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舊海煙花燼
舊海煙花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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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二年七月初七,我在蘇州河上遇到了文沛。彼時吳軍和宋軍在北平交戰,舉國皆危,百姓流離無數,他卻悠然倚在一條滿載鮮花的雕花船舫上擁着個極美豔的女子談笑風生,船尾同樣有衣着豔麗的女子或坐或卧為其奏樂添興。
沿河而下,他引得前來放燈的女子紅着臉偷看,既對他懷中那女子厭惡不屑,又不禁露出羨慕向往。
我執着一柄檀香雕木小扇立在橋頭看着他的船舫順流而來,旁邊的年輕女子癡着一張臉喃喃自語,道:“不愧是上海文家三公子,果真英俊,也果真風流。”
“你喜歡他嗎?”我側身笑問那女子。
女子詫異地看我,似見我非人,旁邊立着圍觀的人也側過頭來看我們,那女子立刻紅了臉,又急又惱地啐了我一口,道:“你是哪家女子,如此口無遮攔,莫要辱我名聲。”
我淡笑,對她的辯駁置之不理,說道:“世人真是奇怪,明明心中想要,嘴上卻又不認,口是心非的通病。”
“難不成你就敢現下承認心中所想?”女子氣惱地瞪着我反問。“自然。”我沖她露出微笑,緩緩朝她走近一步,在她驚訝皺眉
時我又仰面向後輕輕躍下去。
在所有人的驚呼和抽氣聲中,我就那麽從橋上一躍而下落到文沛的面前,他擁在懷裏的豔麗女子因為驚吓臉色變得煞白,尖叫着跳起來朝後退去。
“誰,是誰這麽大膽子……”女子口不擇言地急忙發問,聲音顫抖,花容失色。
我并不理會她,只以扇遮住半面臉,沖着文沛慢慢擡起頭。他還
是那樣半躺在鮮花之中,如刀斧镌刻的面容好看到令人忌妒,一雙丹鳳眼裏盡顯風流,從容自然,沒有任何驚慌,甚至連一點兒驚訝都不曾顯露。
我用露在扇面之外的一雙眼睛沖他盈盈微笑,他亦微笑,緩緩向我伸出手來,将我的遮面小香扇慢慢收攏合起,随後我自他的眼中看到些許的訝異,僅是一點兒,一閃而過,但我已知足,于他這樣的男子來講,一點點的驚豔已經是難得。
“我從你的眼裏看到了欲望,你想得到什麽?”文沛笑着問我。“你有什麽?”我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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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個上海灘。”“那我就要整個上海灘,還有你。”我輕佻而自信地開口。
文沛笑了起來,那種爽朗的大笑,但絲毫不顯粗魯或是唐突,反有一種英氣勃勃的高貴,他向我伸出手,道:“我喜歡有野心的人,更喜歡能坦白承認自己野心的人,你是個特別的女子,以後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我笑了,伸出手放進他的手心,感受到他掌心那種炙熱的溫度,我扭頭看向橋上的男男女女,我知道那裏肯定有很多人在忌妒我,有更多人在罵我,不過我不在意。
當夜,我随文沛回到他的住處,第二日我只身随他登上去往上海的輪船,沒有帶任何行李物件,唯有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錦面絲綢旗袍。
站在船頭,看着碼頭上揮手作別的人我有些出神,有賣報的小童揚着報紙大聲叫賣頭條:“上海灘接連發生暗殺,死者疑是吳軍黨派奸細,現人人自危。”
文沛從背後輕輕環住了我,在我耳邊輕問:“你會想念這裏嗎?如果想念,我可以再陪你回來。”
“也許吧,也許……”我沒有再說下去,我也許想念這裏,但他再不會有機會陪我回來,我知道。
兩日後我們到了上海,那是全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十裏洋場,燈紅酒綠,我随文沛一起到上海灘最富麗豪華的蘇公館,在白色的公館大門由兩個傭人拉開時,我看到裏面恭敬地立着三十幾個身穿白色對襟衣衫的下人,他們的目光落向我,有不屑,有冷漠。
