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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001
謝冰柔又做了那個夢了。
她穿來已十載,卻常做同一個夢,夢裏自己是作為一件戰利品送給衛玄。
既是同一個夢,故每次夢裏劇情也是一模一樣。
大胤治下的吳國有天下之富,南氏是本地世族豪強,素來得吳王倚重。然吳國因不順朝廷,有叛逆之心,故被大胤朝廷的鐵騎踏平。
而夢裏自己偏生不知怎的嫁給南氏某個公子為妻,丈夫還有點兒橫,專門跟衛玄作對,搞了不少幺蛾子。
等南家事敗,自己這個妻子就作為一件戰利品,送給衛玄作踐。
想要讨好上司的下屬們總是絞盡腦汁,甚至不遺餘力試探着上司作為男人可能具有的陰暗心理。那麽把敵人的妻子作為禮物奉上,那顯然也是為讨衛玄這個勝利者歡心。
于是她被五花大綁,推至衛玄的車駕前。
謝冰柔知道是夢,可夢裏痛感竟有點兒真,而且每次她知曉是夢,卻絕不能醒來。謝冰柔從一開始的無能狂怒到坦然接受,也算是逐步适應這個夢。
作為一件禮物,她身上尚算幹淨,還有點兒被刻意營造的淩亂美。當她被推在地上時候,謝冰柔被摔得很痛,但跟夢裏南家其他人比起來卻要算體面。
捉自己的尉官殺入南氏時,連孩童都不放過。夢裏一個九歲的小男孩叫着自己阿嫂呼救,卻被對方一刀穿心而過。謝冰柔不認得那小孩兒是誰,卻記得他臨死前直勾勾的看自己眼神。
她也不知道南家是不是真的有罪,但哪怕是誅九族,年十六才會被殺頭,十六歲以下通常是徒放到苦寒邊陲之地。
但夢裏她眼睜睜看着南家被滅門,看着所謂的殺瘋了的瘋批行為,也品出這場屠殺是要徹底毀了南氏血脈。
等南家屠得只剩幾個女眷,謝冰柔就作為戰利品之一,送到了操縱這一切的衛玄跟前。
那尉官刻意攥緊了她的頭發,令謝冰柔那張漂亮的小臉蛋往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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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家罪婦謝氏,其夫忤逆朝廷,與衛侯作對。屬下獻上其妻,充作衛侯婢仆,任由大人責罰。”
那尉官言語裏充滿了低級的暗示,聽着不免令人作嘔。
車簾後一道冷肅身影若影若現,竟有幾分端正優美,然而車後之人方才是這場血腥的締造者。
車簾被提開,謝冰柔就看到了衛玄。
這時候的衛侯已病得極重。傳聞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不能騎馬,日常以車駕代步。
但縱然如此,車簾撩開時,衆人也覺銳光撲面。
謝冰柔更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衛玄的身影落入了謝冰柔眼中,他曾是京中第一的美男子,如今雖然病重,猶自有幾分底子。
只是如今衛玄樣子好不好看竟不重要。
他如一把殺意凜凜的劍,鋒銳無雙,令人為之心悸。
縱然夢到此番情景很多次,謝冰柔心底也是輕輕發出一聲嘆息。
這樣的人屠,哪裏像個病人?
那銳利的目光劃過了謝冰柔的面頰,在她面頰與雪頸上逡巡,目光宛如實質之物。
無論經歷多少次,謝冰柔也無法分辨這樣的目光裏是否夾雜着陰暗的企圖。
應該沒有吧?
因為謝冰柔已經知曉接下來的劇本,她聽着衛玄平靜冷漠說道:“殺了——”
接着就是一聲慘叫,是挾持自己來此的尉官發出。
溫熱的鮮血噴濺在謝冰柔身上,讓謝冰柔感到自己後頸一松。
那獻媚的尉官已死,也許他不應該試圖去窺探衛玄的欲望。下一刻,一把劍透胸而過,将謝冰柔刺了個通透。
每次到了最後,她的夢就會迎來這樣一個必死的結局。
馬車中十七歲的謝冰柔驀然醒過來,她出了一身汗,面頰盡數是鮮潤潮紅。謝冰柔身子骨弱,雖日常養生鍛煉不至于弱不經風,可雙頰也少有血色。如今她驚得雙頰緋緋,一看就是被夢魇住了。
