心跟白襯衣,褲子後面的皮帶因為蹲下的動作拱出一塊,埋進去的襯衣褶皺有那麽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味道,扭扳手時臂膀線條有美感又不失利落,後脖子滾下一滴汗。
陳子輕看不到宗懷棠的正面,或許他前脖子也流汗了,喉結上的小痣都是濕的。
不自覺地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陳子輕呼氣,不得不信男色是有治愈效果的,他好像不那麽恐慌了,手腳的僵麻也有所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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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懷棠滿手機油地站起身,馬上就有一個技術學徒給他遞毛巾。
整個廠裏都知道廠長弟弟做事不戴手套,一雙手好看得沒邊兒了都不愛惜。
學徒抱着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心态勸說:“宗技術,有的材料傷皮膚,時間久了還有腐蝕性,您将來的對象見了,多少都會心疼的。”
宗懷棠擦着手調笑:“心疼了多好。”
他笑的時候眼尾紋路都是風流的:“心疼了就該疼人了。”
技術員們裏面,有故事的就大方出來分享經驗,贊成宗懷棠的話,是那個理。
宗懷棠與同事們打趣了幾句,似乎終于發現了陳子輕,他一個眼神過去,陳子輕會意地跟上對方。
他們進了車間配套的更衣室。
宗懷棠把腳踩在窗臺上,用黑了好幾塊的毛巾擦皮鞋上的髒污:“說吧,什麽事。”
陳子輕掩上門。
宗懷棠的眼皮抽了抽,隐秘措施都用上了?他繼續擦鞋,旁邊呼來一口濕熱的氣息,含住了他的整個耳垂。
陳子輕才張嘴就被宗懷棠一把推開。
宗懷棠鞋擦不下去了,他把毛巾甩在窗臺,還有點髒的手捋了捋短黑發絲,力道不在正常範圍值,隐約有幾分不自然。
陳子輕摸不着頭腦:“宗技術,你怎麽……”
“好意思問我怎麽,”宗懷棠掃過去一個很煩的眼神,“我沒有耳背,聽得見,不需要你湊我這麽近。”嘴巴都要挨到他耳朵了。
“我是因為要說的東西比較,“陳子輕在更衣室裏東張西望,小聲說,“我懷疑我碰到了……”
“鬼”不敢發出聲來,用的氣音。
陳子輕抖着膽子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講了出來。
宗懷棠聽完以後,面上瞧不出當笑話聽的跡象,也沒露出相信的神色,只是說:“你确定你什麽都沒印象?”
“真的,我确定。”陳子輕驚魂不定,“什麽都……”
不是。
有的!有一處沒有模糊掉!
那人的穿着色調款式他想不起來,可他記得那是一身工作服。
是車間的工人!
陳子輕立即就要往外跑,腳步突地一剎,只有工作服,臉是空白的,聲線也不記得了,怎麽找?
“怎麽神經兮兮的。”
耳邊響起宗懷棠的調侃,陳子輕埋怨地橫他一眼,氣他打斷自己的思緒:“你別說話!”
宗懷棠:“……”
我再管這家夥,我就不姓宗。
宗懷棠冷臉冷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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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平時會緊急修補自己的過失照顧宗懷棠的情緒,這會兒他滿腦子全是那身工作服。
有幾個工人進了更衣室,在陳子輕背後唠嗑,都是些家長裏短。
不時穿插笑聲。
陳子輕沒去在意,他出了更衣室又回去,想找個空瓷杯倒點水喝兩口。
更衣室裏靜悄悄的。
沒人。
什麽時候走的?
陳子輕的疑惑很快就被尋人這件事壓碎,他喝了水緩解喉嚨裏的澀癢,抱着試試的态度從第一車間開始,一個一個地找,一個一個地看。
等他走出最後一個車間,後背已經滲滿黏膩的虛汗。
沒發現。
今天有請病假事假沒來上班的,不是全員到齊,而且坐辦公室的雖然沒規定必須穿工作服,但也有穿。
陳子輕一邊給自己做心理輔導,一邊把辦公人員都找了個遍。
還是沒有一絲收獲。
陳子輕漫無目的地在樹林裏走着,工作帽被他抓在指間浸了點深色水跡,他撞到樹踩到蘑菇,光影在他頭上背上肆意寫畫。
“向寧,你怎麽在這?”