“不,我不住這裏。”我開口,直截了當地拒絕。
所有人都看向我,或驚詫,或不解,文沛也略有訝異,但他并沒有意外,側頭來看我,面容帶笑卻眼神深邃似乎是在尋找答案。
我迎視他的目光,不懼不退,直到他朗聲笑開,擁着我轉身離開,他道:“好,你不喜歡這裏,那就去挑一處你喜歡的,只要你指得出來,我就給你。”
我帶文沛去了上海最熱鬧的景天街,指着街尾依着黃浦江而建的一棟白色英式建築說:“我要那裏。”
“那是英國領事的家屋。”“可我喜歡。”我微笑回答他。
二
兩日後,英國領事搬走,我入住了那所英式公寓。站在歐式雕花玻璃窗前,我與文沛擁吻,最後他從背後擁着我,我看着窗外船來船往的黃浦江出神,偶有船上的人發現窗前的我,都會露出驚豔的神色,直到船行出好遠都不肯收回目光。
“為什麽喜歡這裏?這裏人太多,太吵。”
我側頭,隔着肩輕吻他的唇,細細地道:“我喜歡人多,喜歡熱鬧,喜歡所有人都捧着我,仰望我,羨慕我。”
“的确,你這樣的女子,就是應該被人捧在手心,受衆人傾心的。”“你為我傾心嗎?”我媚眼看他笑問。“我可以給你任何想要的,但不要問我這些,我的心只能是自己
的。”文沛坦然而直白地笑着回答我,沒有絲毫不自然或是尴尬。我有些失望,但卻并不意外,他是風流美名滿天下的上海灘文三
公子,花名在外,天賜風流,他身側待過的女子如過江之鯉,數不勝數。隔日,文沛陪我去逛商場,陪我去挑衣裙,我只看那些豔麗的,
并不去試,只要合得上眼緣便收下,在家具鋪子裏,我看中一張金絲楠木雕雙鳳軟榻,但那軟榻卻是一位北平富商定做的,我卻固執着只要那一件,最後文沛以十倍價格讓那富商割愛。
我成了當日商場裏的頭等新聞,一擲千金,奢侈揮霍的名聲不胫而走,不出幾日整個上海灘就傳遍了,文家三公子有了新歡,是個貪心放肆的女子,想來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我穿上文沛陪我買來的洋裙,化豔麗妖嬈的妝去雲景街頭的百樂門,有藍眸高鼻的金發男子向我搭讪,我徑自笑着取過他端在手上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拉起一人滑進舞池。
那一晚我不知道與多少男子跳過舞,與多少男子喝過酒,直到我微醉地緋紅着臉撞到在一個男子懷中。
“你喝醉了。”有男子低沉緩慢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是嗎?有你在,醉了也無妨。”我呢喃着調笑着欲要從他懷中
離開,卻在擡頭之際撞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眸。
那可真是一雙讓人看過一眼便再不能忘記的眼睛,亮如星,明如鏡,不及文沛的風流多情,那裏面是沉穩和堅毅,像幽深的古井,看不清那裏面藏着什麽,但越是這樣越讓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見過你嗎?”我喃喃地問,想要站穩身子,但卻是不受控制地搖晃。
“應該不曾見過。”他紳士地伸手扶住我。“不過無妨,今日就見了。”我輕笑,拉他到舞池,在靡靡的歌
聲中我與他共舞直到午夜。
半夜時分離開百樂門,我與他在門口作別,他取下自己西裝的外套披上我的肩,我笑着轉身離去,他在背後喚我道:“記住,我叫宋傅生。”
“我是蘇爾曼。”我頭也不回地揮了揮塗着紅色丹蒄的白皙玉手。無意間摸到西裝外套的胸口有東西,取了出來看了看,那是一盒
名叫“茶花”的香煙,抽出一支夾在指間邊走邊點燃,吸上一口,立刻就被嗆得咳嗽,但我卻笑得十分高興。
回到公寓,屋內的亮燈着,推門而入看到正坐在沙歐式碎花紋路沙發上的文沛,他正在背對着門口抽煙,被臺燈的光映照着,煙霧自他頭頂袅袅升起,随後一點點潤散,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不知為什麽,我忽然想到了“孤寂”這個詞,但随後我又搖着頭笑自己的傻,他是文三公子,坐擁無邊富貴,享受萬人仰望的文三公子,他怎會孤寂呢?
