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戲子

戲子

我是叫蘇玉夢,藝名兒小曼陀,十歲入常德班唱昆曲至今正好十年。我唱旦角,最拿手的是那曲《牡丹亭》,十七歲那年唱紅了昆山大大小小的街巷,但也在那一年昆山淪陷。

淪陷後戲班散了,我一路流落到上海,現在我是百樂門的一名交際花,或者說一名舞女。

遇到沈青城的時候,我正在臺上唱着一首《夜上海》,臺下一片酒色生香,莺歌燕舞。沈青城遠遠地站在舞池後面,淺笑着舉着一杯白蘭地沖我微微擡腕,然後轉身進了百樂門的貴賓包廂。

回到後臺,我收到了十只花籃,每只上面都寫着同一句話,“你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落款是沈青城。

這是我最愛的一句昆曲唱詞,愛到骨子裏。

“青城……傾城……”我用塗着腥紅丹蔻的手指挑起紙條喃喃

念出,不自覺地微彎起了嘴角。

“玉夢,這是哪位豪客一次送這麽多花。”和我差不多同時進百

樂門的金慧滿臉羨慕地走了進來,一身青色碎花旗袍穿在瘦瘦的身子

上,更襯得她柔弱如扶柳,很有江南女子的古典韻味。

我将紙條放下,轉過身對着鏡子開始卸妝,笑說:“估計又是一個愛擺譜的主,既然是錢多,讓賣花的媽媽們賺賺也是件好事兒,算是積德了。”

“喲……瞧瞧,瞧瞧,咱們玉夢的口氣是越來越大了,一下收十只花籃連眉頭皺都不皺,看來百樂門的一姐非玉夢莫數了。”豔珠一身大紅牡丹旗袍走了過來,耳上碩大的珍珠耳飾映襯着她滿面假笑諷刺。

論長相,豔珠是我們當中最标致的。她曾經是百樂門最紅的舞女,一紅三年,獨豔群芳,可最終遇到了女人的天敵——歲月。而今的她已年過三十,青春不在,只剩下滿腹報怨和對所有人的憤憤不平。

我無心與她争吵,匆匆地解着發飾,打算快些出了百樂門,還可以趕到雕花樓聽半場昆曲,今天是付白衣唱《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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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珠姐,玉夢沒這個意思,你別這樣說她。”金慧皺着眉頭為我抱不平。

豔珠一聽立馬火氣來了,冷笑說:“叫我姐?我才不是你姐,你算是哪根蔥?少跟我攀親帶故的。”

說完,豔珠扭着腰出了後臺,金慧只能含淚抿着嘴不吱聲。“金慧,你又不是不知道豔珠的脾氣,和她有什麽好理論的呢?”

我對金慧的懦弱是不喜歡的,卻又對她個性裏的單純有着一種憐惜。我拉過她的手将旁邊首飾盒裏的一朵珠花放到她手裏,大粒的珍珠串制成一朵桃花的模樣,中間是上百顆小小的水晶珠子串制壘疊而成的花心,妖嬈嬌豔。我知道她很喜歡我這對珠花,自打昨天有人送來,她總拿起又放下地看個不停。

金慧果然高興地拉着我笑了,如孩子般将珠花插進頭發,然後左右對着鏡子擺弄,一個勁兒地問我好不好看。

“玉夢姐姐,你真是我的親姐姐。”

我看着她,莫名地有些為她傷心,覺得她的臉上不應該有濃妝豔抹,太髒。

從百樂門出來時,街上已經沒多少人煙,兩側的街樓上一片黯然,只有背後的百樂門還是燈火通明,因為那裏是個不夜城,徹夜不休地叫人醉生夢死。

穿過幾條街,還在雕花樓的弄堂門外我已聽到裏面的曲笛聲,拉緊肩上的織繡披肩,正待擡腳上階,卻在擡頭時看到一張眉目英挺的臉從門柱後轉了出來。

灰色皮氈紳士帽,做工精細的黑色嶄新西裝,油亮的黑色皮鞋,手上搭着一件灰色呢子風衣,這些全都是進口貨。

“玉夢小姐,你可讓我好等。”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帶着些戲谑。

“我們認識嗎?”我拿出交際花的微笑迎上他,其實我心裏知道他就是沈氏商行的大公子沈青城,那個送我十只花籃,隔着舞池裏的三千浮生沖我一笑驚鴻的男子。

“送的花還喜歡嗎?”沈青城不計較我的裝傻,笑着介紹自己。“哦……原來是沈先生,您的花我收到了,謝謝。不過我現在下

班了,回頭到百樂門再陪您。”

