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們的努力,看起來像一場笑話
第四十四章 我們的努力,看起來像一場笑話
陳紫原本是不想去參加下聘儀式的。
陳青和陳紫這樣的姐弟關系,用她自己的話說,可以共患難,不能同甘甜。遇到外部威脅的時候,陳青總是會第一時間趕到,一旦外部威脅消失,陳青的存在就成了她自身利益的最大威脅。這是大國外交的手段,用在他們這樣的家庭裏也一樣合适。
從小到大,凡是關于陳青的一切大小事,都是整個小家庭乃至家族最重要的任務。小到開家長會,大到送醫升學買房,身後總是跟着無數的關心。動辄全家出動,陳青的小學老師每每見了他們,都不禁贊嘆道:“哎呀,真是好大的陣仗。”
一大群人跟着陳青進了他的班級,一大群人再跟着他出來,似乎全家人都在那兩個小時裏集體失憶,忘了她也和他一個學校,就在他樓上兩層。
随着年紀漸長,阿朱姐姐憑着年齡優勢,和甘願吃苦耐勞為大家族輸血的決心,逐漸站穩了新生代第一把交椅的位置。陳青常年不在,家裏合照裏,陳朱是最靠近 C 位的。
合照只會越來越龐大、密集:往後還會有随陳朱母姓的二胎三胎、陳青的妻子、孩子——他們才是父母心中, 真正的“家裏人”。
越是這樣盛大的場合,陳紫就越是由衷地感到:自己是家族裏最多餘的一個人。
但該說不說,陳朱電話裏那句關于庫房的話,由衷戳中了陳紫的心窩子。她交了五年家用都未曾得見的倉庫,到底長的什麽樣?她真的很想知道。
陳子富和餘仙喜說過,陳家倉庫一式三份,每個孩子都有份,陳朱姐姐一畢業就聽從家人志願,打開了一次,她叛逆又心狠,大概是打不開了,但陳青在美國自由放浪了七年,娶了自己喜歡的人,倉庫的大門還是會為他打開。
不被愛的人,一生都在蛛絲馬跡裏尋找任何能證明自己被愛的痕跡。但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她到底是想要看到陳青熱熱烈烈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還是看到他父慈子孝母子連心,一屋子堆滿了全家族人物質的祝福,從而徹底切斷自己最後一點關于家的念想。
但等她極速塞下一盤椒鹽九肚魚錄完素材,緊趕慢趕打了輛車,一路飛奔到酒店房間樓下,問了前臺,一進門,就聽見陳子富斬釘截鐵的一句:“說到底是我們教女無方。”
她渾身的血一涼。
會是誰說的?肯定不可能是阿姐,那麽是阿青?這件事說到底和他關系最大,他想排除他那段脆弱的婚姻關系裏所有的不确定因素,所以把她供出來了?但那也不會讓白勝莉的形象更偉光正,那不然還能有誰?
陳紫站在房門前,沒有進去。撥通了一個睽違已久的號碼。電話那頭的人鮮活、激動,還是一只快樂小狗,因為她的垂憐而驚喜萬分:“阿紫,你終于肯打電話給我了,我——”
但此時的陳紫并不想和他有過多糾葛,冷冷回道:“我們那天的事,除了你父母之外,還有誰知道?”
白東萊語氣略有不安,支支吾吾道:“我...我爸媽來的時候,是給叔叔打過一個電話,但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屑于管這件事,怎麽,他找你們麻煩了?”
陳紫也懶得和他解釋,打算發個地址過去, 讓他親自來和陳子富解釋,打開微信,才想起來已經把他删了,于是清清嗓子道,“我不管你是用蹦的還是游的,20 分鐘之內到前海金融中心 Conrad,否則我——”
“全網封殺你”這五個字還沒落地,白東萊狗腿子一般立刻接上:
“你等着,我現在就過去!”
挂了電話,陳紫感到太陽穴發緊,委屈和緊張造成的情緒失控,使她一陣眩暈。混沌中她突然又想起來,陳子富當時在餐桌上,是怎麽維護陳青的:
“就算是我們家阿青有問題,也很難說是誰的問題更大——”
阿爸呀阿爸,你為什麽要輕易認錯?陳青的尊嚴,難道就比她的尊嚴更值錢麽?
