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千妝盡
千妝盡
傍晚時分,那個男子回來了,還帶着他的朋友。我一身戲中扮相,坐在窗前那張落滿了灰塵的梳妝臺前看着他們進門。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兒,有着曼妙的身姿和風華正茂的美麗。男子進門後開始收拾行李,女孩兒新奇地在屋內走來走去,這裏看看,那裏摸摸,最後在靠牆的梨木雕鳳花櫃前停下,盯着那扇落了灰的櫃門發起呆。
我起身走近,附上她的耳朵,說:“打開它吧。”
女孩很聽話,木然地擡起手握住櫃門,随着些輕輕地“吱呀”聲,櫃門被緩緩拉開,櫃子裏有一只落滿了灰塵的錦盒。
“打開看看。”我說。
女孩伸出手将錦盒慢慢打開,看到一只折成兩段的釵頭鳳和一柄染血的貴妃扇,安靜地躺在盒中。
我看了它們許久,轉身迎着夕陽照映的窗戶閉上眼,記憶猶如一個舊時美人兒,在一些淺聲吟唱中搖曳着向我走來。我恍然覺得自己還站在暢音臺上,戴着釵頭鳳,手執貴妃扇,緩緩地走動碎步,輕輕甩動三尺水袖,而樓華還站在旁邊溫笑着看我,白衣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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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年,我在麗昆班門堂外遇到樓華。朝陽初明,他背對着我站在灰黑色的巷子中間,白衣、白褲,穿着皂靴,如一枝獨開于淤泥之上的白蓮,執一把折扇正唱:“則你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姐姐你看,那人真好看。”明珠驚豔地扯着我的袖子開口,欣喜而激動。
我連忙豎起食指在唇邊輕噓,示意明珠不要出聲,這樣的人,這樣的聲,這樣的戲,若是打斷多麽可惜。
可是還是晚了,巷中人的戲腔戛然而止,他向另一頭的我們看來,看清他的那一剎,我的目光如瞬間被點亮,那樣一副長相,如皎皎皓月,亦如清泉寒水,幹淨到幾乎通透空靈。
在後來的數十年間,我見過很多次樓華練唱,亦見過很多次他登臺,甚至還曾在京城最大的戲臺上與他共唱一折戲。在這之間他也曾無數次轉身,身段優雅,傾世之姿,但卻再沒有一次轉身能讓我如此驚豔,如此深入腦海,以至于直到我生命的盡頭時依然記憶猶新。
“我們是剛從滄州逃難來學戲的。”未待我出聲,明珠已笑着接話,好看的眼睛閃着光亮,光彩流轉。
明珠生得很美,一如她的名字那樣,年少的她已有着無雙美貌,嬌俏中帶着豔麗,盈盈一笑間,足夠将所有的眼眸都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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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與明珠同為姐妹,而我如我的名字秋堂一般,深秋掃落鎖幽堂,走在明珠的身側,我注定只是秋末之堂,無人問津。
“在下麗昆班樓華。”樓華淺笑颔首,我的記憶在那一瞬間悄悄定格,将這一眼的記憶藏進最隐蔽的角落裏,終生不棄。
那年,我們開始在麗昆班一起學戲。師傅告訴我,唱一出戲就如在編一個謊,要讓所有人相信和為之感動。樓華是有靈性的人,生來就是有戲魂的,只要他願意,他能唱出世間最動人的戲,能騙過所有世人,讓所有人為他的戲如癡如醉,深陷不悔。