“今晚開心嗎?”文沛出聲。
我回神,踢掉腳上的纖細高跟鞋,嬉笑着走過去,懶散地坐到他身側的波斯地毯上,伏在他的膝頭,支着下巴用無辜而媚态的眼神去看他,笑道:“開心,真不愧是上海灘,真是熱鬧。”
“以後能不去嗎?”文沛俯下頭來看我詢問。
我仰頭對視着他的眼,溫柔妩媚地沖他笑,然後慢慢搖頭,道:“不能。我喜歡那裏,喜歡那裏的熱鬧,喜歡那裏的人都看着我。”
“就算是我的請求都不能嗎?”文沛的手輕輕落到我肩上的黑色西裝外套上,指腹輕輕摩挲着面料。
我伸出五指握上他的腕,将他的手從自己肩頭拉下在他膝頭攤開,
再與自己的另一只手重合相扣,與他十指相扣後我擡頭看他的眼睛,對他微笑着緩緩搖頭,一字一句地說:“就算是你也不能。”
文沛俯視着我,許久都沒有說話,臺燈的光亮将他的半邊側臉掩映在黑暗中,将他的輪廓在牆上投出一個陰影,我看着那個影子忽然心緊緊抽了一下,真是個悲傷的姿态。可我并不會因為別人的悲傷和不忍而改變自己的決定。我是蘇爾曼,我不是個長情的人,我只為自己,不為別人。
“我高興,難道你不高興嗎?”我借着三分醉意眨着眼癡癡笑問,伸出柔軟的胳膊圈上他的脖頸,将半個身子擠進他的懷中。
我感覺到文沛的身子有輕輕顫動,随後他嘆息,微微垂下眼睑,捧起我仰着的臉。
“你真是個自私直白的女子。”“你喜歡的不就是這樣的我嗎?”我笑問。
文沛沒有再說話,只是以拇指輕輕摩挲過我的唇,然後垂頭吻下來。他不強求我的應允保證,對我的尋歡也不是特別在意,我忽然覺得有些興味索然,避開他的唇起身打算離開。
“怎麽,這是不高興了嗎?”文沛在背後笑語發問,語氣揶揄。我駐足,看到對面玻璃窗戶上自己的臉,那上面竟然是一片沉靜
沒落,這怎麽會是我?我對着玻璃揚唇,露出微笑,然後轉過身去,如從前的每一次一樣語笑嫣然,道:“自然不是,我很高興。”
三
自那以後,我每日都去百樂門,再遇到宋傅生似乎是預料中的事,他成了我在百樂門裏最好的舞伴,我們跳恰恰、跳探戈,甚至還從一對洋人朋友那裏學會了一種叫拉丁的火辣舞蹈。
每次跳完舞和我宋傅生就到百樂門的樓頂,站在那裏俯瞰整個上海灘,燈火閃爍,迷幻霓虹。
宋傅生教我抽煙,就是那種叫“茶花”的煙,入口時味道綿長,帶着絲絲的甜味和薄荷味,但随着越吸越多,整個人就會有些許的微醺迷眩,吸到最後會發現喉頭有隐隐的癢痛,但卻又不能拒絕它的味道。
隆冬時分,上海灘下起了大雪,我拉着宋傅生跑上百樂門的樓頂,仰着頭去看那些不知道從哪裏來的白色精靈在手中降落,然後又在指間融化。
宋傅生點一支煙送到我的唇邊,我吸上一口,微仰起下巴在落雪中吐出一團煙圈,笑問:“宋傅生,你不是一個合适風月場所的人,為什麽每晚都要來?”
“因為你呀。”宋傅生拉起我的手,輕輕一用力,我就借着他的力旋轉着轉過身來,他娴熟地攬上我的腰,帶着我在大雪中跳起了華爾茲。
“你應該知道我的金主是誰,他們都不敢和我走太近,因為他們怕惹禍上身。”
“文三公子嗎?”“是呀,他是上海灘的霸王,連那些外國大使都要懼他三分,你
就不怕嗎?”