白勝莉目光呆滞,大腦卻在飛速運轉。眼前的陳子富說了什麽話,她都聽不見了。
難怪白明義會貓哭耗子假慈悲,請她去吃什麽新榮記、難怪他會一反常态,請她回家去住——
不對,白明義是得了好處便會心慈手軟的人沒錯,但他當天下午得知了下聘的消息,當晚就見了她和徐永紅母女倆,他哪兒來的時間和他們談條件?
那麽就只剩下一個可能:他在白勝莉那裏犯了難、吃了癟,知道自己已經撈不到任何好處,才轉頭直接去找了陳子富。
她連冷笑都笑不出來,此刻只恨自己不夠敏銳,不懂得韬光養晦的道理,早知如此,寧願當時在餐廳裏好言好語穩住他,事後再慢慢算賬。總不至于鬧得現在這樣,和當衆被打了一個耳光有什麽區別?
徐永紅不知原委,拉着餘仙喜的手,反複道,“這不合道理,不合道理...親家母,當初相見禮的時候,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八萬八,加上三金,怎麽會變成這樣?”
餘仙喜也是一頭霧水,看向陳子富,“孩子他爸,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陳青看白勝莉一時呆了,也不顧什麽下聘禮儀,徑直坐到她身邊,“勝莉?勝莉?”她如夢初醒,抓着陳青的手臂直問:“這件事你也知情?是你默許的?”
陳青撓了撓頭,“用于放置禮金的紅錦盒,一直存放在我爸的書房裏,沒有對外公開過。我因為要挑扁擔,上車前也沒過過眼...”
陳子富緩緩道:“這件事,我顧及家人,不願細講。還請親家母和勝莉,體諒我做父親的難處,給我點面子,不要再追問了。”
徐永紅滿臉通紅,走上去質問道:“為什麽不能說?這是我女兒的婚姻大事,你給了張紙條就說結了。這錢到哪去了?你若是不說清楚,旁人只會說,是我家女兒有問題,強行逼迫你給這二十八萬。”
“媽,你別說了,這還看不出來嗎?”白勝莉攔住母親,“還能是誰?無非是給了白...”
徐永紅內心一震,心裏明明已經有了大概,卻還不願承認。從內心深處,她是把白明義當做家人對待的,家人當然有争吵,有分歧,但終歸是家人不是嗎?
她轉頭,對上陳子富默認的眼神,心底殘存的防線不攻自破。
她怒火中燒,掏出手機要打電話質問白明義,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剝其皮,然而對方卻像知道她的來意,早早就把手機關機了。
陳青張手,想要摟住正在微微發抖的白勝莉。白勝莉略微側身。她身體擺動的幅度很小,小到沒有被除他以外的人發覺。
他無比懊惱,早知道此時會出現這樣的矛盾,就不該去見白明義,不該買單駁他面子,再退而求其次,也該在紅錦盒出門前,親眼打開确認一番,也不至于落得現在這個場面。
場面一時陷入僵持。
門外,白東萊穿着運動背心和拖鞋姍姍來遲,他接到電話,臨時下播,跑了一路,見到陳紫,剛想沖上前去,被陳紫一個閃身略過,差點摔了個趔趄。
陳紫看到他,心裏一着急,一手抓住白東萊手臂,“沒時間了,你快跟我走,去跟他們說清楚!”
白東萊看了一眼陳紫,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臂,心中竟然泛起一陣感動,“你放心,我,我一定不讓你受委屈。”
陳紫這才反應過來,白東萊牽住她的手,手上一陣麻,像是觸了電,立刻松開。
兩人走進酒店房間,陳子富見了陳紫,臉色微變,卻沒說什麽,白東萊叫了一聲堂姐、嬸嬸,白勝莉瞥了他一眼,沒理他。陳朱三步并作兩步,走向陳紫,小聲道:“叫你來你不來也就算了,帶他做什麽?”
陳紫說,“阿姐,我再不帶他來,我就要成家裏的千古罪人了。”
她說着,走到陳子富和徐永紅中間,“阿爸,阿姨,我不知道白家叔叔跟你說了什麽,但是我真的沒有做錯事,你不要被別人的話蒙蔽,不信可以去問他——”她指向白東萊。
徐永紅一頭霧水,招手問白東萊,“你過來,你跟我講清楚,一會是陳紫,一會是你叔叔,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子富連連擺手,叫白東萊走開,正色道,“這沒你的事,你少說點有的沒的!”
