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旗袍

旗袍

陽春三月,正值江南好風景,杏花剛謝,桃花正豔。

當蘇家倉庫被燒的消息傳到我耳朵時,我正坐在窗邊繡一幅杜鵑,一不小心就走了針。

“都燒了些什麽?”我邊反針邊問來禀報的管家。“因為發現得早,只燒了些普通的布匹,那些貴的絲綢熏黑了兩

匹,其他的倒沒什麽。”“人呢?”

“所幸今日大少爺去庫房查賬,完了又叫大夥去外面訓話,人都沒事,就随着大少爺一塊兒去的三姨太有些被吓着了。”

“知道了。”我揮揮手,示意管家退下。

管家離開,我放下手中的織繡,扭頭看向窗外的滿園春色,隔着窗外的繁花可以看到院中的一處花池,池邊是一處飛檐亭,春水映花,那般好的景致,真是美到人的心裏。

一些記憶從腦中顯現,我思索着,對着窗外春色發起呆,直到有個身影從廊下出現,他一身白色長衫,眉目柔和,穿過院中林立的重重花樹而來,幹淨出塵,似乎不染任何俗世的污濁。

誰又能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是江南最富有的商家——蘇青容,他擁有着江南大半的衣鋪布莊,生意遍布天下,富可敵國。

“素素,我回來了。”發現我的注視,青容在廊下沖我招手,笑容溫暖,比外面的太陽光都要耀眼。

我看着青容從門口進來,他笑着走到我面前,将一只錦盒遞給我,道:“素素,這是前些時候你看中的那塊玉,我已讓人制成了胸針,你看看是否喜歡?”

我放下手中的針線接過錦盒打開,那是一塊帶着些紫色紋路的古

玉,價值不菲,我看中它的時候,它還挂在一個富商太太的脖子上。我只說喜歡,青容就替我花大價錢買了回來,其中過程甚至動用了青容許多人脈關系,對于我想要的,青容從來都不猶豫,再難也會幫我弄到。

“喜歡嗎?我特意讓人制成了你喜歡的杜鵑花樣。”青容詢問。我點點頭,拿起胸針放在旗袍的紐扣處比了比,問:“好看嗎?”“好看,你戴什麽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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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青容的誇贊,我莞爾微笑,并不予以回答。“你在繡什麽?”青容側過頭來看我手上的繡品。“繡一件旗袍。”我邊撫摸着花樣邊回答。“大少爺,給三姨太請脈的大夫來了,您要不要過去瞧瞧?”下

人在門外請話,打斷了青容和我的交談。“知道了,我這就過去。”青容沖門外回了一句,然後看向我。“你去忙吧,我還要繡這個花樣。”我微笑着開口,顯露出一家

主母應該有的溫婉儀态,拿起放在膝上的繡品低下頭去撚針。“那我晚上再過來看你。”青容起身離開。

我聽着青容的腳步聲漸漸遠離,側過頭看向窗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被花色掩映的院中,直到過了很久很久,才回過神拿起桌上的錦盒打開。

我再次拿起那只漂亮的胸針,走到鏡子前放到胸口比了比,這樣漂亮的胸針,配我今日穿的這件青色蘭花旗袍,真的是相得益彰,但當目光上移,我看到鏡子裏那張臉時,又覺得一切的美好都再沒有了。

那是一張布滿傷痕的臉,醜陋的燒炙痕跡幾乎将我的半張臉占據,再美的旗袍,再漂亮的首飾,配上這樣的一張臉也都是枉然。

“嘩!”我狠狠揚手,将那只價值不菲的胸針砸向鏡子,鏡子裏雙目憤怒滿面傷疤的我破碎成無數片,落在我的腳下。

午後,我去到花園的亭中喝茶,丫鬟已經在那裏備好了紅泥小爐竈,全套的紫砂茶具,和上好的凍頂烏龍。這是我的習慣,不論天氣如何,不論四季變幻,我都一日不落。

三姨太在我煮茶的時候忽然進來,一身白色蕾絲洋裝,蓬松而妖嬈,頭上戴着最時髦的紮花帽子,緋紅色的眼影,勾着上翹的眼線,撲粉描唇,這是時下最洋氣的妝容,明豔的猶如園中最惹眼的花朵。

“三姨太好。”身邊的丫鬟向她行禮,她卻沒有理會,只将我上下打量着。

“太太又在煮凍頂烏龍呢,每日都來煮凍頂烏龍,不厭煩嗎?”三姨太語氣輕佻地發問,笑意中帶着諷刺。

“不厭煩。”我微笑着看她,不氣不惱。“太太真是有耐心。”“妹妹,你不妨也學學。”

