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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應摩拉克斯所言,達達利亞将弓柄繞手背轉動,電光躍動之間,短刃已然翻握于掌心之中。敵人或許還有更多的招術,二人都沒有掉以輕心,正打算發起下一波攻勢——

有什麽東西抵住了達達利亞的手背,銀涼一點。

摩拉克斯也注意到了,他向下一瞥,發覺自己腳下有蛛網似的銀絲顯現,縱橫交錯,密布于此,一時源頭難覓。

“原來如此。先前的蟲陣是障眼法,這鋪天蓋地的蛛絲網陣,才是你的殺手锏嗎。”摩拉克斯微微颔首,語氣中有贊許之意:“這樣鋒銳的銀絲……若是我等輕舉妄動,想必會被切碎于這重重羅網之下吧。”

“此等拙技,算不得殺手锏。但,自保總是可以的。”奧羅巴斯聲音低沉:“摩拉克斯,你我再戰下去也無意義。若你願放我一條生路,從此絕雲之間,歸離之原,我保證再不踏上一步。”

摩拉克斯沉默了。

他看向達達利亞,青年的長弓已然漲滿,蓄勢待發。顯然,戰士已經找到了破局的方法,他的雙眼正緊緊地盯着羅網最深處,忽明忽暗的那粒微光。那便是此間網絲交彙之處,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摩拉克斯沒有阻止達達利亞戰鬥的理由,卻也不想将這場厮殺進行下去——

“不要…不要殺了大蛇大人!”

有人類的聲音從玉璋之外傳來。摩拉克斯和達達利亞都愣住了,奧羅巴斯轉過頭,看見地上小小的人兒。那是他的子民,就站在華光林的邊緣地帶,敲打着摩拉克斯的屏障,竭盡全力地哀求着。

“求求您,岩王大人…求求您放過我們的神明…”小小的人兒舉着火把,聲音微弱,“求大人您不要殺祂…求求您了…”

達達利亞看向摩拉克斯,而摩拉克斯也正看着他。

“你…”摩拉克斯話音未落,

箭如白星,尾如慧孛,一舉命中了羅網的網心。原本繃緊的銀絲霎時失力,飄搖着,明滅着,散落于二人周圍,将奧羅巴斯暴露在他們面前,驚得所有人都噤了聲。

達達利亞收起弓,一屁股坐回摩拉克斯的岩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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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咳兩聲,一抹唇邊:“聽你的吧。”

——戰鬥結束。

此番離去,奧羅巴斯并沒有帶走自己的子民。惜敗于貴金之神,祂已經沒有停留于這裏的理由,将繼續自己的漂泊之路。或許在遙遠的南方以南,那座鳴雷不止的島嶼上,會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吧?

子民們想要跟随神明的腳步,卻被奧羅巴斯拒絕了。他們不應當跟随一個失敗的神明,更遑論如今的深海早已群魔叢生,危機四伏,難以問渡。人類應當擁有更好的領導者,而摩拉克斯,毫無疑問是最佳的選擇。

……

達達利亞端着藥碗,一邊吸溜着湯藥,一邊看着摩拉克斯再一次站定于衆人面前,面無表情。又是一場招安,這場面青年并不陌生,只是顯然,奧羅巴斯的子民被照顧得很好,并不怎麽願意跟随摩拉克斯。

“若願意留下,岩王和塵王必将視諸君為歸離一員,吾等衆仙,也誓以性命護各位無虞。”面對衆人,削月築陽真君已經化作人形,朗聲道:“…但若想離去,也無不可。千岩軍早已為各位備下行路細軟,還請諸君自行定奪。”

沒人說話。

達達利亞把剩下的藥湯飲盡,皺着眉,等着接下來的發展。

“我……離開。”

一位男子舉起了手。

“等一下!你…”一位女性立刻拽住青年的胳膊,試圖往下扯:“不行的呀…大蛇大人已經離開了!你難道要跟祂去海…”

“不,我既不打算追随大蛇大人…也不想追随岩王大人。”

“你在說什麽胡話呀!不跟随魔神大人,我們怎麽…”

還未等女人說完,那位青年恨恨地嘆了口氣,大聲道:“原本我們村子跟随的就是其他的魔神,後來大蛇大人來了,祂殺死了那位魔神,好好地管了我們一陣子,如今也要離我們而去。現在,我們又被要求跟随這位岩王和塵王,可是…”

“那明天呢?後天呢?若是有人打敗了岩王,那我們是不是又要去信仰什麽天王地王?大家到底該信仰什麽,尊敬什麽?魔神之間為了權力和領地打來打去,為什麽要拉上人類做籌碼?我們,我們難道只是他們的戰利品,附屬品嗎?”