身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陳子輕回頭,鐘菇拎着個藤編籃子繞過幾棵樹朝他走來。
陳子輕的理智在懸崖邊溜冰,随時都會摔下去砸個稀巴爛,實在是沒有精力應對鐘菇,好在鐘菇不是那種話密的人。
周圍樹多,不方便并排坐,陳子輕跟鐘菇就一前一後,鐘菇在前,陳子輕在後,他全程跑神,停下來時發現眼前是片竹林,外圍的竹子沒有用東西固定,狂野地垂搭着。
地上新的老的竹葉鋪了一層,這兒長着一根小竹筍,那兒長着一根大竹筍。
鐘菇貓着腰進了竹林,她四處找找,蹲到一處撥開竹葉掰下來一根竹筍,剝掉層外皮說:“像這種嫩的,炒着好吃。”
陳子輕在竹林外站了片刻,鐘菇的籃子裏已經裝滿了竹筍,她還在掰。
“夠了吧,裝不下了。”陳子輕說,“可以下回再來弄。”
“聽你的,下回再來。”
鐘菇把肩頭的粗麻花辮往後一甩,她挎着被竹筍擠得輕微變形的籃子走了出來,手臂讓袖子遮住了,底下肯定勒出了一條印子。
“籃子很沉吧。”陳子輕伸手,“我給你拎。”
“不用,我自己就行。”鐘菇颠颠籃子,“我去上個小號,附近沒人要不着你給我把風,你在這等。”
陳子輕反應不夠及時,目睹她拎着籃子進了不遠處的草叢,他不理解地搖搖頭:“上小號怎麽還把籃子帶上,不嫌重嗎。”
“那邊草深,小心有蛇!”陳子輕提醒。
沒有鐘菇的回應,有大山的回應。
陳子輕聽着自己的回聲左右前後地轉動,宗懷棠說得沒錯,他确實神經兮兮的。
那事擱誰身上,誰不神經啊。
都能當靈異片素材了,還不用剪輯直接用。
陳子輕驚覺四周沒有鳥叫蟲鳴,他抱着胳膊搓了搓:“鐘菇,你好了沒?”
“鐘菇?!”陳子輕急了,聲調都變了,他忍不住想跑的時候,草叢裏傳來鐘菇無語的應答,“好了好了,催啥子。”
陳子輕拍了拍心口:“怎麽這麽久。”
“你以為是你們男同志那樣啊。 ”鐘菇一腳把張牙舞爪的荊棘踩下去,“向寧,我今天走得急忘了給你帶藥,我中午回去一趟。”
陳子輕快步離開這裏:“別給我帶了,我的症狀退了,全好了。”
鐘菇說:“那你的臉上怎麽一點血絲都沒有。”
“這跟我的着涼沒關系,是我……”
陳子輕猝然沒了聲音,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緊縮的瞳孔裏是前面小山坡上的背影。
很奇怪,明明只有身工作服跟後腦勺,但是……
那道模糊的身形竟然就在這一刻變得清晰了。
剛好嵌進了原先霧白的框架裏。
陳子輕說不上是激動,還是恐懼,他哆哆嗦嗦地扯住貼在手邊的長草:“鐘菇,那,那是誰?”
鐘菇說:“白榮啊。”
那人應該是聽見了聲響,慢慢地轉過身來。
陳子輕手一用力,長草邊緣在他手心劃拉出了兩道細口子。
白榮從山坡上下來幾步,沒有走近,隔着點不生疏也不親切的距離說話:“向師傅,鐘菇。”
陳子輕耳邊嗡響。
臉,聲線全都清晰了,連同對應的所有細節。
陳子輕的呼吸紊亂:“早上我去送車間的同志最後一程,你也在那裏。”
白榮道:“是啊,我們還說了話。”
“我問你。”陳子輕用左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心,靠着那點刺痛讓自己冷靜,“你怎麽知道湯小光給我叫了魂?”
白榮笑道:“我看到了。”
陳子輕盡量心平氣和:“怎麽看到的,你在哪?”