“你怕嗎?”宋傅生反問我。我笑得放肆,道:“不怕。”
“那我也不怕。”宋傅生說着,忽然攬緊了我的腰,用力一托我被他攬進了懷中。
從前我們的确是夜夜歡歌,日日相伴跳舞,但也許沒人相信,他從不對我有任何過分舉止,即使有時我醉酒後舉止輕佻暧昧,他都從
不貪占我半分便宜,但這次他一改常态地與我親密。
我不太自然地推開他,同時隔着紛紛白雪看到在樓口的位置站着一個身影,是文沛。他撐着一把黑傘立在那裏,穿一套黑色西裝,那模樣姿态倒比畫報上的任何一個明星都要好看。
“你應該怕我的。”文沛淡淡出聲,并沒有憤怒或是不悅,倒像是一些感嘆,我聽不出他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還是說給宋傅生。
宋傅生轉過身去看文沛,手卻攬着我腰,笑道:“文三公子,久聞大名,幸會。”
“北平的煙草商王傅老板,幸會。”
文沛神态如常地笑着與他客套,走近幾步後順勢牽起我的手轉身離開,似乎方才的一切他絲毫不在意。在我離開時,宋傅生如從前每次分別一樣取下他的西裝外套為我披上,我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果然又放了一包“茶花”。
離開百樂門,文沛牽着我走回公寓,一路走去他始終不語,我能從傘下看到他半邊臉的輪廓。
回到公寓,在我要上二樓時,文沛忽然拉住了我,扣住我的肩将我扭過身子與他對視,我似乎從他眼裏看到了一絲憤怒,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随後他又漸漸冷靜下來,慢慢松開了手。
“晚安。”文沛紳士而又疏離地退後一步轉身欲朝客廳去。“為什麽不罵我,為什麽不生氣?”我在他走出一步後忽然開口。文沛停下步子,側過頭看我。“難道我就沒有一點足以讓你為之動怒的資格嗎?哪怕一點兒,
憤怒也好,忌妒也好。”我有些激動地追問。“你喜歡就好。”
我快步走下臺階,走到他的面前去迎視他的眼睛,抱着最後一絲僥幸追問:“你看着我,你告訴我,你是真的一丁點都不在乎嗎?”
我想看到他逃避,或是他惱羞成怒,但是我還是失望了。他慢慢将目光移向我,與我對視,臉上帶着那永遠不變的風流笑意,說道:“你若喜歡,我明日就讓人将百樂門買下來送與你。我說過,但凡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只要你高興就好。”
我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漸漸滑落,胸口生出又悶又痛的感覺,因為不在乎,所以不介意,因為不上心,所以不在乎。
“傅老板的煙很好,這盒就送與我吧。”文沛絲毫不介意,而我木然愣在原地,他徑自從我身上披着的西裝外套裏取走了那盒“茶花”。
我看着文沛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劃一根火柴,點上一支“茶花”後慢慢地吞雲吐霧。
立在回旋樓梯口許久,看着他抽完一支煙,我忽然輕聲笑了,文沛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個沒有心的人,所以他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而動怒。
翌日,當我再次去百樂門尋歡時,那裏的經理已經帶着所有員工在門口恭敬地迎接我,稱我為老板。我接過經理送上的信箋,挑開紅泥封印,看到裏面有一張去往大不列颠的船票。
我冷笑着随手将信箋丢在一旁,示意樂隊奏起最歡快的音樂。又一次與宋傅生跳舞到半夜,依舊是到百樂門樓頂抽煙,宋傅生
依舊給我帶來了一包“茶花”,縱然每次一包煙我只抽一根,然後就被我帶回公寓随手丢棄了,但他每日還是會帶來一包新的,還會在臨別時特意為我放在披着的外套口袋裏由我帶回公寓。
樓下街道的拐角處,依稀有一個人影閃過,一身黑衣,随後有戴着氈帽身着長袍的人被拖進巷子裏,我看得有些心驚膽戰,指間的煙一松,就帶着袅袅煙絮自我指間堕下陽臺。