三姨太笑了,十分放肆張揚地笑了,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壺,走到欄邊将茶壺嘴微微傾斜,那壺裏的茶水就全都從壺嘴慢慢斟進了花池裏。

“太太……”丫鬟看着我,剛要說話我卻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側過頭平靜地看着三姨太将我煮好的茶水全倒進池中。

茶水傾盡,三姨太撇撇嘴,回身将紫砂茶壺放回桌上,道:“我還是喜歡德國的紅茶多些,英式茶也不錯,回頭我讓下人送些給太太,讓太太也嘗嘗我的口味。”

言罷,三姨太笑着揮揮衣袖徑自離去,消失在粉碧相映的花園中。“太太,你才是大少爺的正室夫人,她再得寵,也只是個姨太太,

你何必要受她的氣。”丫鬟終于忍不住,頗為憤怒地替我報怨。

我并不回應,只低着頭,重新清洗茶具,再撚了些茶葉開始烹茶。茶好了,我斟上一盞拿在手中,起身走到欄杆邊,看着池塘中才出新綠的荷葉,手腕輕翻,将茶水灑了出去。

茶水落在碧葉上,如淚珠一般輕輕滾動,晶瑩剔透,但那只是假相。

青容在家中設宴,請的是城中的富商老板,三姨太陪青容左右宴客,留洋歸來的她,長袖善舞,在衆人中如魚得水,是衆人目光的焦點。我戴着面紗在宴會開始後露面,客氣地向衆人敬了酒,做出我蘇府主母應有的儀态。

“原來是江南第一織繡素姑娘,失敬失敬。”衆人恭敬又客氣地向我回禮。

“是各位老板擡舉了。”我笑着客套。“夫人是文家後人,一手文氏繡技天下無人能匹,您手下繡出來

的,從前可都是要給皇家用的,如今雖說沒了皇室,但您的這門手藝,也是天下無雙呀。”

“賈老板的話不錯,您這江南第一織繡的名號,可不是白來的,一件繡品抵萬金,只可惜文府七年前走了水,否則如今這天下的織繡布匹的買賣,還不都是文家……”

“咳咳。”青容輕咳兩聲,打斷了那人的話,說話的人才恍然回神地意識到,他所講的那份可惜正是我的滅族之災,忙收了聲音後不再說話。

“素素,你不願應酬,就先回去歇着吧。”青容上前,伸手接過我的酒杯,握了握我的手以示安慰。

“好,那我就先回房了,衆位老板盡興。”我笑容得體地沖衆人

颔首,儀态優雅地轉身離去。

在出門時,我聽到衆人皆稱贊青容好福氣,有溫良賢淑如我的正室發妻,又有豔麗妙曼的三姨太太,再加上這富可敵國的産業,人生最是得意也不過如此了。

七年前,我還只是一個年方十八的少女,但那一手織繡功夫已名動江南,我以嫡長之資繼承了文氏一族的織繡秘技,只要是我親手織的東西,就必是高價争購,一件由我織成的旗袍,可高賣到上萬。

當時,父親是江南最富有的商人,手握江南所有布匹生意,讓人羨慕到忌妒,而美貌與繡織技藝讓我成為當時最風光的女子,受衆人仰望追捧,有人說,誰将來能娶到文家的素姑娘,那便是得了江南布匹行的江山。

直到有一日,一場大火将文府燒光,文府所有人都死在大火中,當我醒來時只有一張殘毀的臉,和一個将我從火中救出來的男子,他就是青容。

青容是在我最落魄無助的時候出現,守了我整整一年,為我求盡天下名醫治病讓我活下來,甚至不計較我的容貌娶我。

而我也沒有辜負他,一如當初人們的玩笑傳言那般,我的織繡功夫,配上他的聰慧頭腦,三年後,我助他成了這江南布匹行業的新秀,五年後,他已然成了人人仰望的江南首富,商界之王。

屋內觥籌交錯,我忽然有些心煩,揮手示意丫鬟們不必再跟着我。我獨自在府內的花園裏信步游走,看燈籠高挂,看府內的華麗,直到最後走累了就在一處石頭上坐下。

“聽說沒有,今個兒大少爺特意給三姨太太從西洋買了一臺留聲機回來,就是那種會唱歌的東西,可神奇啦。”有下人在閑聊着從旁邊路過。

“我也瞧見了,可真是好東西,大少爺對三姨太真好。”