我禮貌地謝過,越過他走進戲樓,一進門就看到了臺上付白衣扮着的柳夢梅正抛袖轉眸唱着。

一曲戲完,已經是十一點多,樓裏的聽客稀稀落落地走完,我靜靜坐在臺下看着臺上的人撤道具,還帶着些扮相的付白衣自後臺走了出來,眉目如畫。

“玉夢,你今個兒可來晚了。”付白衣的嗓音極好,好到但凡聽過他聲音的人,不論男女都會癡迷。

我微笑着起身,說:“是呀,來晚了,錯過了好戲。“無妨,改明兒你得空,在得月樓裏請上一桌,我肯定為你唱個

專場。”付白衣好看的臉上露出笑意,猶如星光乍現。“好,這可是付老板應承下的,改日我在得月樓設宴,付老板可

不許耍賴。”

我是将近十二點才離開的雕花樓,看到了正靠在柱子上抽着煙的沈青城,灰色風衣已經穿上,領子堅起遮住了半張臉,讓他變得莫測不清。

“我接你回去。”沈青城将煙蒂丢掉,笑着走下臺階側手打開車門,一套簡單的動作,在他做來卻行雲流水別樣潇灑。

我沒有多推辭,那夜随着沈青城回到了沈公館,直到第二日傍晚才離開。

如每一個迷戀夜場的富家子弟一樣,沈青城開始頻頻光顧百樂門,每次點我的歌送我花籃,從《夜上海》唱到《侬情侬愛》,從百合送到玫瑰。

一首一首,一束一束,同在百樂門的姐妹們說沈青城迷上我了,像迷上了鴉片,我一笑帶過。

三月桃花開得正豔,炙炙芳華,豔紅欲滴,夢中我還穿着雲肩花鞋,描着傾國傾城的戲妝,抛着長長的絲白水袖,嘴裏咿咿呀呀地唱着杜麗娘和柳夢梅的生生死死,你情我濃。

付白衣立在桃花之後沖我微笑,然後和着我的唱詞踱步相迎,眉眼纏綿,含情送意。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但随着一聲槍響,四周突然有火燒起來,在連片的慘叫聲中,我看到班主被一個灰色軍裝的吳□□刺穿了肚子……

“啊……”我從三年前的噩夢中醒來,盯着白花花的屋頂許久才确定這只是夢,伸手在臉上一拭,指間點點的溫熱濕潤,不知是汗還是淚。那一日,若非師兄付白衣拼死帶我逃出,我想我也會和班主一樣死去,或者生不如死。

“玉夢……”窗外傳來聲音,我用手指拂過側臉的亂發赤腳下床走到窗前,推開窗就看到了一身黑色西裝的沈青城正雙手插兜地立在杏樹下,花影重重之後,那張臉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英俊和神秘,我似是一眼看到了他,卻更像隔着重重朦胧。

“玉夢,今日我帶你出去。”沈青城仰頭看着花枝後面的窗臺,沖着睡容未盡的我露出笑容,那一笑,硬生生讓杏花都失了顏色。

“等我換個裝吧。”我沖樹下的沈青城揚了揚手,幾絲媚眼掃過,然後适當地轉身留下一個欲拒還迎的慵懶背影。

半個小時後我穿着一件素色雲錦旗袍下樓,沈青城有一瞬間地愣住,然後笑着将我的手握進掌心,附唇在我耳邊,說:“玉夢,知道方才你從樓上下來時有多美嗎?”

沈青城的氣息撲在耳垂和衣領裏,我微微露出薄嗔笑意,伸出柔軟修長的五指将他的領口整了整。我知道自己美在何處,我更知道如何恰到好處地将自己的美麗顯露人前。

沈青城帶我去了一所精致的院落,大片大片的桃花開得如火如荼,我走在其中恍然回到了曾經的昆山戲園,在最濃密的那株桃花下,我瞬間淚水溢滿了眼眶。

“好景豔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隐隐聽到了熟悉的昆曲聲,我挑起擋在面前的滿枝桃花就看到了一身白