看着那煙頭的一點兒星光堕進黑暗的夜色裏消失,無聲無息,我心又抽了一下,不自覺地有些膽怯,遠離堆着積雪的欄杆。
宋傅生從背後扶住我的腰,輕輕攬在懷側,握住我冰冷的手,道:“上海越來越不太平了,你随我離開這裏吧,去北平。”
我張了張嘴,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有些遲疑不定,好在宋傅生沒有追問,我便裝作沒有聽見。
離開百樂門,我披着宋傅生的外套帶着那盒抽了一只的“茶花”回到公寓,文沛卻不在,傭人告訴我說他今日不曾來過。
我愣了一愣,這是他第一次留我獨自在此,但随後我亦釋然,我不是長情之人,他更不是,也許我們還不曾到兩看相厭的地步,但他已對我開始失去興趣。
第二日清早,《花報》的記者來公寓與我見面,此時的我已是上海灘屈指可數的交際名媛,她們來為我報一組頭條照片。
待送走那些記者,我才發現文沛已不知何時來了公寓,他坐在靠江的窗邊的沙發上十指交叉對握立于胸前看着我,陽光從他的頭頂穿過,落在柔軟的暗紅色地毯上,卻将他的臉隐進了一片模糊的陰暗中。
我走過去,穿着我們初見時的那件月白絲綢旗袍,在他面前站定後蹲下身子在他膝前仰望他,才發現他今日十分憔悴。
“這是怎麽了?”我問。
文沛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松開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握在我放在他膝上的手輕輕摩挲着,很久之後才沉聲緩緩地道:“我在想,興許當日我是不應當去蘇州的。”
我看着他,一動不動地呆滞了數秒,然後笑了,如從前一樣妩媚溫柔地攀上他的脖子,坐上他的腿親昵地依在他的身上,但卻沒有說任何話,只是笑,美豔而妖冶,放肆無羁。
他後悔那日去蘇州,他後悔遇到我!
當夜,我去找宋傅生,在燈光和人群中間看到他,我走過去拉着
他飛快地離開人群去了樓頂。“宋傅生,帶我離開這裏吧,帶我去北平。”我爬在堆滿積雪的
欄杆上向下張望,邊抽着煙邊開口。
宋傅生站在我的旁邊,他顯得有些驚訝,卻又迅速笑了,道:“好,待此次風雪過後,我們就離開上海。”
“好,一言為定。”我微笑,但卻沒有多少欣喜,甚至沒有任何的期盼,只覺得疲憊。
文沛再來見我已是幾日後,我正穿着一件絲綢睡衣倦卧在沙發上抽煙,他還是穿着黑色西裝,打着紅色領結,披一件厚厚的呢絨大衣。他進屋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将一份《花報》遞給我,并将我指間的“茶花”取過按滅在了玻璃煙灰缸裏。
“煙抽多了不好,會上瘾。”他提醒。
我接過他手中的《花報》打開,拭掉上面的雪花,看到首頁上我的照片占了整整一頁,上面的我穿着那件月白旗袍端坐在一盆紅色牡丹旁邊,雙手合攏放于膝上,真是美豔動人,巧笑倩兮。
“上瘾有什麽不好,難不成你還付不起我的煙錢了,還是你不喜歡我抽煙的樣子。”我笑得沒心沒肺地反駁。
“喜歡,但對你身體不好,你愛美,愛熱鬧,抽多了煙易老。”“原來你是怕我老了。”我嘲諷地看他,面上卻依舊是笑容璀璨。将那畫報随手放在桌邊,我自顧地又抽出一支“茶花”來抽,側
卧進沙發裏閉上眼睛吞雲吐霧。
文沛站在我身邊許久,我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想他是應該憤怒的,我吃他的,用他的,卻如此不識擡舉!他可以現在就威脅我,若我不聽他的就将我趕出去。
但他始終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我,待我抽掉半支煙的工夫後,他轉身離去,并将我桌上還餘下的半盒“茶花”也一起帶走了。
四
我不再去百樂門,即使那裏依舊熱鬧,衣香鬓影,歌聲靡靡,可我卻覺得沒了味道,只覺得厭煩。宋傅生讓人遞來信件,說他這幾日在為帶我去北平做準備,近日大雪連連,只需等到雪停,我們便走。同時,他還不忘記讓送信者帶來一包“茶花”。