“三姨太生得漂亮,哪個男子能對她不好,聽說太太從前也是個大美人兒,只可惜……”

“男人呀,說到底還是喜歡漂亮的女子,太太也只能怪是命不好。”兩個下人漸行漸遠,聲音消失在夜色掩映的樹後,我擡頭看向天

際的明月,忍不住伸手一點點撫摸我的臉。“你聽,她們在說你呢。”三姨太的聲音忽然響起,帶着嘲諷。我側過頭,看到三姨太姿态妖嬈地立在旁邊,面頰上帶着酒後的

紅意,眼波流轉,妩媚誘人。

“你是太太又如何,你已經毀了容貌,哪個男子不愛漂亮女子呢,人說色衰而愛馳,你以為你能例外嗎?”

“妹妹,你喝醉了。”我淡淡地出聲,不悲不怒地站起身離開。“文素,你別騙自己了,青容不過是可憐你,可憐你而已。”三

姨太在背後信誓旦旦地諷刺着。我略停了一下步子,擡頭就看到青容立在對面的回廊下,燈籠的光亮将他的身影勾勒得修長,他尴尬而小心地看着我。

在青容啓唇欲要說些什麽前,我先微笑着開口,道:“妹妹喝醉了,你帶她去休息吧。”

我離開,聽到背後是青容在哄着三姨太的聲音,三姨太在青容的懷裏撒嬌說着些呢喃軟語,那樣的畫面,即便是不回頭,亦能想象。

翌日清晨,青容來見我,我請他進門坐下一道用早膳,他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我知道他有話要講,便先開了口,道:“可是有什麽事?”

青容輕咳了兩聲,才不自然地道:“有些事情,想同你商議。”“你說。”

“三姨太……她……她想學些生意上的事。”

我舀着清粥的手停下,微眨了眨眼,随後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低着頭吃粥,道:“妹妹想學,你若願教,那就教吧。”

“她……她……”青容雖清俊文秀,但卻是個果斷的性子,從未見過他如此猶豫不決,所以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了。

“是妹妹想一并學着持家吧?”我邊夾些小菜邊随口發問。

青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道:“我覺得,這些事還是你做着比較好。”

“她既然有心,那我晚些時候就将府內的鑰匙給她一并送過去。”“素素,你……”青容顯露出心疼和不忍,想要說什麽,我擡頭

以一個微笑阻止。“你知道我身體不好,素來圖清靜,這些事情有人願意做最好不

過,我就輕松了。”

面對我的大度和主動,青容顯得更加尴尬和愧疚,似乎是不忍再與我相對太久,只匆匆吃了兩口之後就離開了。

用完早膳,我讓丫鬟将府內所有的鑰匙取出來,然後去三姨太所住的院子裏。

三姨太住在一處漂亮的西洋花園裏,是青容特意按她的喜好改建的,白色的圓柱回廊,廊下種着大片郁金香,在屋外我就聽到裏面傳來留聲機唱歌的聲音。

進門,我看到三姨太正穿着件絲綢睡衣,半躺在漂亮的洋式沙發上抽着煙,十指上染着猩紅的丹蔻,在煙霧之後眼神惺忪地看着我進門。

我示意丫鬟将裝着鑰匙的盒子放到桌上後退出門去,走近她道:“這是府裏所有的鑰匙。”

“庫房的也在了嗎?”三姨太問。“都在。”

三姨太揮手讓站在旁邊的傭人出門離開,慢悠悠地從沙發上坐起來,仰頭伸出夾着香煙的手朝我的臉探了探,又沒有碰上去。

“你知道嗎,這一年裏我跟着青容形影不離,已經将蘇家名下所有的産業摸得一清二楚,現在就算沒有他,我也能撐起整個蘇家的産業。這一切,我僅花了一年時間,而你在過去的七年裏,都沒能做到,你說到底也只能躲在屋裏繡些東西。”

我沒有說話,平靜地看着沙發上妩媚美豔中帶着不屑的臉,真是如花般美好,我也曾有過這樣如花的容貌,只是那也只是曾經了。

我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張臉,卻被三姨太擡手擋開,我如從夢中驚醒,收回手暗自在袖下握緊,轉身出門離開。