沒有人說話。周圍只有火把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

“所以,我不要再選了…我不要再成為任何魔神的棋子了。”那位青年定定地說道:“若是人類只能在這樣的秩序下過活,我情願去尋找,甚至去建立一個…無神的國度。”

達達利亞眉毛一挑。

無神的國度。這個概念達達利亞并不陌生,出身于愚人衆的每一個人都不可能陌生。只還未等他多想,更多村民被青年的話語鼓動,一個接一個地站了出來,站到了摩拉克斯的面前。

“我們想要…尋找一條新的道路!岩王大人,放我們走吧……我們,選擇好了!”

奧羅巴斯的子民們這樣說道,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

“我們……不歸順于您!”

削月築陽真君,理水疊山真君都沉默不語。衆仙,衆生,此間所有人都看着摩拉克斯,等待着岩王最終的裁決。

良久,摩拉克斯颔首。祂依舊戴着那副石制面具,沒有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沒有人猜得出他的心思。

“若意已決,便如此吧。”摩拉克斯這樣說道。

說完,神明轉身離去,不再回首。達達利亞立刻把藥碗端起來,快跑幾步,跟上了摩拉克斯。

——大殿。

達達利亞洗了把臉,感覺稍微清醒了一些。對抗詛咒的藥湯有着安定的功效,這讓青年有些困倦,但他還不太想睡。今夜的切磋還沒完成,達達利亞掏出手帕擦臉,正要去找摩拉克斯,卻見神明大人已經慢慢走了過來。

“走…”

“坐。”

摩拉克斯打斷了達達利亞的話語,自顧自地坐到了門廊之前。是不是被人類拒絕有點難過啊?畢竟平時這家夥走到哪兒都讓別人給他下跪……達達利亞腦補了一下摩拉克斯的心情,覺得對方有點可憐,便不再提切磋的事,坐到了對方身旁。

“郁悶了?”達達利亞問道。

“……?”摩拉克斯似乎不解,他看向達達利亞:“什麽?”

“哦…我以為你被那麽多人當衆拒絕了,挺丢面子的…”達達利亞笑了,“所以,你還好嗎?”

摩拉克斯終于明白達達利亞的意思。

祂輕笑一聲。

“無神的國度嗎…若是真有那樣的城邦,我倒是很想見一見。人類的選擇我向來無權幹預,況且,”摩拉克斯淡淡地轉頭,看向達達利亞:“他們一定是見了你,才下了那樣的決心吧。”

“你讓他們看到了——一個不依靠神明的強大人類,憑借自己的力量,戰勝了魔神。”

達達利亞笑眯眯地:“嗯,你在誇我嗎?”

“明知故問就不必了。”摩拉克斯卻并不接話,“盡管你所展現的力量,未知且危險,對你自身也有極大的負擔…你所習得的武藝,是不依賴神明,不祈求庇護,也可以潇灑自由活下去的某種可能性……這樣的力量,對凡人來說,誘惑難抵。”

“但——真的如此嗎?”

摩拉克斯忽然沉聲。

達達利亞愣了一下。

“無神的國度。未來的提瓦特,是否真的存在過那樣的國度,最終,又迎來了怎樣的結局……看你的表情,應當是知道的。”

“若是你在無意間誘導了這一切,成了紛争與死亡的中心…達達利亞,你可背負得起……一整座國度的興起,與覆滅呢?”

——自此,奧羅巴斯被摩拉克斯逐出歸離的消息傳向天空,魔神戰争似乎又向前推進了一步。

不過,或許是後世對于魔神大戰的描述太過慘烈,人們總是容易将戰争二字想得理所當然……

總之,達達利亞所期待的那種,每天一睜眼就你追我趕,忘我厮殺的激情混戰,始終沒有到來。

摩拉克斯一早就出去了,達達利亞也沒多問。魔神戰争期間的岩王帝君每天都在忙些什麽,達達利亞不感興趣,但他也漸漸摸出了一些門道——每周總有三天用來組織廷議,人類和衆仙都會參加,大概是商讨些國計民生的大事,為這一周定下規劃,評估情況,作出總結;而這三天,岩王和塵王也會接待其他魔神使者,商讨結盟事宜,只不過大部分使者都更願意與歸終談判,似乎是抱着女孩子更好說話的心思,哪怕事與願違,甚至适得其反…總之,最終能夠成為岩王和塵王“盟友”的魔神,實在少之又少。