“向師傅怕是不知道,我跟大多人不一樣,每天需要的睡眠時間很少,我又不想在宿舍制造噪音影響室友休息,那我只好到外頭去。”
白榮的臉上露出回憶之色,“昨晚我散步走遠了,沒留神進了辦公區,我就在大禮堂對面的天臺看星星,後來湯同志喊着你的名字……”
陳子輕迅速抓住了漏洞:“他喊的可不是我的名字。”
“哦對,是qingqing。”白榮眉眼彎彎,“湯同志接觸多的人本來就少,生病的只有你,很好猜不是嗎。”
“況且他停在你宿舍門口問宗技術qingqing有沒有回來,我也有見到。”
陳子輕的眉心蹙了一下,這麽說,白榮離湯小光不遠,一起上的樓,那湯小光怎麽沒察覺?
“我接着說?”白榮問完了,沒等陳子輕回答就開口,“我當時見到湯同志打開了大禮堂的大門,出于無聊就下去看了看,我看到湯同志進放映廳喊你,喊了很多遍,掉頭沿着來時的路走,走幾步喊一聲,一看就是在叫魂。”
白榮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正好也準備回去了,索性走在他後面,考慮到叫魂不能被打斷,我就沒有叫他。”
合情合理。
陳子輕盯着白榮,這麽柔美俊俏的一張臉,正常人怎麽可能記不住。
所以真的是湯小光說得那樣,他有了後遺症,腦子裏起霧了才一時沒有想起來……
怎麽感覺哪裏怪怪的,可是又說不出來怪在哪裏。
陳子輕兩只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跡,血痕順着關節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褲兜裏塞,沒塞進去,忘了裏面有手套了。
他就這麽垂着手從山坡下面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過了多久,鐘菇的大喊聲紮進他的世界:“向寧,下班了,快回來打卡!”
“知道了。”陳子輕頭昏腦脹地加快腳步。
“走哪兒呢,這邊!”
鐘菇急匆匆地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半攙回了車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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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一下班就找白榮的室友談話,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給他作證,他的确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麽睡覺。
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
擺出來的信息都在告訴陳子輕,別去糾結了。他在食堂打飯的時候遇上了躁動,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腳後跟還掉了一塊皮,确定不了是哪個踩的,就亂罵一通。
正前胸貼後背餓着呢,脾氣難免急躁。
“大家不要擠!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
李科長拿着喇叭高聲吶喊着:“今天我們才送走一位同志家人,本該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麽的脆弱,又是多麽的珍貴……”
陳子輕對李科長點了點頭打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長卻不像之前那樣拿出領導的風範回應他。
陳子輕沒往心裏去,他去打米飯的隊伍排隊。
米飯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裏,飯工的勺子那柄長得,都要過自己個頭了,她踩在一條寬板凳上面,利索地把勺子怼進桶裏,攪拌攪拌,挖出一坨米飯。
工人端着鋁飯盒接好米飯就要走。
飯工叫他:“師傅,券!”
隊伍裏的陳子輕腦仁一抽:“完了。”
廠裏每個月都發票跟券。用來吃飯買東西,他不是第一天來這個世界,差不多都習慣了,就是今早急急忙忙給忘了,又換過衣服,兜裏比臉幹淨。
“怎麽辦,回去拿嗎,那還要重新排隊,一來一回的,飯都不想吃了。”陳子輕自說自話。
排在陳子輕前面的工人聽到他發牢騷,熱情地回頭問道:“向師傅,你是不是沒帶飯券?”
“是沒帶。”陳子輕順勢說,“你能不能借我兩張飯券,和一,兩張……三張,三張菜票?”
工人黑黝黝的臉上露出愕然。
向師傅從前也有忘帶票的情況,但他不會找誰借,誰主動給也不要,他會回去讨。
現在怎麽……
“快到我們了。”陳子輕說。
“诶,向師傅你等我一下。”工人從褂子裏面的兜摸出一捆票券,他捆在上面的皮筋松開,一張張數着菜票,撥出三張用手拿着,又去數飯券,數出兩張和菜票一起遞過去。
陳子輕接住:“多謝,我回宿舍就還你。”
“不着急不着急,向師傅想什麽時候還就什麽時候還。”工人講話的功夫就到他們了。
陳子輕等飯工給他裝飯的時間捏了捏手上的券票,飯券是“伍分”值,菜票是“壹角”直,上面都蓋着啓明制造廠的戳。
這比在外面吃要實惠便宜太多了。
陳子輕打了飯就去打菜。
通常中午有六個菜一個海帶湯加早中晚都有的白水煮雞蛋,這算一份,全用超大號的鋁盆裝,堆得高高的,四個長桌各擺一份。
葷素搭配,大鍋菜照樣幹淨,味道也不錯。
菜工見到陳子輕,客客氣氣地問:“老師傅,要幾個菜?”