三日後,我從丫鬟口中得到消息,三姨太将府內和商鋪裏的倉庫全清查了一遍,俨然将整個蘇府掌控在手。半個月後,管家告訴我,三姨太替大少爺談成了一筆西洋的買賣,數量很大,風險也大,不過一旦生意成了,蘇家的生意将不再僅是江南,而會遠通西洋。

清明時節,青容陪我去寺裏進香,在他為文家人建成的衣冠冢前上香掃墓。當年的那場大火,文府除我之外無一人逃生,他們屍骨無存,青容為了我不計較別人的言論,在文府的舊址上建成了現在的蘇府,他說希望我能在這裏找到家的感覺。

我拭着墓碑上新生出來的青苔,道:“雨季要到了。”“嗯,今日三姨太已讓人将所有倉庫灑石灰放木炭,說是這樣能

防潮。”

清明過後,雨季到來,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別綿長,細雨紛紛,接連半月不見日頭。我生病了,是那場大火留下的病根,身體上的疼痛讓我徹夜難眠,抱着枕頭在榻上翻滾着不能安息,青容就将所有事情都交給了三姨太打理,整日整日地守在我屋中。

“青容,其實你當初不應該救我的,你應該讓我和其他人一起死在那場大火裏。”我淚雨漣漣地揪着被褥,疼痛讓我全身戰栗。

青容握緊我的手,将我攬在懷中緊緊抱住,道:“別說傻話,你要活着,好好活着,就算所有人都應該死去,你也應該活着。”

“青容,青容……”我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卻始終不說其他,緊緊拽着他的手,不願放開。

半夜,一個消息傳來,青容正為我端着的藥碗掉落在地,發出一聲碎裂的脆響。

“大少爺,不好了,倉庫走水了。”“哪一處的?”“十幾個倉庫不知怎的忽然就同時燒了起來……”

青容趔趄了一步,後退着扶在我的床榻才站穩,片刻後他轉過頭看着我,道:“素素,我晚些時候再回來看你。”

然後,青容離開了我的院子,再沒有回來。

第二日清晨,我被腳步聲驚醒,睜開眼睛我看到一臉煙熏污跡的管家在我床邊,他慢慢朝我低下頭,眼淚掉落。

我知道,青容不會回來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說吧。”我從床榻上起身坐起,平靜而淡然地開口。“誰會料到這時節會走水,還是那麽多倉庫同時起火,再加上那

些放在裏面的木炭,大少爺看着那些燒起來的布匹,就跑過去要救火,怎麽攔都攔不住……”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揮揮手,不喜不悲。

管家出門離開,我從榻上起身開始梳妝,挑一件桃紅的旗袍穿上,對着鏡子打量自己,從肩到腰,那樣的漂亮得體。

三姨太進門,慢慢在我旁邊站定,扶着我的肩與我并肩站立,用修長的手指一點點劃過我僅存的半張臉,我才發現,她與我的臉竟是

那麽相似,相似到幾乎一模一樣。“我做到了,蘇青容毀了……”“恭喜。”我對着鏡子捋了捋額際的發,淡淡出聲。“你為什麽不哭?”三姨太捏起我的下巴。

我不語,三姨太就笑了,她道:“僅是因為你比我早出生,你就是長女,什麽榮耀都歸你一人,你從前是名滿江南的文家繼承人,是第一織繡的素姑娘,後來文家沒了,你就是江南最富有的蘇家主母,憑什麽好的全由你一人得了?別人甚至不知道文家還有我這樣一個女兒。從現在起,我贏了,我得到了你有的一切,姐姐。”

她是我的妹妹,比我晚一步來到世上的孿生妹妹,就是因為早一刻的出生,我從小就是長輩認定的嫡長,繼承了文家的技藝學習織繡,而她被送往西洋留學。

當她再度歸來時,她見到的再不是那個風光富貴的文府,而是建在這裏的蘇府,我成了蘇府的夫人,她恨我,從小她就恨我,現在更恨了。為什麽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卻活了下來,還成了另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子。

“恭喜。”我依舊平靜地說出兩個字。

三姨太慢慢松開我了下巴,退後着看鏡中的我們,許久後她彎唇露出奇怪的笑容,道:“你的心是如此的硬,比石頭還硬。”

三姨太轉身踩着高跟鞋出門,在邁過門檻離開時,她側過臉,意味深長地笑道:“青容還活着,這只是個開始。”

我去醫院看青容,他被面目全非地包裹着躺在床上,我想要退後,不想去看,卻被三姨太從背後握住肩,強硬地推着我上前。

我想讓自己平靜些,不要難過,可我發現我失敗了,我的手在不停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滾落,淚在白色的紗布上滲開一圈小小的水痕。