師父為我們分角兒,樓華唱生角,是《牡丹亭》裏的柳夢梅,《西廂記》裏的張生,我是想唱旦角兒的,可明珠卻先開了口,她說她要唱杜麗娘、崔莺莺,要與樓華一起唱。
師父應允了明珠,因為她生得美,扮像好,與樓華搭起戲來珠聯璧合。而我只能唱配角,唱《牡丹亭》中的丫鬟春香,《西廂記》裏
的紅娘,為柳夢梅與杜麗娘做媒。
晌午過後,我在屋中習字,寫一紙小楷,細細收入一只竹節中挂上窗前白鴿的腳踝,再揚手将它放飛回去。
“姐姐,姐姐,樓華說今日暢音臺上有燕不歸的堂會,我們去聽可好?”明珠穿着一件粉豔的裙子跑進來,烏黑而濃密的發梳着漂亮的颉,耳邊一對明月玥,精致美麗到幾乎灼目。
“秋堂,一道去吧?”一身白衣的樓華亦随後進來淡笑着出聲,我才到嘴邊的婉拒之話戛然止住。
燕不歸是此時京地最當紅的名角兒,一臺千金,名動天下,所有人都以能親耳聽到他的戲為幸事。每年從各地前來京城為請他唱戲而一擲千金的人源源不斷,但他很少登臺,若非他願意,便是金山銀山,也不會唱半個字。
“聽聞這燕不歸戲唱得好,卻生得難看,從不讓人見他卸妝後的模樣,所以他才很少登臺唱戲……”
“是嗎?我倒是聽得另一出傳言,說是他與前朝餘孽有些瓜葛,是犯禁的人兒,出不得真容。”
“這不至于吧,那他可真是膽量不小呀……”
在暢音臺下,同去聽堂會的人邊走邊議論着,我一一聽在耳中,明珠擡起尖尖的下巴側頭問我。
“姐姐,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我笑着搖搖頭,道:“不得而知。”“樓華,你說呢?”明珠看向樓華。“興許他只是想唱好戲。”樓華溫和地笑,似有若無地看我。“樓華,将來我們也要如燕不歸一樣唱紅京城,紅遍全國可好?”“好。”樓華點頭,別樣溫柔,我暗自別開眼睛不去看。
不知是誰推了誰一下,人群中發出争吵的聲音,然後開始擁擠,
我被人狠狠撞了個趔趄,待我再在推搡的人群中站穩身子時,樓華與明珠早已不在我身邊,只有如流水般的行人。
二
一聲曲笛響起,原本喧嘩吵鬧的暢音臺瞬間安靜下來,樂弦絲竹漸響,在京城最高最大的暢音臺上,燕不歸身着水袖長袍,踩着皂靴緩緩自臺後走出,鳳目微斂,只一個眼神兒的流轉,已将臺上萬千人的心給迷煞。
那是一折《牡丹亭·驚夢》,讓所有人都如癡如醉。戲末,燕不歸離臺,任是臺前衆人呼聲如山高,再不見他現身。
看戲的人在臺下等着,盼着,直到日頭偏西才漸漸散去,暢音臺慢慢安靜,日頭一點點落下,最後只留一抹殘霞映照下的空空戲臺。
我緩步走上去,站到中央安靜地看着臺下,半晌後閉起雙目撚指曲腰走動碎步,一圈一圈,如癡如醉。直到有男子輕擊掌心的聲音将我打斷。
我睜眼,看到戴着黑色帽子的年輕男子正站在臺下,手執手杖,戴白色手套,身着灰色西裝,如刀刻般的五官,英俊而威嚴。
“常人只看熱鬧戲,卻不知真正的好戲總在夜靜人離時,如此好的戲,無人欣賞未免可惜。”
“不是有你嗎?”我笑。“可你卻不是為我而唱,誰是你的柳夢梅?”我笑了笑,轉身下臺離開。
回到麗昆班,在後堂的庭院裏,見到立在月下的樓華,依舊一身白衣,皓然出塵,似是站在渡頭等待來者的畫中人。
“世人萬千,你在等哪一個?”我有些看癡了,忍不住問。
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看我,習慣地露出溫和笑容。我恍然回神,走下廊階與他颔首算是招呼。
“師傅說下個月便讓我正式登臺亮相。”他說。“恭喜。”我應聲,露出笑意。“是與明珠搭戲,唱《牡丹亭》。”樓華有微微的局促。