一旁的貼身小婢阿韶趕緊從壺中倒了熱水,喂着謝冰柔服下,旋又取了潔淨的帕子,替謝冰柔擦拭額頭上汗水。
十七歲的謝冰柔已然是個美人胚子,哪怕一路風塵仆仆趕路,卻也掩不住眉目秀麗。
本朝無論男女,以身段兒欣長,高瘦飄逸為美。謝冰柔自帶三分病氣,以時下審美來說也差些意思,可也別有一番風韻。
小婢阿韶是姜家當初替謝冰柔花了五百錢買來的,跟她時瘦瘦弱弱,如今也長開了,出落得清秀伶俐。
謝冰柔從姜家離開時,也只帶了阿韶一個貼身的婢子。
這回京路上,也多虧阿韶照拂。
暈車可真是個要人命的事。謝冰柔從巴東郡出發,雖走的是官道,坐的是馬車,可颠簸起來也是苦不堪言。
木制車輪并不防震,這古代的官道也絕對及不上現代的大馬路。在橡膠輪胎發明前,出行可是個苦事。
謝冰柔前幾日被颠得翻江倒海,氣悶胃酸,實實被搖均勻了。
後來謝冰柔寫了個方子,阿韶依照方子跑前跑後熬夜看火熬了烏梅湯,謝冰柔方才緩過勁兒來。
也不知是那烏梅湯有用,還是謝冰柔被晃習慣,這連坐了月餘馬車後,謝冰柔反應也沒那麽大。
甚至馬車颠簸搖晃時,她還能恍恍惚惚小憩一會兒。
所以才又做了那個夢。
那個預知謝冰柔死訊的夢。
從謝冰柔穿越來這個世界後,她時不時就被這個夢所打攪。伴随她年紀越長,那夢也越發清晰。
要不怎麽說習慣成自然,謝冰柔也從一開始的驚恐萬分變成現在的淡然處之。
謝冰柔吞咽着阿韶送上來的溫水,也已經漸漸緩過勁兒來。
人的适應力總歸是強大的,就像現在,她已經不怎麽暈車,不似剛出發那幾日般生不如死。
護送謝冰柔回謝家的管事嬷嬷是程妪。
對于程妪這樣的謝氏管事嬷嬷而言,益州無疑是荒涼之地,巴東郡的姜家更是上不得臺面門戶。偏偏謝冰柔這個謝氏血脈,卻是在巴東姜氏長大的。
程妪來時也擔心。她擔心這五娘子既在這荒涼地長大,只怕會失了教養,沾上了鄉野之地的村俗。
不過真見到了謝冰柔本人,程妪暗暗也松了口氣。
五娘子舉止倒也大方,并沒有什麽扭捏氣,進退也頗為得益。
這果然不愧是謝氏血脈,哪怕長于荒涼地,亦掩不住這血脈的清貴。
程妪接謝冰柔時也暗暗打量了幾個姜家姑娘,那幾個女娘都有些精明外露的小家子氣,這眼珠子都滴溜溜打量着謝氏接人的氣派。當時唯有一人并不左顧右盼,寧神靜息,舉止從容。那少女衣衫也沒有如何華貴,可就似與旁人不同。
那時程妪已經忍不住暗暗側目,多加留意。果然這個氣度沉穩的女孩子,就是自己要接的五娘子。
這謝氏血脈縱然流落在外,也是與旁人不同的。
若要說謝冰柔有什麽不足之處,那便是五娘子性子雖然和順,可卻不夠貴氣。
謝氏其他女郎也是平和而溫柔的,可她們縱然和氣,對仆從也溫聲細語,可這樣的和氣也終究是帶着主人家的疏離。
而謝冰柔對那小婢阿韶卻仿佛沒有這樣的分寸,相處得如姊妹一般。
程妪也留意了這個阿韶,那婢子倒是真心惜主,對謝冰柔也照顧得十分妥帖,極忠心可靠。阿韶也并不是什麽刁奴,更沒有恃寵生驕。
所以倒不是什麽大問題,無非是姜家規矩不夠,五娘子沒将威儀立起來。
只要沒沾染些尖酸刻薄的小家子氣,回去略教一教,也就好了。
如今朝廷任命人才是需要舉薦,然後才會問策,才有被考核的機會。如今舉薦人才時十分講究出身及關系,自然漸漸便有大家抱團,追捧門第的風氣。謝氏雖算不得什麽列侯功勳之家,卻也薄薄有些底蘊,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謝氏對于自身階級的升貶自然更為敏感在意。
程妪身為謝家仆婦,她心裏追捧門第血脈,那也是不足為奇。且程妪又是謝家大夫人的心腹,眼見謝冰柔品貌還算大方,心裏也替大夫人松了口氣。
畢竟程妪心裏雖然對謝冰柔仍有一些挑剔處,可謝冰柔如此品貌已是意外之喜了。
她來接謝冰柔時,已經打聽過這位五娘子。
謝冰柔雖沒有什麽劣跡,卻又似有些古怪。據聞其在巴東郡時善于斷案,還會辨毒、看死人骨頭。
到底是耳聽為虛,傳言裏有多少真實也是存疑。程妪也不信姜家能離譜這種程度,能讓謝家嫡女去沾染死人骨頭。再者一個小姑娘,能破什麽案?