立在玻璃窗邊看完信,窗外正值大雪紛紛,江上沒有行船,四處白茫茫一片,我劃燃火柴點燃那封密謀逃離的信箋。打開那盒“茶花”,抽出一支煙用信箋燒起的火焰點燃,夾在指間深吸了一口氣後推開窗戶,将煙霧吐進紛紛的大雪中,我才發現這場雪這樣漂亮可人,忽然對這場雪有了喜歡,竟有些希望它能下得久些,再久些……
下午文沛過來看我,身上的雪比上次來時落得更厚些,手裏依舊拿着一份當日的報紙。我看着他進門取下帽子,忽然心裏有些欣喜又有些悲傷,走過去幫他拭掉肩頭的落雪,他顯得有些訝異。
“今日有什麽新聞?”我躲避他的眼神,随手接過他手中的報紙打開,看到幾個刺目的字眼。
“能有什麽,無非就是暗殺之類的話題,你不喜歡的。”我随口“嗯”了一聲,信手就将那報紙丢在了門後的桌上。
三日後,雪終于停了,宋傅生送來信箋,告訴我一切安排妥當,約在碼頭見面。我坐在床邊看着那一紙信箋發了許久的呆,打發傭人出去後,我收拾了行李,但又在提着行李出門欲走時變了心意。
将文沛送我的一件件華服美裙重新放回衣櫃,盯着他們出神許久,最後我只穿着那件月白的絲綢旗袍離開。當夜,我冒着寒風細雨只身離開了公寓,在碼頭等宋傅生來,但直到船開他都沒有出現。
第二天清早,有人發現我凍昏在碼頭上,有好心人将我送回公寓,
待我醒來已是一日之後。我起身,看到桌上放着當日的報紙,頭條便是京城煙草富商宋傅生日前被殺的消息,據說他身中數槍,死在離碼頭不遠的路邊,死相極為凄慘。
我去金公館,我要見文沛,但卻被守在門外的傭人攔下,他說文沛有客人,不便見我。我不肯離去,那傭人便露出了厭惡的神色,卻未待多言,那扇富麗的大門忽然就被打開了,文沛擁着一個妍麗的女子出現在門口,姿态親昵,風流如故。
見到門外的我,他沒有任何的驚訝或是異樣,只輕輕拍了拍身邊女子的手,示意她離開,随後他出門,如絲毫沒有芥蒂一般擁上我的肩。
“兩日不見,你清瘦了,回去讓傭人煮些補品給你喝,晚上我去看你。”
“好,我等你。”我笑着離開他的懷抱,轉身離開。
我沒有回公寓,亦沒有回百樂門,徑直去了一處隐在上海外灘某處不起眼的地下倉庫,在那裏我見到了許多身着墨青色軍裝的男男女女,那是吳軍最機密最精銳的地下組織聯絡基地,我是她們的首領之一。
半年前上面得到情報,身在北平的宋軍在上海灘安排了一顆重要棋子,借以暗中控制上海灘,清除吳軍在此的勢力。文沛就是宋軍的棋子,我受命接近他,借他融入上海灘的名流,搜集關于宋軍的情報,試圖找到上海方面與宋軍的接頭人,同時更主要的任務是在必要的時候除掉他。
我查到宋傅生就是宋軍的接頭人,随後我改變主意,想利用他進入北平,再借機潛入到宋軍的中央組織,但宋傅生被殺,我的進一步計劃失敗,只能返回上一步計劃。
當晚,我在公寓等文沛,屋內隐藏着十個暗殺好手,文沛進來時,我穿一套軍裝端坐在屋中央,發髻高绾,腰配半自動手槍。
公寓的門被從後面關上,文沛被團團圍住,但他卻絲毫沒有露出害怕或是驚訝的神情,他微笑,依舊是那樣風流、蠻不在乎的笑。如往常一樣脫掉肩上的大衣挂上衣架,他邊朝大廳走來,邊道:“爾曼,前些時候我為你安排了一張船票,去英國的,就在今晚,行李已經送到船上,船上的人也打點過了。去那邊之後你就獨身一人了,你若喜歡就留在那裏,若不喜歡亦可去別的地方,但別回這裏了。還有,別再抽煙了,你那件月白色的旗袍甚美,我已經讓人一齊送到船上了……”
“文沛。”我沒有再任他說下去,出聲打斷,許是因為說話時太過用力,胸口竟隐隐作痛,痛得我不由垂下眼睑閉目不看。
“殺了他。”不知是誰下了令,然後屋內響起連片的槍聲,我驚慌地蜷縮起身子,那每一聲槍響都讓我感覺到了徹心的痛意,似乎那些槍就打在我的身上一般。
我忽然後悔起來,非常非常的後悔,我沒想到殺文沛我會如此的難受和害怕,那種感覺比自己馬上就要死去還要令人恐懼。
槍聲慢慢停止,屋內恢複平靜,安靜到落針可聞,我抱緊着自己的頭蜷縮在一起遲遲不肯松開,不敢擡頭去看,害怕一擡頭就看到文沛躺在血泊裏的模樣。
直到,有一只手搭上我的手背,我微微一顫,緩緩擡起頭來,發現面前站着完好無損的文沛,他背後的地板上是倒成一片的死屍。