我絲毫不意外,總歸是有這麽一天的,但聽他親口說出,還是感覺胸口有悶痛之意,可面上卻還笑着再道:“恭喜你們。”
“我想請你唱春香。”“這是自然,我們的角兒本就是這樣分的,你大可不必特意為此
前來。”
“秋堂,你……”
我沒等他繼續說下去,微笑示意他不必再講。我側身上階進屋,樓華在階下看着我,似是欲言又止。沒有多餘的猶豫,我關上門,直到聽到樓華緩慢的腳步聲離開,才悄悄将門打開一線,看他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這次的登臺幾乎可以用完美來形容,樓華與明珠一唱而紅,他們的《牡丹亭》成了全京城最紅的戲,場場爆滿,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談論樓華、明珠。所有富門達官全都向麗昆班送帖子,争破頭為請他們去府上唱一個堂會,或是赴一次宴。
樓華從不赴宴,但明珠卻很熱衷,偶爾也會讓我同她一道去赴宴,她是衆人眼中最紅的角兒,流光豔麗,姿色無雙,我只是隔着人群遠遠看她。
深夜,從公館回麗昆班的路上,喝得微醺的明珠倚在我的肩頭,她喃喃地哼着戲,緋紅的雙頰豔如桃花。
“我從未想過,原來做名角兒竟是這樣的好,所有人都捧着你,将你當成寶,就像整個天下都是你的。”
“那樓華呢?”“樓華?他唱戲,只唱戲,從不與我去赴宴……”“你唱戲,是要天下人,還是要樓華?”我問。
明珠哼着的戲停下,她仰頭看我,将迷離的醉眼微微睜開了些,突然又笑了,指着我道:“我知道,你喜歡樓華是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樓華一塊唱戲,可你唱不了旦角,你只能給
我們當配角兒。”“明珠,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我說的是實話,你自己也知道的,你生得不如我美,只要有我在你永遠都沒機會。樓華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我沒有再說話,明珠側過頭移開我的胳膊,将馬車的簾子挑
起一些,将臉露出半分。立刻,街上行人便認出了她,紛紛有人叫起她的名字,瘋狂地朝着我們的馬車追跑。
“看看……這些人不過是見了我一眼,都瘋了一般。”明珠沖我得意地笑,絲毫沒有掩飾。
馬車突然停下,趕車的小厮說了些什麽,随後車簾被掀起,樓華正站在車外看我們。
明珠還犯着醉重複着方才的話,不停說着:“我知道你喜歡他,我知……”
樓華看我,幾次想要說些什麽,卻都沒有說出口,我想我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故作淡然地笑了笑,将明珠交給樓華,道:“樓華,你欠我一個情。”
随後,我自己跳下車,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我是配角,他們是珠聯璧合的主角,就應該如此,不過這樣也好,最好不過!
再見到宋寧玉,也就是那日在暢音臺聽我獨自唱戲的男子,我并
沒有多少意外。我去麗昆班的後臺偏堂取水袖,他背對着我立在堂中,負手仰頭看着牆上的一幅前朝的貴妃醉酒戲妝圖,那畫上的女子她曾是京城最有名的旦角,她一生只唱過一出戲,便是《貴妃醉酒》,一戲而紅,也一戲而終。
“聽聞,駐守北地的吳督軍這幾日就要到了。”“是嗎?”我淡淡地應了一聲,徑自去放着水袖的架子上找自己
的那件水袖。
“這吳督軍素來愛聽戲,人未到,已經點了名要聽麗昆班的樓華、明珠和燕不歸的戲,你可知?”