但那些傳言雖然真假存疑,程妪也恐其性子古怪,脾氣被姜家養壞了。
及見到謝冰柔真人,程妪心方才放下大半。
五娘子并沒有傳聞中那般古怪,氣度性情也是拿得出手樣子,回到京城赴宴見客也不顯得露怯。
要說唯一一樁古怪處,那就是謝冰柔行李裏有一口箱子。
五娘子從姜家起身,除了帶了幾箱子書,還有一匣子叮叮咚咚的東西。
謝冰柔略略提及過,只說裏面是一些她自己設計的小玩意兒。
程妪也沒好深問。
這時節,馬車裏的謝冰柔已經緩過勁兒來。她這是老毛病了,也備了藥。
這夢實在是荒誕,謝冰柔也沒跟旁人提及。阿韶也只知曉自家姑娘有夢中驚悸之症,趕緊給謝冰柔取了一枚搓好的藥丸子。
這藥丸子無非是用幾味安神藥物調的,可治不了玄學,嚼了也不過是聊勝于無。
但謝冰柔已經會自己開解自己。
夢裏她為南家婦,南氏是列侯勳貴,以她謝氏之出身也算是極高攀。
那夢也沒什麽前因,謝冰柔也不知曉自己怎樣嫁進去的。但只要自己避開這樁婚事,自然能避過夢中劫數。
她不知自己夫君是南家哪位公子,對方仿佛在南家地位頗高,自己也好像跟他很恩愛。
但君子都不立危牆之下,更何況自己這個小女子呢?
為了茍命,她自然絕不會嫁到南家去。
要說她在姜家的日子,也不算差。
程妪是謝氏仆婦,自然對姜家這樣的鄉野門戶頗看不上,心下頗有輕鄙之意。這謝氏雖不是頂尖的人家,可也自有其矜貴處。
可鄙夷鏈就是這樣的,這謝氏瞧不起的姜家擱巴東郡本地,那也算得上是一方豪強。
謝冰柔是客居于姜家的嬌客,總歸是衣食無憂。她除了不必做什麽粗重的體力活,還能讀書寫字,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謝冰柔身子骨弱,姜家對她照顧倒也周到,補藥湯水也沒斷過。
姜家幾個年輕的小妮子日常扯頭花,也不曾算她這個客居的嬌客一份兒。
謝冰柔也算得上是超然物外,悠閑自在。
有時她甚至比姜家姑娘更自由些。
程妪總用一種惋惜的眼神看着謝冰柔,仿佛謝冰柔前半生受了很大的委屈。謝冰柔是跟她交淺不能言深,不然定跟程妪說那也大可不必。
作為穿越者,也許謝冰柔生活中還會有一些小叛逆,可她終究是順勢而為的心态。
人與人相差是極大的。
她也不由得想到了衛玄,如今南氏榮華極盛,誰要是說南氏十來年後會折在衛玄手裏,那只怕是會被斥為瘋癫。
就算在夢裏,謝冰柔也算不得跟他有交集。真要論,自己只不過是衛玄足下踩過的一枚炮灰棋子。
和這樣攪弄風雲的人相比,她也只能算是随波逐流。
而且謝冰柔其實算是謝氏從姜家贖回來的。
原身父母早亡,但也是疼女兒的。
姜家人說,亭陽侯親自給女兒取的名。自己名字裏有一個冰字,有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之意,有盼孩子卓爾不群的意頭。但又因自己是個女兒身,于是名字裏又加了個柔字,免得過傲易折。
她是謝雲昭和何穗君的第一個女兒,可惜卻沒福得到父母疼愛。
彼時川中大将淳于安叛亂,身為郡守的謝雲昭足足拖足四個月,方才盼來朝廷兵馬。
謝氏夫婦戰死,被朝廷追封亭陽侯,只落下謝冰柔這麽個孤女。
那時是姜家冒險庇護了謝冰柔。
那原本是一段佳話。
謝郡守年紀尚輕,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且長女随自己困于城中。城破之時,他手下門客沈重主動獻女,以自己女兒沈婉蘭冒名頂替。
至于真正的謝家千金,則被藏在與謝郡守交好的姜家。
無論是沈重還是姜家,那可真是忠義可嘉。
謝冰柔對這些往事都沒什麽印象,聽姜家人說起,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幸喜那個代替原主吸引叛軍注意力的沈婉蘭沒有死。
沈重戰死,那女孩兒卻被護衛送出去,竟奇跡般送至京城。
朝廷嘆其忠勇,對當時七歲的沈婉蘭也頗多恩賞。
那時謝雲昭感念沈重一家犧牲,故而收了沈婉蘭為義女。有這一層關系,沈婉蘭也在謝氏長大,受謝氏教養,據聞也出落得十分出挑。
在謝冰柔看來,這也是亂世之中一樁幸事。
不過旁人不這麽看,就好似來接自己的程妪,便隐隐約約透了這麽一層替謝冰柔不平的意思。
謝冰柔方才是謝雲昭嫡親血脈,卻流落鄉野。反倒當初冒名頂替的門客之女,這機緣巧合之下,卻受到了謝氏最好的教養。
謝冰柔還未見到沈婉蘭,已被人拉起了對照組。恐怕旁人已經開始腦補她如何的不甘,又是怎麽樣的意難平。
而旁人這樣的腦補,比那個噩夢還要令謝冰柔有些頭疼。
謝冰柔雖沒有厲聲呵斥,可态度還是隐隐透出來。
程妪察言觀色,也沒有多提了,可并不代表程妪心裏沒有感慨。
這位五娘子,倒是個溫良心性。想來謝冰柔也是顧念當年沈婉蘭相救之德,不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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