色西裝的付白衣正撚指立在桃下唱着,長身玉立仿若仙谪。同時也看到,付白衣的對面立着一身碧色旗袍的金慧,眼波嬌羞中盛着款款情意。

“桃色雖豔,看多了卻會炙傷眼。”沈青城附到我的耳邊輕語,半隐半現地戳上我的心事。

扭頭看向這個眉目清楚氣息神秘的男子,我半真半假地勾住他的脖子撒嬌。

“炙傷了眼那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別人。”“我會心疼!”沈青城的眼角微微彎起,似假非假地笑着伸手拂

上我散落的發絲,手指碰到我的臉頰,瞬間的溫暧讓我輕輕一顫。

身後的桃花林中付白衣又唱起了《牡丹亭》,字字纏綿,句句情濃,金慧立在桃花下巧笑嫣然,倆人眼神中的情意綿綿比起這欲燃的桃花更炙傷人眸,我再無心作戲,匆匆一眼之後倉皇轉身離去。

當夜在百樂門,我唱了一首又一首,唱着那些靡靡情歌,對着臺下的三千浮生眼波妩媚巧笑倩兮,沈青城依舊遠遠隔着人群沖我舉一杯白蘭地微笑,亦真亦幻。

回到後臺,金慧正從換衣間出來,沒有化妝,一身水綠旗袍如水中芙蓉,清秀逼人。

“這麽早就要走了。”我坐到鏡前補妝,掩盡心裏的五味雜陳面上故作平靜。

“玉夢姐姐,我今天約了人,要早些走了。”金慧緋紅着臉解釋,我自然知道所約的是付白衣。

“喲,喲……金慧有人養了就是不一樣,這麽早就要走了呀。”豔珠依舊着一身豔麗旗袍扭了進來,看着金慧忌妒又不屑。

金慧的面色一紅,垂着頭從她旁邊走出去,走出了門又扭頭沖我甜甜一笑後才朝着後門出去。

“這小妮子,別看她一副清純的模樣,骨子裏誰看得明呢?”豔

珠無趣地扭着腰離開,我垂下眼眸,卻擡腕将眉梢朝上描了描,在眼角勾出一絲妩媚。

“女為悅己者容,玉夢為誰而容?”沈青城進來時,我正将一朵藍攥扁釵插進發颉,不料手一抖就插斜了。

“為你呀。”我笑着扭頭,眼裏卻盡是疏離。

沈青城上前将我的手連同握釵的五指一齊握住,然後附身在我肩頭對着鏡将釵重新插好。

“這話我可當真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那你可願娶我?”我微笑着看鏡子裏的倆人。

沈青城沒有出聲,握着我五指的手松開了,而我心頭方才的那一絲溫暧也消散,他同所有煙花場所的男人一樣,不過只是一時興趣罷了。

“您瞧,一句玩笑話就把沈先生吓壞了。為了賠罪,今晚玉夢的時間全都是沈先生的,咱們去跳舞。”我拿出一個舞女應有的燦爛笑容勾着沈青城出了後臺,然後迫不及待地滑進灰暗的舞池。

五月初一,付白衣在雕花樓唱堂會,我本無意去聽,卻在去百樂門時看到了正立在後門外的付白衣,微沉的夜色中依舊一身白衣,幹淨出塵。

“師兄,是在等我嗎?”我上前喚他。付白衣擡頭,略有驚異。

“白衣,走吧。”金慧想必是沒留意到我,歡喜地從門裏跑了出來挽上付白衣的胳膊,看到立在旁邊的我時立馬羞紅了臉收回手。

所謂才子佳人,金童玉女亦不過如此吧。我立在那時瞬息多餘,

進退維谷,蒼白尴尬。

“玉夢。”沈青城的出現總是帶着些神秘,不知從何來不知将往何去,唯一不變的就是他的英俊潇灑。

沈青城上前,親昵地握起我的手沖付白衣露出笑容,然後徑自擁着我離去,我的衣角擦着付衣白的衣角而過,似是聽到一縷聲響,我想要側頭卻被沈青城固執地擋下。

“你本清高,何必為一個男人弄得失了顏面?”