“尚未聽聞。”“那燕不歸行蹤不定,吳督軍已發下軍令,以五百大洋懸賞找出
他。”
“先生是想賺這筆錢?”我停了一停,側看頭他。
“是,也不是?我賺錢,順道為你鋪路,我可以讓你紅遍全京城,更能在督軍府登堂入室。”
“那便願先生好運。”我轉身,欲要出門離開。
宋寧玉并不阻攔我,只是極淡地瞥了我一眼,淡聲道:“榮軍已經攻陷了滄州以北的江南,時候不多了。”
我已邁出門檻一步的腳陡然停住,有片刻的猶豫,剛要說什麽,卻在擡頭之際猛然撞上了一雙清澈的雙眼,是樓華,他站在門側正看着我,目光溫和而平靜。
宋寧玉發現了異樣,轉身自屋內出來,看我們一眼,又特意看了樓華,随後笑了笑,傲慢地負手離去。
“只要你說,我都信。”樓華開口。“我沒什麽好說的。”“可否不走?”
“為什麽呢?怕沒有更好的配角了嗎?”我反諷,其實心裏卻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其實我是不想走的,只要他說希望我留下,我就會留下,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可是,最終樓華也沒有說這句話,只是無奈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無奈什麽。
“這本是要送你的。”樓華沒有再問,自袖中取出一只錦盒遞與我。我低頭,看了看那錦盒,沒有去接,轉身快步朝外離去。“就當我是為了成名吧,就當我一心想要當角兒。”
三日後,吳督軍領軍來到京城,入住了京城最富麗堂皇的前朝王府,榮王府。榮王是前朝攝政王,前朝滅亡時榮王被逼自盡于王府,府中上下三百多口被當時攻進京城的大軍全部捉拿槍斃于街口,只有這所奢華的王府被督軍首領留下來,成了在京的別苑。
樓華與明珠在華車引接下自麗昆班去王府,一路上無數人競相争看,無數人叫着他們的名字,如癡如狂。
吳督軍坐在王府的花廳戲臺下,身邊是他的諸多姨太太,當樓華一身白衣長袍扮着柳夢梅自臺後出場後,卻意外地沒有明珠所扮的杜麗娘,樂聲靜止。
而我,就是在此時穿堂過廳,一身戲裝扮相走了出來,頭戴巍峨珠翠,身着錦織華服,娓娓娉婷地越過重重護衛,步步生輝地走到了臺前。
“臺下這是……”樂班班主小心翼翼地探問。“燕不歸。”我淡然地吐出三個字,卻讓衆人瞬間失色。“改戲,燕不歸唱《西廂記》。”樂班班主識色地叫令,一幹樂
器師傅便再沒人顧得臺上的樓華。
我在鼓點聲中上臺直視樓華,我以為他會用最惡毒、最憤恨的目光看我,可我看到的卻只是波瀾不驚,清澈空靈,甚至他還露出了一絲笑意,然後與我擦肩而過,坦然退場。
“有心争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
那一場戲,轟動整個京城,原來燕不歸竟是麗昆班裏一個名不虛傳的配角女子——秋堂,她當臺換戲,讓樓華顏面盡失,而明珠在一夜之間倒了嗓子,再不能唱。
三
晌午時分,我坐在榮王府後院的亭中,吃着吳督軍讓人送來的西洋點心,宋寧玉悄無聲息地走近,并在我對面坐下。
“外面都在傳,你要成為吳督軍的第十房姨太太。”“是嗎?戲子配豪主,俗雖俗了些,倒也是出好故事。”我喝着
茶随口回道。
“你有何打算?”