而剩下四天,摩拉克斯會跑去各地巡視,主要是檢查對外防禦工程的修繕狀況,或者拜訪其他願意結盟的魔神領地,還有處理各種亂七八糟的瑣事,基本見不到人。

總之,達達利亞和摩拉克斯相處的時間并不多,甚至連晚上都不見得碰面,很多時候達達利亞在外面打了一天魔獸,晚上扛槍晃回了寝殿,大殿裏空無一人,只有幾盞琉璃燈籠着油光,盈盈點點,寂寥一片。

不過,摩拉克斯的桌幾上除了摞得整整齊齊的案牍,永遠都會留一壺多加了甘草的中藥。是盞精致的金色小壺,被琉璃百合樣式的機巧溫着,保持着适合入口的溫度,留給達達利亞。

這哪像是在打仗啊,這不和女皇大人之前幹的事差不多嗎?盡管女皇大人做這些也是為了發動打倒天理的戰争吧……

這麽想着,達達利亞給自己倒了一碗,剛放到嘴邊,就被苦味沖得一激靈。思索片刻,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只甜甜花,剛要放進去——

“以一敵百的羅剎戰士竟然怕苦,傳出去恐怕要被同袍們取笑了。”

達達利亞回過頭,見摩拉克斯從門外走來,依舊戴着那副面具。

可能是入了冬,神明大人剛一進屋,立刻關上大門,着急似的。

“你…”

确定門已關好,摩拉克斯從容不迫地走到桌前,把達達利亞手中的甜甜花取走:“不可,會破壞藥性。”

但達達利亞沒有理會,他直接扒開了摩拉克斯的大氅。

一道金色的傷疤落在神明的胸前。不長,但很深。

兩個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摩拉克斯先嘆息一聲:“你先吃藥吧。”

——達達利亞坐回床上,一邊喝藥,一邊看摩拉克斯對着鏡子,以單手覆住傷口,似乎在療傷。雖然那傷看上去并不是很嚴重,摩拉克斯也不像是疼得難忍,但達達利亞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看出了達達利亞的疑惑,摩拉克斯簡單地回答:“……畢竟,是魔神之間的争鬥。”

“你和別人打起來了?怎麽不叫上我?”提到打架,達達利亞立刻放下碗:“今天你不是應該去和結盟者一同巡視防禦工程嗎?怎麽突然打起來了?”

“…所謂争鬥,哪有總是事先約好的道理。下毒,水淹,火攻,刺殺,偷襲…敵人的決策瞬息萬變,我也做不到料事如神,”摩拉克斯最後一抹傷口,那裏便再看不出什麽:“好在防禦工程并無大礙,千岩軍仍在把守。我已擊退了對方,無妨。”

“這就算治好了?”達達利亞抻着脖子,盯着鏡子裏的摩拉克斯。

“嗯。并不礙事。”摩拉克斯穿好衣服,回到達達利亞面前,看對方還是略有所思的樣子,只好安慰:“不必擔心。這點小傷,不會影響今夜的切磋。”

“不,我不是擔心你,”十分破壞氣氛地,達達利亞搖頭否認道:“只是覺得,魔神戰争跟我想得有些不太一樣。後人口中的魔神戰争,是所有人一睜眼就開打,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就這麽狂打了幾千年。但我來到這裏這麽久,也只見你受過這一次傷…就連魔神也只見過奧賽爾和奧羅巴斯……感覺有點…”

“——你想的那種諸神混戰,一刻不停的情景,大概發生在三山歸離之外的地方。但,我不希望歸離原也淪為那般境況。”摩拉克斯說着,為自己斟一杯茶:“歸離原如今平穩,而我又與玉神,竈神結盟,姑且算是守住了一北一南。不過,東方的鹽神赫烏莉娅始終沒有動作,奧賽爾雖被重創,卻也在暗中擴大自己的海上勢力,瑤光灘那些層出不窮的海中邪魔便是證明。既然雲來海無法突破,祂大概會選擇從鹽神那裏入手吧?或許還應當派人多去游說才行…”

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摩拉克斯将那杯茶飲盡,略帶嘆息地:“所以,你所盼望的那一天,或許就快來了。”