陳子輕給了票報上菜名,帶着滿滿的飯盒回了宿舍。
院子裏有一夥人,馬強強對他揮手:“哥!”
馬強強這邊也在排隊,大板車拉了一車,棉被蓋着保溫,都是住家裏的人帶的菜,早上一來就交給廠裏保管,飯點發放。
陳子輕找了個地方坐,不一會馬強強就抱着搪瓷桶湊了上來,他是家裏的獨苗苗,夥食好。
今兒有紅燒肉,蓋子一揭就冒鮮香,糖色也炒得十分漂亮。
“哥,你吃不?”馬強強把搪瓷桶抱給陳子輕,“我一口都沒動,沒有我的口水。”
陳子輕可吃可不吃,他對上馬強強單純傻氣一味讨好的眼神,笑笑說:“那你給我兩塊肉吧。”
馬強強激動地把兩條腿往一起撞了撞:“你自己弄。”
陳子輕把勺子伸進去,随便弄了最上面的兩塊肉。
馬強強驚訝地張大嘴巴:“你吃肥肉啊,以前你只吃瘦的,有點肥你都不要。”
陳子輕說咬下肥肉,膩嗒嗒的油汁從嘴裏溢出來染得嘴唇油亮:“口味會跟着心情變。”
“噢……”馬強強垂頭看看搪瓷桶裏的紅燒肉,咧咧嘴,就着飯大口吃了起來。
院子裏彌漫着各種飯菜香,帶飯的不少會跟住廠裏的分享食物,也有的直接搶,自己搶就算了,還要招呼同伴一起搶。
孫成志就常那樣子,今天沒有,他不在這裏。
大家會聊他,明面上覺得他要去廟裏燒香拜一拜,私下裏幸災樂禍。
陳子輕在找劉主任的另外兩個徒弟,他現在對之前沒怎麽關注的白榮很有興趣。然而他只找到了鐘家兄妹。
“鐘師傅,鐘菇。”陳子輕咽下嘴裏的飯喊。
鐘明一個眼角都沒挪過去。
鐘菇從後面捶他後背:“哥,你對向寧禮貌點,他主動找你講話,你愛答不理幹什麽。”
鐘明說:“此地無銀三百兩。”
鐘菇橫眉豎眼:“你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鐘明看到小妹去找那人,和馬強強一左一右圍着他,把自己飯盒裏的煎蛋叉給他吃。
他呢,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吃一口飯就仰頭望天發呆。
陳子輕忽地轉頭看來。
鐘明沒有防備,晚了一秒才生硬地低下頭吃飯。
陳子輕:“……”
有話要跟他說?他端着飯盒去鐘明那邊:“鐘師傅,你小……”
“師弟”二字都沒說出來,鐘明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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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的事,廠裏下午公布了處理結果,生活還在繼續,還要繼續,工人們照常打卡上下班。
第一車間空了個崗位,全體職工集中在劉主任的宿舍,關起門來開小會。
劉主任不怎麽說,就讓大家自由發言。
四月已經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對應的産量沒有完成,後半個月的任務會很重。
陳子輕無意間碰到了鐘明的手,鐘明大力揮開,碰掉了他師傅的茶杯。
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到了衆人。劉主任也有點吓到:“小鐘,小向,你們怎麽回事?”
陳子輕不在狀态。
鐘明兩邊腮緊繃,用只有他能聽得見的音量命令:“你出來!”
陳子輕用眼神安撫鐘菇跟馬強強,順便偷瞄了眼歲月靜好的白榮,人在宿舍心在飛的孫成志。
他一出宿舍就被鐘明拽住衣領,強行拖到角落,往牆上一摁。
躁烈的熱氣實質化地入侵他的呼吸。
鐘明怒不可遏:“向寧,你要不要臉,那麽多人在,你也敢玩你的小把戲。”
陳子輕的肩背讓鐘明摁疼了,他捉住拽他領子的手。
都沒沾到,對方就迅速躲開。
陳子輕好笑地說:“我玩什麽了?”