我沒有回答他,側眼看着池中已露敗相的荷花,這荷花比當年的可差多了。
“明珠是啞了嗎?”我問。“按你的意思,只是讓她毀了嗓子,過上些時日還是能開口的,
只是這輩子都不能再唱了。”“多謝了。”
傍晚,我去麗昆班,吳督軍親自開車送我。我穿着最精致的旗袍,踩着進口的高跟鞋,重新走進年初見樓華的弄堂巷子中。
樓華還是在那站着,一身白衣看着我,不喜不悲,似乎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未曾離開,未曾改變。我突然很憤怒,為什麽他還可以這樣平靜,若是他罵我,趕我走,至少可以證明他是恨我的,有在乎才有恨,可是他卻如此平靜,仿佛我與他毫不相幹。
“樓華,我不許你這樣看我。”我附近他的耳,咬牙說。
明珠走出來,狠狠将我推開,厭惡地看着我。我冷冷一笑,招招手便有吳督軍的衛軍上前将明珠擒住,明珠瞪着我不停地掙紮,那樣的眼神,似乎恨不得我立刻就死在她的面前,我沒有避開半分。
“明珠,不要怪我,是你太過放肆了。”“秋堂,你已經贏了,為何還不肯收手?”樓華終于開口。“我想與你唱一回戲,你來,我就放了明珠。”
我自頭上取下一支釵頭鳳放在他手中,然後轉身離去。感覺到樓華的目光一直在背後,我眼睛澀痛到幾乎要落淚,卻還是強自忍下,笑着高高擡起下巴。
三日後,京城暢音臺。
燕不歸與樓華同臺的消息一經傳出,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來了,吳督軍不得不将所有衛兵調了過來,還撤下一半的守城軍隊前來保護自己,維持秩序。
在後臺,我聽到外面一陣又一陣的震天呼聲,有人叫燕不歸,有人叫樓華。我先上旦角的妝,唱杜麗娘,雲鬓花顏,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鏡中人是誰。
“樓華,你恨我嗎?”我對着鏡子,問在旁邊上妝的樓華。
樓華勾着眉的手停了一停,然後繼續勾畫,許久才自袖中取出一只錦盒放到我的面前,盒蓋翻開,那裏面放着一柄貴妃扇。
“你從小就愛看後堂中那幅《貴妃醉酒》的戲妝圖,每每看着發呆,我便知你一直想唱那一出戲。那日我去尋你,便是想要告訴你,我要與你同臺唱戲,你唱貴妃,我為你作配,即便是你不逼我退臺,你也會在那日一唱而紅。”
原來,他還是以為我只是為了成角兒。我暗自發笑,那些剛到嘴邊的話,瞬間索然無味,我冷冷地笑了笑,起身離開。
這是樓華與明珠唱了很多回的《牡丹亭》,這次由我與樓華再唱,這折戲,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他同唱。在後來的很多歲月裏,今天的每一絲每一毫,都如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的記憶深處,連他水袖處的一點胭脂痕跡都格外清晰。
戲末,柳夢梅與杜麗娘相攜,本是團圓收尾,我卻在握住樓華的腕時濕了眼眶,一折戲呀,我與他的緣分也只是一折戲的時間。謝幕下臺,已經有軍衛守在那裏送樓華離開,就在他出門前,突然回身拉住我的腕。
“跟我走吧,我們離開京城。”
我聞聲回頭,不敢置信地看他,想從他的眼中找到一星半點兒的欺騙或是同情。但是沒有,他的眼神清澈,沒有任何的刻意為之,我如被定在原地竟說不出拒絕的話。
可就在我回答時,依稀看到有人影自門外閃過,理智迅速如一把利劍深紮入心髒。
“不必說了,你走吧。”我松開他的腕,冷冷地說。
樓華眼裏是我從未見過的心痛,我別開眼不去直視,拿起桌上的那只錦盒,閉眼狠狠摔在了地上。
貴妃扇散開,我指着門口吼道:“走呀。”然後,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出門。