我有些詫異地擡頭看沈青城,許久未能說出一個字,他不動聲色間将我看得透徹明白,我無話可說。

我曾問過沈青城,為什麽那麽多舞女,有比我漂亮的,也有比我妖嬈的,怎麽就偏偏看中了我?他笑,勾着我的發絲,眼神帶着誘惑笑意,他說:“因為是你,第一眼看見你時,就覺得這輩子已注定要和你糾纏在一起。”

八月時節,我搬進了沈公館,我請工人将我的一切行李打包搬到蘭花大街,沈青城一身西裝從樓上下來接我,卻讓人将我所有的行李都丢掉。

他在衆目之下擁着我的肩上樓,他說:“從今天起,你有一個全新的人生,自由的人生。”

他将我帶進一間房,裏面有一個占據半間屋子的大衣櫥,挂滿了華麗的衣裳。

沈青城指着那個衣櫥告訴我,這是他送給我的禮物。

我不再去百樂門,就算去我也不再是臺上那個向衆人邀寵賣笑的舞女,我穿最好的華麗洋服,披最貴的貂皮大衣在貴賓席上看舞臺上新來的舞女演出。現在頂替我的人是金慧,她留着齊耳的黑發,金色旗袍緊緊包裹着她細軟的腰肢,吳侬軟語的聲音唱出靡靡之音,分外的妩媚動人。

“沈先生,當初你就是這樣看見我的?”我側臉笑問沈青城。沈青城把我的手握在掌中,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我的臉,只是微笑

并不回答我的話。然後他靠近我的耳說:“為什麽還叫我沈先生,你可以叫我青城。”

“青城,傾城……這名字太危險了。”我嗔語薄笑,适時地靠上他的肩。

酒過半巡,金慧來到了我們的桌前,她眨着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叫我姐姐,然後笑着向沈青城說借我幾分鐘,沈青城微笑點頭。

金慧帶我去後臺,抱着我眼淚朦胧地像個孩子,她說:“姐姐,我舍不得你,我又渴望着你能有個好出路。”

我笑着為她拭淚,說:“我很好,如果可以你也離開這裏。”“姐姐,我也要走了。”她微紅了臉。

我明白,應該是付白衣要帶他離開了,心裏有一種難言的澀味,但我沒有說破只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說:“這樣也好。”

走出後臺,沈青城接我離開,他說:“以後少和她來往吧。”“你看不起她的身份?”我問。

沈青城張了張唇卻沒有說話,我想他這是默認了,其實他還是介意這些的,和所有男人一樣介意。

八月十五是我的生辰,沈青城問我想要什麽,我說只想聽一曲《牡丹亭》,所以他在得月樓宴請付白衣。

付白衣帶了金慧一起進門,我起身相迎,叫付白衣一聲師兄,金慧立刻驚詫地看着我。

“好久不和師兄一起唱戲了,今日就再唱上一回。”我微笑着看付白衣,從他身後的侍童手中接過戲服到包廂的內閣換裝。

我在對鏡描眉時師兄已換了一身白色戲裝,他走到我身後看着鏡子裏的我,許久後嘆了口氣接下我手中的眉筆為我畫眉。

“玉夢,你聽着,不管他對你多好,你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責任,如果不是沈青城,昆山怎麽會淪陷到吳姓軍閥手裏。”付白衣的聲音在我頰邊拂過,傳入耳中,如針。

我擋下他手中的眉筆,側目看他,笑道:“急什麽?”“你心裏明白,他也在懷疑你的身份。”

是的,他這幾個月一直在監視我,所以我只有用生辰做幌子才能與付白衣聯系。

“殺了他,然後我們就可以回昆山。”“回昆山……”我喃喃地念着,有些不知所感,這樣我就可以像

從前一樣生活了嗎。“金慧會随着我們一起回去嗎?”我問。“不,她只是我用來隐蔽身份的一種方法。”

我看着付白衣如冠玉一般的臉,那粉白的紅,如墨的黑眸,一句到口邊的話我又咽了回去。

“玉夢,明晚之前我們必須動手,吳軍已經在調查我們的底細。”付白衣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後轉身出了內廂,外面響起他悠揚的唱腔。

我垂目,看着手中用白紙包住的粉白色毒藥許久,然後将它盡數倒入胭脂盒中,讓它們與胭脂一起塗染上我蒼白的雙腮。妝成,我對鏡微笑,鏡中之人粉腮玉容,眼波流轉間似是攬盡了世間風華妖媚。

當我從內廂踩着小碎步半掩衫袖地走出時,沈青城的眼中是毫無遮掩的驚豔,我從白綢袖之後向他投去一個媚眼,然後轉身收步,撚指于胸前側面垂颌,半面妝靥留與他一個看。我知道,這樣的風情,是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抵擋的誘惑,而這美麗的誘惑之始,唯一的終結就只有鮮血。