窗外忽然亮起了刺目的白光,車燈和電筒在外晃動,急促的腳步聲朝屋子靠近,有人在大聲喊着:“吳軍分子投降吧,你們的陰謀早被識破,你已經被包圍了。”
“宋軍一早就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他們讓我将計就計,一旦你召集你們的人,就會将你們一網打盡。他們亦知曉你想借宋傅生潛入北平,如果那夜你上船,你便會發現自己成了甕中客。”文沛嘆息,
看着我似有不忍。
“爾曼,別再回來。”文沛俯身最後一次攬我的腰,吻了我在發顫的唇,自胸口的衣袋裏取出一只小鐵盒放進我的手中,然後拉起我的胳膊将我推到了臨江的窗邊。
推開窗戶,在隆冬江風中,我最後一次回頭看他,問:“你現在還是沒有心嗎?”
“沒有。”他依舊回答得幹淨利落,甚至臉上的笑容都與從前如出一轍。
我咬牙,翻身跳出窗戶,在落進冰冷的江水時,聽到後面地樓上響起槍聲,有人在大呼:“文沛自殺了。”
後記
半年後,我已經在一個叫大不列顫的地方,住在泰晤士河邊的公寓裏,是一個普通的獨居婦人,沒有恐懼,沒有暗殺,日子平安喜樂。又是下雪天氣,我立在窗前看着外面沒有行船的河面發呆,打開文沛給我的那只鐵盒,裏面是那張印着我照片的《花報》和一盒只剩下最後一支煙“茶花”。
原本那是一整盒的,我每逢下雪便抽一支,如今僅剩這一支了。我取出那支煙夾在指間,拿起空的煙盒,才發現它的底層有些東西,撕開以後我看到一行小字:爾曼,系吳軍間諜,組織決定将計就計,由宋傅生挾其前往北平審問。
原來,宋傅生一直在借用“茶花”向文沛傳遞消息,文沛早在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走的每一步計劃,那夜殺了宋傅生,不過是為了阻止宋傅生完成任務挾持我北上。
我自以為自己設了一個圈套,将文沛算計在內,卻不知早在一開
始我就掉進了文沛的另一個圈套。我想起文沛曾說他後悔那日去蘇州,此時才忽然明白,他悔的并不是遇見我,而是将我帶進這樣的一個圈套,當時的我竟只是恨他,只覺得他薄情無心。
劃燃一根火柴,我想要點燃指間的“茶花”,才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窗外大雪紛紛,一個恍惚我像是回到了景天街的英式公寓。
指間的火柴燒到了盡頭,手指被炙痛松開,火柴便落到了印着自己笑顏的報紙上,我看着報紙上自己笑容在火光中漸漸泛黃,慢慢化為灰燼,到最後風一吹,便什麽都沒了……
種種一切,如浮生曉夢,如舊海煙花,不留痕跡。
則為如花美眷,卻敵不過似水流年,時至此時我才發現,原來我會如此難過。
我從鋪着波斯床毯的意大利雕花床上爬起身子,拂開覆在臉上的雜亂發絲,随手将滑到肩下的真絲睡衣帶拉回肩頭,最後看一眼躺在枕上那個眉眼英挺的男子,若非嘴角溢出的血漬,我只當他是睡着了。
“讓我去換個裝吧。”我微微一笑,優雅地從床上起身赤腳踩上紅木地板,越過立在屋裏的軍裝特工走進那間大到令所有女人瘋狂的衣櫥,裏面挂着一件件流光溢彩的衣服。
“砰!”一聲槍響,驚起蘭花街沈公館窗臺上的幾只白鴿飛入夜幕,然後有火苗從屋內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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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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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睡覺。”
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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