“啧,啧,啧,我果然沒猜錯,你是入戲太深了。”宋寧玉倚在門
外的柱上,眼神莫測地笑着,如看到獵物的狼。
“不要傷害他,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條件。”“好!放心吧,只要你按計劃行事,大軍進城不會有人敢傷他分
毫。”
再次登臺,我唱《百花記·贈劍》,只是在最後本應自刎之時,我的劍準确地刺入了吳督軍的胸口。
現場大亂,随後城門處傳來炮響,城破!因為只有一半的守城衛兵,宋寧玉的人輕易地控制了京城,成為新的軍閥督主。而我成為他最得意的細作,費時數年,将我安插進京城,再讓我名滿天下,只為在一朝破城。
四
半個月後,城中已然又是一片平靜天地。久經戰亂的人們似乎已經有了快速遺忘,快速修複傷口的能力,是誰主事,是誰當了城主,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還活着。
我在暢音臺唱《玉簪記》,宋寧玉坐在臺下首席聽完,然後上臺牽我的手,攬我入懷。
“你應該唱《牡丹亭》。”宋寧玉這樣說。我笑着點頭,卻不應話。
“我知你不愛做細作,我可以應承你,只需明日幫我除最後一人,我便讓你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當我的督軍夫人。”
翌日,宋寧玉設宴迎我為新婦,戲班來唱戲,主角兒出場時我忍不住驚訝。是樓華,他如從前一樣唱着戲,唱完後謝幕,我不顧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離席去了後臺。
樓華似知道我要來一般,站在鏡前沖我招手,示意我坐下後開始為我描眉。
“我欠你一臺戲,今日就還你了。”
我伸手握住樓華的手,自鏡中看他,那幹淨空靈的眼也正看着鏡中的我,我在等他開口,等他說不要去唱這臺戲,可是他終始沒有說。
樓華為我戴上鳳冠,将釵頭鳳插入我的發,把貴妃扇遞到我的手中,我站起身踩着碎步走動兩步,緩緩下腰,側頭看鏡中的自己,竟
與麗昆班後堂那幅畫上的女子一模一樣。
這次唱《長生殿》,我是楊玉環,樓華是唐明皇,唱到最後一字,我委身下腰,緩緩将貴妃扇掩于面前,堂下靜得落針可聞。
随後,在震天的掌聲中,樓華在我身側輕擁了我,他附在我的耳邊說:“其實你才是真正有戲魂的人,從我第一眼見你,我便知曉,可我不想讓你唱紅。”
“為何?”“因為我知你計劃着的事,我……心疼你。”
突然間,我淚眼模糊,自貴妃扇後擡眸想要去看他,而他卻已經不在身側。
忽然聞得堂下有驚叫聲傳來,原本在臺下首席坐着的宋寧玉仰面倒在了太師椅上,胸口紮着一支釵頭鳳,鮮血涔涔流出,他雙目圓瞪着張大嘴,掙紮幾下後漸漸垂下了胳膊。
随後就是慌亂的逃跑聲和呵斥聲,府外有槍聲逼近,那些衣着鮮亮的姨太太們和受邀前來的京中名流亂作一團,四下逃竄。我穿着一身厚重的華服自臺上站起身,跑動幾步朝亂作一團的人群四下張望尋找,卻再見不到樓華的半點影子。
就此,我與樓華在這方寸的戲臺上第一次坦然相對,然後在一眼之間離散走失,終此一生,再不得見。
宋寧玉死在了自己的婚宴上,兇器是一只淬了劇毒的釵頭鳳,取出兇器時有人驚訝地發現,那釵頭鳳竟是前朝攝政王側妃的愛物,一個傾國傾城的花旦戲子。
人們都像是恍然大悟,然後開始風傳,原來那當紅的樓華竟是前朝榮王之後,他在滅門之時被拼命護送出府,精心策劃十年,終于報了當年滅門之仇,但同時,樓華也因是前朝餘孽而成了被衆軍閥首領競相捕殺的對象,有人立下約定,誰能殺了樓華為宋寧玉報仇,便可入主京城。