那日我連唱了三回《牡丹亭》,我都不知付白衣和金慧何時離去,

只知最後我唱醉在沈青城懷中,唱得我淚流滿面。“玉夢,我明日就讓報紙發消息,讓你當我的太太可好?”沈青

城攬着我,将我的頭按在他的肩頭,吻着我的耳。“你要娶我?”我眼神迷離地嬌笑,心中卻是意外,我只當這是

一出戲,從不曾想過誰會有真心在裏面。“只要你願意。”沈青城微笑,托住我的頰就要吻上來。

我知道,只是這一吻,我就可以結束這一切,我的任務完成,我可以和付白衣一起離開,但我卻在他的唇吻上我的最後一刻躲開了。

我趔趄地推開他,從他的身上坐起,眼中盡是驚慌,沈青城微仰着頭看我,眼裏是漸漸消逝的溫度。

“給你一個機會,離開我,去找一個配得上你的女子吧。”我側過頭,拿起桌上的酒仰頭飲盡,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當夜,我在戲堂外立了整整一夜,付白衣始終沒有出來見我,直到有人将昏倒在地的我扶上一輛車。

我在迷亂之間緊緊握住了旁邊之人的腕叫出沈青城的名字,但當那人扭過頭時我卻見到了一張女子的臉。

是金慧,她一身墨綠軍裝,領口的軍徽告訴我她是吳軍特務。“玉夢姐姐,你不應該對敵人動恻隐之心,這可真是為你們這些

所謂的自由民主除奸人士丢臉。”金慧曾經單純天真的眼中此時寒光淩厲,猶帶嘲諷。

“你們的目的是什麽?”

“沈青城不願再與我軍合作,軍督希望能借你們之手警告沈青城,繼續與我們合作控制上海。”

我扭過頭去看遠去的戲堂,依稀見到有人站在路口。“金慧,如果我們不回頭,今晚付白衣會親自動手。”我扣緊了

金慧的腕,幾乎深入骨中。

金慧側頭看了看窗外,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笑意。“昨日你們的話我全聽見了,他只是利用我,我會留信給他,告

訴他你在沈青城手中。”

翌日,日報的頭條新聞便是名角兒付白衣刺殺沈青城失敗,慘死于沈公館外。

當我趕到沈公館外時,那裏已經打掃幹淨,連一丁點兒血跡也沒有,我站在沈公館外的大理石階上許久未動,直到金慧出現在沈公館的門口。

她和幾個穿着軍裝的人從門口走出,沈青城在門內沖他那吳軍首領颔首微笑。瞬間,我如被人緊緊捏住了喉嚨。

我擡步上階,與金慧擦肩而過,她沖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我沒有理會,徑直走到門口停下看着沈青城。

“發生了什麽?”我問。“吳督軍的人在緊要關頭保護了我。”我沒有再問,卻已想到了結果。

沈青城的目光在我臉上一寸寸移動,許久之後他伸出手将我攬入懷中。

“今天我想再唱一回《牡丹亭》,專門為你唱。”我笑着擡頭看他。沈青城點頭,我進門上樓,開始上妝。

我一筆筆在自己的臉上勾畫着,那眉,那眼,那唇,漸漸熟悉而又陌生起來,當初被送到戲班時就曾有人告訴過我,從今日起你将是個戲子,是臺上的戲子也将是臺下的戲子,如今我已分不清什麽是戲什麽是真。

我在唇畔塗上有毒的胭脂,着一身絹白戲袍在屋內為沈青城唱戲,碎步行雲間我将最妩媚的一面顯于他眼前,最後軟倒在他懷中。

“青城,吻我。”我閉着眼喚他。

沈青城攬着我的手有輕輕一顫,然後他吻過我的唇。“青城……傾城……何故當年傾城,若非如此,又怎會如今傾了

你我之城。”我的淚劃過粉紅的腮落入領口,冰冷刺骨。

沈青城将頭埋在我的耳邊,輕聲道:“你知道嗎,其實早在三年前我就曾在昆山見過你,那日你在臺上唱着戲,我遠遠地在臺下看着,便想若是你能是我的該多好。我送帖子到戲班想帶你回上海,但你卻羞辱了送帖子的人,那個人其實就是我假扮的。我生氣,所以犯了平生第一個錯誤,幫吳軍進了昆山,沒人知道其實我犯的最大的錯是遇見你。”