三姨太伸手将我的一滴眼淚接在指尖,從背後貼近我的耳朵,道:“他死了,你不會難過,但看着現在這樣的他,肯定會比他死了還要難過,對嗎?我的好姐姐。”

“為了報複我,你毀了這樣多的東西,值得嗎?”我問。“值,只要我能贏你,再大的代價都值。”三姨太笑着退後,臉

上是勝利的得意。“那麽……恭喜。”我說。

三姨太沒再理會我,片刻後冷哼着轉身離開,腳步匆忙而淩亂。三姨太離開,我注視床上的青容,伸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許久後

他睜開了眼睛,沖我眨了眨,似乎是有話想說,但他已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我伸手在青容的額際一點點拭過,指尖沿着紗布一路向下,勾勒他的面部輪廓,半晌後,微垂下眼睑,慢聲道:“你知道嗎,其實我記得你,當年你只是父親手下一個不起眼的記賬先生,因被我父親看不起才急着想出人頭地,有一日路過書房,我看到你在翻父親的東西,我就告訴了父親,結果那晚我看到你将父親推進了府裏的花池裏,然後點燃了大火……”

青容的眼眶微微睜大,看着我,似乎有話想說,但他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我沖他微笑,替他将被褥掖了掖,拍着他的肩繼續道:“你一直恨被人小瞧,所以自我那日醒來見到你,就知道了要如何讓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那日,是我在你去巡視鋪子時在倉庫點了火。我要你知道,能給你一切,也能輕易地收回一切。在我眼裏,你依舊

是當年那個被我們文家看不起、瞧不上眼的仆者,你窮盡力量所仰望與企及的一切,依舊只能仰望。你,還是當年那個身份低微,向文家乞求生活的卑微者,從未改變。”

青容勉強地動了動,似乎是想要別開眼睛不看我,但他卻連側頭的力氣都沒有。

我彎腰俯身靠近他,讓他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臉,慢聲笑道:“對了,我還要告訴你,這個親手替我達到目的人就是我的親妹妹,你的三姨太。你最愛的女子想讓你死,非常非常想,不過她做這一切只為報複我,她以為你死了我會難過,與你本身卻沒有半點兒關系,你不過是她報複我的一塊墊腳石。”

青容看着我的臉,有眼淚從眼角無聲滾出,眼中透着絕望而無力的悲哀,我滿意地站起身,笑着擡手将臉上的一些淚痕拭淨,再擡頭時面上平靜一片,淡漠到冰冷。

“青容,我早說過,其實你當初不應該救我的,你應該讓我和其他人一起死在那場大火裏。”起身,我冰冷地看他最後一眼,高擡起下巴一步步走出房間。

深夜,管家來告訴我,醫院送來消息,青容去了,我随意地應了一聲,然後翻身繼續睡去。

五日後,我與三姨太一起安葬了青容,站在新墳前,我們一身缟素。當所有人都離開後,三姨太将頭上的白麻取下,随手丢到了墓前。

“其實,他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只因為你的臉毀了,而我與你相像,他便寵着我。”三姨太用手打理着自己的卷發開口,目光瞟過我帶着恨和不屑。

我側過頭,迎視她不善的目光,微笑道:“是嗎?”“我恨你,更恨成為你的影子,這一年來,幾次看到他對我笑、

對我好,我都覺得他把我當成你。”“他對你這樣好,你就沒有真的動過一點兒真情,沒有一刻是真

心對他嗎?”我笑着問。

“沒有,我只是想報複你,僅此而已。”三姨太迅速地反駁我,目光卻不自覺地避讓,不敢再與我直視。

我微笑,轉過頭重新去打量墓碑上篆刻的名字,一切了然于心。三姨太成了蘇家新的主母,接手所有生意,替代青容成了那個衆

人仰望的商界王者,她名動天下,比當年的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住在蘇家後院,依舊每天去煮凍頂烏龍,依舊坐在窗邊織繡,沒有任何一絲不同,直到有一日三姨太忽然沖進我的屋內。