三個月後,有消息傳來,某個江南的軍閥将樓華射殺在一處古道上。幾日後,明珠一身素缟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将一只錦盒遞到我的手中,我打開,裏面放着一柄染血的貴妃扇,和一只折斷了的釵頭鳳。
“那日,我們被伏擊,本是逃了出來的,可他發現落了這只盒子就又拼了性命要回去,怎麽勸都勸不住,然後……然後……”明珠用沙啞的聲音嗚咽着,再說不出一個字。
我盯着手中的東西許久,才将那支折成兩節的釵頭鳳拿起,細細摩挲,這釵頭鳳是我母親唯一留下的東西,我才是真正的榮王之後,前朝遺孤,我耗時十年取得宋寧玉的信任,只為一朝報仇雪恨。那日我将它戴在頭上登臺,本做好了即便打算血濺三尺,也要用它來報滅門之仇,卻不想在最後被樓華搶先一步代我為之。
我拿起那柄染着血的貴妃扇緩緩站起身,慢慢下腰回身,走動着碎步撚指開扇,扇面半掩住我的臉時,淚水悄然滾落,無聲無息。
他将自己的一身榮耀,一身自由,甚至性命全都給了我,為我洗去前事鋪就一條後路,甚至還将我送到衆人的掌心之上,受世人追捧,成為無上的角兒。卻不知,自始至終,我想做的角兒,只是他一人的,我想唱的那一臺戲,不為自己不為天下人,只為他。沒了樓華,就算被天下人捧在手心,又有何用。
我再次去麗昆班,那裏已經沒有半點人影,曾經念唱不斷,紅極一時的麗昆班只有滿地狼藉的棄物。站在曾經樓華喜歡站着的位置,我才發現原來從那裏可以看到我平日練戲的舊戲臺。
我去偏堂看那幅《貴妃醉酒》戲妝圖,取下畫的時候,我發現背後有一行小字,我認出那是樓華的筆跡。
“那日你曾問過,世人萬千,我在等哪一個。我一直在等那個真正有戲魂的人,她一直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角兒。”
這次我沒有哭,只淡淡地笑了,縱然淚眼模糊。
沒了明珠,沒了樓華,我成了天下第一角兒,受世人追捧,一臺萬金,但我卻再沒有唱過戲。
偶爾午夜時分,我還會登上早已破舊的戲臺,閉上眼,一圈一圈慢慢地走動碎步,就像樓華還遠遠站在那裏看着一樣。
在這一圈圈的碎步中,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年歲,身邊的一切變了又變,塌了又建,建了又塌。一年又一年,無數聲音自周圍傳來又消散,像是一出出折子戲,直到有一天我停下腳步,發現自己站在一處陌生的房間。
門打開,有一個眼眸清澈的男子進來,帶着我所熟悉的淺淺微笑向我走來,然後徑直穿過我的身體。
原來,我只是一段留在戲臺舊址上不肯消散的癡念。我在記憶裏執着地等待一個人歸來,因為等的太久,太久,以至于我都忘記自己原來只是一段記憶的癡念。
後記
“我們走吧。”男子的聲音傳來,我面前的女孩突然如驚醒一般回頭,茫然地看向他。
“你怎麽了?”他走近握起她的手,心疼而溫柔。“沒事,走吧。”女孩随手合上錦盒,由男子牽着手出門。“親愛的,我們結婚後不會住在這裏吧,我不喜歡這裏。”“當然不會,我已經托人把這裏賣掉,以後都不用來了……”樓道裏的聲音漸漸消失,那扇雕花櫃門緩緩合攏,我轉身伸手想
要阻止,手卻穿過了櫃門。有稀薄的夕陽自窗外照進來,落在我的指間,卻在地上投不出半點影子。
矗立許久,在夕陽折射的燦爛餘光中,我再次撚起蘭花指,重新在屋裏一圈一圈緩緩走動碎步,輕輕甩動水袖。我想,也許下一個輪回停下時,我能再見到那雙清澈的眼眸……..
她說,為了她在乎的人,她願意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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