白東萊絞着手,幾次欲言又止,狠下決心道:“叔叔,不行,這事我得說。嬸嬸,你別怪阿紫,這件事不是她的錯...是我上大學的時候玩直播,關注了她,打了幾次賞...但都是用我自己的生活費!她完全不知道這事!是我爸媽前段時間發現了,又因為老家那事,心裏總是過不去,前段時間來了深圳一趟...”
徐永紅越聽越心驚,“然後呢?”
白東萊接着說:“他們說,要找阿紫要回這些錢,我怎麽拉都拉不住,是勝莉表姐出面,才把這事兒解決了。我爸回去不忿,又給叔叔打了個電話,但叔叔說:這事兒跟他沒關系,讓我們自己看着辦。我爸這才回去了。之後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擔保,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我也沒有要阿紫還的意思...”
陳紫打斷白東萊的發言,對陳子富道:“阿爸你聽到了,我沒有錯,也沒有做出出格的事情,你連自己女兒都不願意相信嗎?”
“不要再說了,阿紫!你還不嫌丢人嗎?”
陳子富走上前去,手稍一起落,陳紫臉上就留下一道掌印。接着用潮汕話罵道:“做錯了事情還不肯承認,一天到晚正事不幹,就知道勾引男人招蜂引蝶!現在還出來影響你弟弟的婚事,真的不知道生你到底有什麽用!”
陳紫怔在原地,心理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先行一步成串落下。
“阿爸...”
陳子富颌首,對陳紫道,“這裏沒你什麽事了,你走吧!不要耽誤你弟弟的吉時。”
陳紫淚落不止,奔出門外,白東萊見狀,随即追出去,陳朱也跟着出去查看情況。
陳子富嘆了口氣,随後走到白勝莉面前:
“勝莉,對不住。陳紫給你添麻煩了,我給你道歉,該誤的時辰不能誤,我們的儀式,還是繼續舉行。”
白勝莉擡頭道:“叔叔,別的我都不管,我只想知道,白明義到底跟你說了什麽?”
陳子富仍然不願把話說全,只說:“男方下聘給彩禮,是天經地義的事。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
白勝莉捋了捋思路,“所以,是我大伯打電話給白明義,白明義知道白東萊打賞的事後,先是無視了他的請求。後面發現在我這裏得不到什麽好處,就以此作為借口,找你要挾,把八萬八千八的彩禮改成二十八萬八,并且直接付給他,不然就把這事說出去?”
陳子富正色道,“這件事,是你大伯,你父親和我三人經過深思熟慮,達成的結果。最後的結果,也是三方都滿意的。”
餘仙喜上來打圓場,“親家母、勝莉,這次沒提前和你們打招呼,是我們不對。但我們想和你成為家人的心意,也是認真的,彩禮的部分,比我們一開始答應得多,我們也應允了希望你看在阿青的份上,不要計較過多...”
陳青忍住內心的煎熬,轉身取出十二版貼婚書,放在白勝莉面前,婚書上寫着: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蔔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他輕輕道:“勝莉,抛去今天所有事,只是我站在你面前,你還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白勝莉低頭不語,陳青的告白,已經被她抛到九霄雲外。
她心裏直發涼:白明義和白明禮這兄弟倆,是把她當貨物抵押出去了。
煞費苦心喝退大伯一家有什麽用,把下聘地點改到酒店有什麽用?只要他想,他照樣能越過她去,以父親對父親,男人對男人的形式,直接和陳子富談判。
這場婚姻,她認為自己始終還占有一些主動權,卻沒想到這一切,歸根結底都和她沒關系,早在她們都一無所知的時候,白明義就已經替她完成從一個父權家庭到另一個父權家庭的切結了。
心裏那個一直被壓抑的想法,此時緩緩浮出水面,她無法再假裝自己看不見那個願望,站起身,正欲開口剖白:
“我——”
衆人眼神都齊齊看向她,卻聽得“咕咚”一聲,有人倒地。
周遭的聲音都變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虛影。
白勝莉只覺得心裏一空:完了。
徐永紅的心髒,在經歷了超負荷的高幅度情緒波動後,終于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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