她将一只錦盒摔到我的面前,盒子落在地上翻開,裏面是一件月白色的杜鵑旗袍,布料已被煙火熏黑不再好看,卻被人用最好的絲綢包裹着。

“這是我八年前穿過的旗袍,出國時我留在了府裏,為何會在青容的舊物裏?”三姨太大聲地沖我吼問,臉上是扭曲的憤怒。

我将手上繡好的最後一針绾上結,輕輕用牙齒咬斷線頭,然後才擡起頭看向三姨太漲得緋紅的臉,又将目光落到地上的旗袍上,道:“青容其實本是父親手上的一名記賬先生,那日你歸國探親,他在府中遇到你,就喜歡上了你。但父親看不起他,笑話他窮,然後急着将你提前送走了,他遇見你那日,你就是穿着這件旗袍在園中賞花……”

三姨太的眼睛漸漸睜大,搖着頭趔趄地後退,直到後背抵上門框再無可退,她才勉強扶着門站穩身子。

“不,不可能,你說的不是真的。”三姨太用沙啞的聲音反駁,身體止不住地輕顫着。

我起身走,過去将地上那件被熏黑的旗袍拾起,輕輕撫摸着上面的花紋,慢慢道:“你一直以為我毀了臉,他将你當成我的影子,因為長得像我,才讓你成為三姨太,才對你好。卻不知道,其實真正被當作影子的是我,因為我這未毀的半張側臉與你相似,他就心軟了,留下了我的性命。我從來不是他的妻,若論名分我最多也只是他的二姨太,他的妻,那個夫人的位置在他見你第一面時,他就留給了你。”

“你撒謊,你騙我,這不是真的!”三姨太搖頭,不肯相信。我一步步走近,将旗袍遞到她的面前,微笑道:“你以為,你毀

了我最重要的一切,你以為你贏了,卻不知道,你毀掉的,是這個世上最愛你的人。你曾經擁有他整顆心,你贏過那樣寶貴的一件東西,我花了七年時間去忌妒你,你卻親手毀了他,這是你此生最大的輸局。你說我心硬,但真正心硬如石的,是你呀,我的妹妹。”

三姨太張着嘴,瞪大眼晴看我,目光落到我手上的那件旗袍,如見到可怕的東西,狠狠推開我,瘋了一般轉身沖出門去。

我微笑着側頭,從門口看三姨太飛快地跑着逃離我的院子。轉身,我拍了拍那件旗袍上的灰塵,重新放進盒子裏用絲綢包裹好,然後喚來丫鬟。

“這是三姨太的,給她送過去,親手交到她手上。”

午後,我依舊在府院的亭中煮凍頂烏龍,三姨太的丫鬟哭着跑進來說,三姨太不見了。

幾日後,人們在青容的墓邊發現了三姨太,她穿着那件被煙火熏黑的月白色杜鵑旗袍,梳着發髻,靠坐在青容的墓碑上,面色安詳,模樣與七年前的我們一模一樣,有下人在背後小聲地說她興許是死了,

皆不敢靠近。我上前,伸手去試探她的鼻息,她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身後的衆人被驚吓着後退,我卻絲毫不動,三姨太的眼在顫動,但卻沒有睜開的力氣,她只餘最後一口氣了,只要我再說一句話,使一點力,就如同在駱駝背上放上最後一根稻草。

漸漸地,三姨太抓着我手腕的力量開始消失,她的手一點點松開,從我的手腕上滑下,我知道這是她的生命正在消逝,但就在她的手離開我的肌膚,垂下去時,我又迅速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握緊……

半個月後,三姨太病愈,收拾了簡單的行裝後登上了出國遠洋的游輪,我接手了蘇家所有的産業,成為蘇家真正的主母。臨行時,她沒有回頭,我亦沒有相送,我知道,也許我們終此一生都不會再見,但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對方。

日子繼續着,我依舊每日在花園的亭中煮凍頂烏龍,照例将煮好的茶水倒進花池裏,這是父親生前最喜歡的茶。當初青容就是在這裏将父親推進了花池,我躲在假山後面看着,但我始終沒有将這一幕告訴妹妹。

妹妹她只知嫉妒我,恨我,又怎麽會知道,我曾有多忌妒她、多恨她。僅僅因為她比我晚出生一刻,我就要擔負起整個家族技藝傳承的使命,注定一生為了其他人而活,被那一針一線的技藝傳承而禁锢,肩負起我不想承受的名聲與衆望。而她卻能去留洋,去穿漂亮的洋裝,自由自在,還能得到青容那樣一個男子深愛着她。我一直恨她,忌妒她

偶爾,我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穿上那件自己織繡的月白色杜鵑旗袍,側過身子,回身沖鏡子裏的自己微笑,我看到那半張臉真的與妹妹一模一樣

如果,如果我當時知道自己在微笑,也許現在結果會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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