達達利亞嗆了一下:“哦,不是。我也不是在盼着你被打得頭破血流的…”

“哈哈,無妨。也罷,今夜的切磋還未完成。”摩拉克斯說着,放下茶盞,“我們走吧。”

青年難得地猶豫了一下。

“算了,今天就這樣吧。”達達利亞說着,從床上跳下來,“我去給你做點吃的。看你也帶傷工作了一天,這頓飯,就當是安慰一下被盟友偷襲的岩神大人了。”

“什麽…”

但青年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話音剛落就跑去了竈屋,不給摩拉克斯問話的機會。好在神明大人早就了解,也不再多嘴,很快,偌大的寝殿重歸寂靜。

燭光明滅之中,摩拉克斯的神情嚴肅起來。

祂隔着衣服,摸向胸前的傷口,狠狠按壓——

“……為什麽……?”

——為什麽?這世間,普通武器傷不到摩拉克斯,即使是被魔神賜福的武器,他也有信心防住大半。但是今日,傷到自己的并非同為盟友的魔神,更非魔神的眷屬,而是普通的人類,還有他手中怪異的武器。

可這本身就足夠荒謬,常人的力量怎可傷及神明?

——除非人類正在接觸不該接觸的事物。

或許是其他魔神早已發現了那股扭曲的力量,為了擴充兵力,甚至不惜引誘自己的子民去接觸,嘗試,使用——哪怕最後只能神形俱滅,淪為野獸,正如今日那位刺客一般…

也或許這一切,正是達達利亞帶來的影響。

誠然,摩拉克斯沒有理由把達達利亞關在屋裏。未來的鐘離把達達利亞送來古戰場,自然是為了磨砺他的技藝,摩拉克斯也便由着青年出去戰鬥,并不約束。盡管達達利亞并不常用魔王武裝,只用來對抗其他魔神,某種程度上也的确是保護璃月,但…

若這扭曲的一切,只是人類厭倦了被魔神裹挾,開始模仿那位戰士…恐懼讓他們盲目地踏上不屬于他們的命途,使用不屬于他們的力量,只為擺脫魔神的束縛,哪怕迎來慘烈的結局……

這真的是凡人現在該有的命運嗎?

如果不是的話……

——名為達達利亞之人的命運,在被那股力量扭曲的同時,是否也在無意中,扭曲和颠覆了其他人,甚至這個世界的命運呢?

摩拉克斯微微皺眉。

達達利亞端着小湯鍋走了過來。

“…瞪我幹什麽?”對上摩拉克斯的眼神,達達利亞一愣。

青年把湯鍋放到桌上,擦擦手:“有那麽難聞嗎?我特意沒加蟹黃和魚肉啊。”

摩拉克斯定了定神。祂長袖一揮,兩副碗筷出現在二人面前:“不。只是,怎麽突然想起來為我燒飯?”

“沒什麽大不了的。以前在愚人衆,我也經常給手下們燒飯。這有什麽的?”達達利亞拉了個凳子過來,盛出一碗,給摩拉克斯遞過去:

“而且你平時都不怎麽和我說璃月的事,今天卻說了一堆。我猜你最近可能…有點累了?”

“畢竟大家都是戰友,關心一下很正常。”說完,達達利亞給自己也盛了一碗,“別客氣,我燒了很多,都放小機巧壺裏溫着了。明早你吃完了再去廷議,這樣傷口好得也會快點。”

良久。

“謝謝。”摩拉克斯輕輕。

“不用謝。瑤光灘的海獸我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這附近的魔物我也都打了個七七八八。夜叉和千岩軍們應該能輕省一陣子。”說着,達達利亞終于把話題繞到了自己。只見青年略帶期待地:“你要是想謝我,明天出門就帶上我。我當你的護衛,防止那些魔神刺殺你,怎麽樣?”

“呵呵,這麽期待我被人偷襲嗎?”摩拉克斯笑着點破達達利亞:“不過也好。想來,日日見你,方才安心。我想……也是時候,把你留在身邊了。”

留在身邊,方才安心——摩拉克斯的意思自然是怕達達利亞的舉動會影響到更多的人類。

但達達利亞似乎沒這麽想。聽到這句話,青年愣了一下,趕緊把臉埋進碗裏。只見他吸溜吸溜地飲盡全部蔬菜瘦肉羹,大嚼大咽,連耳根紅了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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