許久,我閉着眼維持着那個姿态沒有動,任由沈青城将我緊緊抱着,直到我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顫抖着不能站穩。

“玉夢……玉夢……”他叫着我的名字倒了下去,仰面落在我們曾纏綿的大床上,唇畔一點點兒滲出血來,染在錦被上如一團團嬌豔的花。

我一直未睜眼,直到屋內再沒了一絲聲響後,我閉着眼重新在屋內走起碎步,像是三年前一樣,咿咿呀呀地重新唱起那曲《牡丹亭》。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待一身軍裝的金慧到達沈公館時,我正坐在鏡前慢慢地卸着妝,見到床上的屍體,金慧利落地揚手在我臉上落下一巴掌。

我笑着擡頭拭去唇邊的血,站起身與金慧對視,看到了她眼中的驚詫、憤怒和一些不易察覺的難過,我附身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其實付白衣說了假話,他是在乎你的,就像你說了假話一樣。”

金慧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煞白,她驚恐地退後要躲開我,我在那一瞬間迅速出手抽出了她腰間的配槍對準了她。

金慧倒在血泊中時還睜大了那雙眼,她顫着唇,努力地發出聲音。“我親手殺了他……你……你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

我冷笑着看地上的她,始終不肯承認這是一個謊言,直到她睜大着眼停止呼吸,在最後的時刻被自己的心痛和悔恨折磨。

樓下陸續傳來的腳步聲,有身着墨綠軍裝的吳軍推門而入,我丢開手中的槍,優雅地坐到鋪着波斯床毯的意大利雕花床上等待結束。

三日後,沈氏商行在報紙發聲明與吳軍徹底決裂,支持抗吳,消息一經傳出迅速引起街頭巷尾的議論。

“沈家不是一直和吳督軍來往嗎,怎麽突然變了天?”“三日前沈公館大火,沈家大公子死在裏面,有人看見失火的時

候有十幾個吳督軍的人從裏面跑了出來。”“原來是這樣。”“據說呀,沈家的人在裏面找到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女子是誰?”“聽說,好像是以前百樂門的一個舞女……”

我一身黑衣慢慢在街上走着,穿過曾經熟悉的街,走過曾經熟悉的巷,雕花樓外我停下腳步,慢慢走上臺階伸手扶上大門外的那根柱子,我想起那日沈青城走出來時微笑的模樣,那時未曾留意,現在想來竟是那樣的溫暖。

我又去了百樂門,卻不進去,只是遠遠地看着那裏的霓虹燈,有各色女子巧笑嫣然地挽着男子的胳膊從我身邊走過,就如當初的我和

沈青城。

我聽到百樂門中的靡靡歌聲繼續在唱着,那樣的暧昧迷離。據說,新來的一個舞女很漂亮,她迅速頂替了我和金慧的位置,豔珠終于不再去百樂門,而是嫁給了一個很老實的普通車夫,那個車夫在過去的五年裏每晚都會在百樂門外守到深夜送她回家。

清晨的時候我最後一次去了沈公館,我在濃霧之中一步步靠近,最後停在廢墟前。閉上眼,我覺得沈青城好像就還在這裏,仿佛只要我睜眼就還會看到他一身西裝從裏面走出來。

“從今天起,你有一個全新的人生,自由的人生。”

我記起那日搬入沈公館時他說的話,更記得他擁着我指着那一間大大的衣櫥告訴我這是給我的禮物。

當初的我太大意,大意到竟沒有仔細地去想這其中的意思,等到我明白才發現一切已晚。

那間衣櫥裏有暗道,沈青城早就知曉我的一切,他用給我的一切賭我會改變心意,同時,也用給我的一切為我留下後路,他的确給了我新的人生,嶄新而平淡。可是當我擁有了我所追求的這一切時才發現沒有了他,他輸給了我的心,但他還是用他的死亡為我鋪就了一條路,放我飛翔。

有風過,我睜開眼,看着面前的廢墟上有一份報紙在随風搖擺。我伸手接過那張報紙,打開的瞬間,我看到一張微笑着的英俊的面孔印在黑白文字中間。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如花美眷,卻敵不過似水流年,時至此時我才發現,原來我會如此難過。

“青城。”我喚他的名,才發現自己早已泣不成聲,淚水滴落在報紙上,他的面孔漸漸模糊,我無力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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