鐘明粗聲道:“裝模做樣。”
陳子輕的腦中浮現鐘明把他當見異思遷的負心漢的畫面,再結合現在,他的眼珠一轉,鐘明以為他……
天大的誤會出現了。
不知道鐘明怎麽把“我想要你搬回宿舍”和“我不喜歡女的”相加得出“我喜歡你”。
陳子輕沉吟,他不能跟鐘明把矛盾升級,沒必要。
于是他就沒在這時挑開,他選擇有意無意在鐘菇面前透露了自己的擇偶标準。
鐘菇一說,鐘明就知道自己想開叉了。到時既能讓不掉自尊心,又能解開誤會。
陳子輕的小算盤敲響了,是他想要的效果,鐘明對着他時,恢複了原主生前的相處方式,就普通同事。
挺好的,必要的時候能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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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白榮期間,陳子輕聽說那些跟他同時生病的工人都住院了,他讓他們叫叫魂,按照湯小光的法子叫,叫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是這麽想。
怪異的是,到了他們身上就沒用了,叫好幾趟魂都沒用,哪怕湯小光親自叫也是一樣的結果。
陳子輕能好,是別的原因。至于什麽原因卻找不出來,他自己也沒有頭緒。
工人們的家屬陸續盯上陳子輕,他們去車間堵他去宿舍找他,又是送補品又是塞錢的求他幫忙,他心有餘力不足,被逼得發毒誓。
“我要是故意隐瞞見死不救,那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宗懷棠走到門口就聽見了這話,他的心頭有什麽跑了過去。
屋裏的陳子輕跟他對視,不知怎麽相對無言。
凄慘的哭聲打破這片微妙氛圍,家屬們癱坐在他宿舍的地上,陳子輕只能打開一包衛生紙給他們用,別的就幫不上了。
陳子輕想把這件事反映給廠長,他讓宗懷棠幫忙帶個話。
“你對你敬愛的廠長都不上心了?”宗懷棠把湯小光給的梨子罐頭丢到他床上,“還有什麽是你能堅持下來的?”
陳子輕搬起被掀翻的小桌子:“我想請廠長出面,或者廠裏出一份正式的申明給那些同志的家屬,我知道我不該因為個人事情浪費廠裏的資源,但是……”
半天都“但是”不出來。
宗懷棠把腳前的鋼筆盒踢給他:“不行了?”
陳子輕蹲着撿臺燈跟書籍:“不行了。”
“就這點出息。”宗懷棠蹲下來,拖着懶散的語調說,“向師傅怎麽退步這麽大。”
陳子輕疲憊地挎着肩膀:“你幫幫我。”
宗懷棠看他這窩囊樣,逗趣的興致都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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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之後,廠裏出了申明。
陳子輕還沒想好要怎麽感謝宗懷棠幫他帶話,運動會的項目就定下來了。
工會一收到通知就張羅大字報。
陳子輕不敢進工會,他蹲在牆根雙手合十祈禱:“拔河,接力,求求了,別的都不要有。”
他睡着了做夢都在祈求。
工會裏出來個人,急着要去哪,見到他驚道:“向師傅,你到了啊,快進來,還等着你寫報呢。”
陳子輕戰戰兢兢:“運動會項目是……”
“籃球,跳繩,踢毽子,乒乓球……”
陳子輕不能呼吸了。
“這些都沒有。”
他又活過來了:“都沒有嗎,都沒有啊。”
“是呢,今年的春季運動會就三項,拔河,男子掰手腕,以及400米接力。”
陳子輕不敢置信,三個項目他壓中了兩個,這是什麽概率,他在牆根緩了好久才想起來報名。
三項都得拿到優秀突出獎,只能拼了。
到了當天,工人們都去了文體館,橫幅高挂,鑼鼓陣陣。
廠長身體不适在家休息,李科長坐的主位,主要領導們向兩邊依次排開坐。
第一項是掰手腕,廠裏的女同志沒有男同志那麽多,報名的只設了一組,男同志人就海了去了,分成了十組。
大喇叭念選手名單,讓他們做好準備,每組馬上開始抽號碼,一對一的比。
陳子輕學着別人那樣揉手腕按肩膀,胳膊畫圓熱身,圍了幾圈的同志們都很佩服他的意志力。
前段時間腦袋開瓢,最近生病,都這樣了還積極參加運動會。
沒有取得好成績也沒關系,大家不會覺得他水平下降,照樣把他當勞動模範傑出領導。
就怕他原諒不了自己,這麽要強的一個人。
“輕輕,重在參與。”湯小光袖子上別着袖章,他是裁判。
陳子輕臉不紅心不跳地胡扯:“當然,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是我的思想理念。”
湯小光悄聲:“不過你別擔心,等會兒我看看有沒有機會讓你的對手分神。”
“湯同志,請注意你的言辭!”陳子輕正色。
湯小光氣死了,要不是你有冠軍瘾,我擔心你無法承受當場哭出來,我至于?
“什麽都不要說了,你的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公平公正,不能徇私舞弊,記住了!”
陳子輕蹲下來系鞋帶,腦後的紗布半小時前才撕下來,皮膚還是紅的,傷處縫了挺長一條,周圍只長了一點點絨毛,跟禿着沒多大區別。
瞧着怪心酸的。
參賽的同志內心都産生了動蕩,每個抽簽抽到跟他一組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讓了他一手,沒出全力,他因此一路殺進單組的四分之一決賽。
陳子輕捏着使用過度的手指,滿面愁容地等着鐘明跟別人掰手腕,這場毫無懸念,誰跟鐘明比不如直接宣布結果。
意想不到的是,鐘明輸了。
陳子輕還沒反應過來,湯小光就舉起小旗子用力一揮:“鐘師傅止步八強,這依然是個好成績,讓我們恭喜他!”
那聲音興奮的,像在喊喜報。
嘩嘩嘩的掌聲裏,鐘明一語不發地退出了比賽圈。
孫成志拉着白榮撞開人群追上來:“師兄,你怎麽輸了?”
鐘明簡略道:“手上汗多,太滑。”
“他奶奶的,便宜姓向的了。”孫成志憤憤地咒罵了句,“走,我們去看鐘菇比賽。”
鐘明:“嗯。”
陳子輕這邊把牙咬緊了才沒笑出聲。
湯小光對陳子輕擠眉弄眼,陳子輕假裝不在乎,心底爽死了,他後面四場都很順利,拿下了單組的第一。
接下來就等十組的所有第一名重新抽簽。
陳子輕知道宗懷棠也有報名,湯小光跟他說的,他不當回事,只盯着鐘明。
哪知宗懷棠不聲不響就進了全組的決賽圈。
陳子輕懷疑他們要在冠亞軍賽上碰頭,結果真就這樣了。他看着宗懷棠的小臂肌肉,吞了口唾沫。
宗懷棠連肌肉都是斯文的,根本不像鐘明那麽張狂爆發。
後者發揮失常,前者發揮超常,或者正常發揮。
陳子輕抹了抹熱紅的臉,他要贏。他必須贏,不然會被系統警告。
“麻煩兩位選手就位。”湯小光看計時表,“祝你們取得好成績。”
在許多女同志青睐的目光裏,宗懷棠坐到了凳子上,朝他的對手笑了下:“向師傅,請吧。”
陳子輕甩甩右手放松放松,手肘抵着桌面,豎成一條直線。
宗懷棠一派溫和親切:“還沒開始,別緊張。”
“我不緊張,我心态好得很。”陳子輕口是心非,握住他的拇指。
圈子後方飄來一聲嚎叫:“哥!”
馬強強不知道去哪了,現在才來,他跌撞着跑進來,呼哧呼哧地給陳子輕加油:“必勝!必勝!”
陳子輕動了動啃出牙印的嘴唇,無聲地說:“必勝。”
宗懷棠瞧了眼與他交握的那只手,疲軟無力抖成這樣,還必勝?別把人笑死。
湯小光喊:“3——2——”
陳子輕瞬間繃緊身子,反觀宗懷棠游刃有餘氣定神閑,桌上要是有盤瓜子有瓶啤酒,他就吃吃喝喝起來了。
這差別太大了。陳子輕想贏只有一個可能,宗懷棠放水。
這麽多人看着,不好張嘴求,那怎麽辦?
只能幹擾了。
還不能在桌上進行,要偷偷摸摸地來。
“一”
那就只能在桌子底下。
怎麽幹擾?
“開始!”
陳子輕情急之下把腳伸過去,蹭上了宗懷棠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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