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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沒過多久,金發夫婦順利地迎來第一個孩子。

在生命随時會被極寒吞沒的北國,每一位降臨的孩子,都會得到親友們加倍的祝福。得知這一喜訊,鄰居們大包小包地前來祝賀,帶着各種各樣的食物和用品,堆得小木桌都要裝不下,滿屋都是列巴和紅腸的香氣。金發男人與大家攀談,語氣中盡是得意之情;金發女人坐卧在床上,同女伴們唠叨着這些日子的艱辛,懷裏抱着睡得安心的女兒,名字還沒有取。

小木屋熱鬧非凡,卻不見達達利亞的身影。青年去冰釣了,倒不是有意避開人群,只是想着女主人産後身體虛弱,多釣些魚凍到冰窖,日後用來煲魚湯應當不錯。

畢竟,他該離開了。

午後,陽光照着一排排朝南的小木屋,将村落映得一片安靜惬意。來賀喜的人都散了,男主人也去集市張羅生意,達達利亞則回到了小木屋,帶着滿滿的戰利品。聽到開門聲,午睡的女主人悠悠轉醒,見是青年回來,沖他揮揮手。

達達利亞将大衣挂上架子,一搓凍得通紅的手,蹑手蹑腳地:“小寶寶睡着了?”

女主人點點頭。在她的床邊,小小的搖籃,躺着熟睡的寶寶。這是金發夫婦的孩子,是一位剛剛降臨到雪國的小生命。小孩子還看不出美醜,但達達利亞相信她一定出落得非常漂亮,就像冬妮娅那樣。他還想摸摸小孩子的臉,卻又覺得自己的雙手太冷,便只蹲在旁邊看,眼神溫柔。

“什麽時候出發?”金發女人輕輕地。

達達利亞擡起頭。并沒覺得意外,這對夫妻早就看出自己的去意。青年想了想,搖搖頭:“抱歉。明天就…”

金發女人了然。

她伸出手,讓青年再靠近自己一些,然後摸了摸達達利亞的臉。

“不用道歉。你已經陪了我們很久啦。”金發女人輕輕地說,又拍了拍他的臉:“去吧。別讓自己後悔,也不要讓小列巴等你太久。他很喜歡你,我們都看得出來。”

從年齡上來看,金發女人和達達利亞說話,就像是姐姐叮囑弟弟。她的聲音淺淺,注視着達達利亞的眼神,卻帶着難以言述的慈愛。

或許是既視感過于強烈,達達利亞不得不錯開眼神,再次看向搖籃中睡得香甜的孩子:“她…有名字了嗎?”

“名字啊,其實,我已經偷偷想好啦。唔,你覺得安東尼娜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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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而寒冷的空氣包裹,身上沒有潮濕和黏膩的感覺。這是達達利亞在北國的最後一夜。

一夜無夢。

天還未亮,便是啓程之刻。達達利亞沒有打攪睡夢中的一家三口,不想讓自己陷入離別的傷感之中。

翻了翻自己的口袋,達達利亞發現根本沒什麽好收拾的。摩拉克斯只留下一張寓意很重的金絲帕子,橫豎是相思,分明是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回到璃月。

輕手輕腳地來到玄關,達達利亞低下頭,忽然發覺門口堆着一只布包,裏面塞了好幾只列巴和面包釀,甚至還有達達利亞這些日子穿慣的厚棉衣,金發男人明顯是把它留給了自己。

就像早就知道達達利亞會不辭而別,他們什麽都沒說,卻留下了最實在的祝福。

達達利亞拎起沉甸甸的背包。

門外,鉛紅色的天空已經飄起了細雪。巴納巴斯正等着自己。

小小的魔神依舊赤足站立,背着手,銀發白裙随風翻飛,就像是天地間最晶瑩最剔透的那瓣雪花。祂看到達達利亞身後的口袋:“果然,他們很喜歡你。所以,就算留在這裏也…”

話未說完,看到達達利亞的表情,巴納巴斯立刻搖搖頭:“嗯,我當然明白。你是一定要回去的。”

“那麽,女皇大人呢?”

“我?”

“您會因為看到了那些…未來,而改變自己的想法嗎?”

一個有些僭越的問題。但巴納巴斯并沒有拒絕回答。小小的女孩垂下睫毛,認真地思索片刻,最後嘆息道:“我…不知道。達達利亞,我不知道。因為,未來是很難說定的。”

“嗯,我明白。”達達利亞點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回答:“但無論如何,您的戰士——達達利亞會永遠追随您。”

“追随我…對啊,在未來,你會成為我的眷屬。”巴納巴斯說着,忽然笑了:“可,未來也就算了,現在還這樣,不是很不方便嗎?畢竟這個時代的我還活着,所以你注定沒有辦法在這個時代成為摩拉克斯的眷屬。”

達達利亞一愣,似乎沒明白巴納巴斯的意思。

“就是說,你要不要切斷與我的聯系呢?”巴納巴斯擡起頭,認真地看着達達利亞的雙眸:“畢竟,跟随一個力量微弱,又很可能沒有未來的神明,既沒有辦法及時地療傷,又不能真正地與摩拉克斯建立精神上的聯系。”

“所以,要不要放棄成為我的眷屬呢?如果是你的願望,我會滿足的。”

巴納巴斯這樣說。

但達達利亞并沒有猶豫。他只是愣住了,呆了一會,才發覺女皇大人并沒有在開玩笑。是因為看到了過于殘酷的未來呢?還是不希望自己的戰士同自己一樣,在未來失去一切呢?巴納巴斯并沒有半分不滿,祂只是非常平靜地指出了最适合達達利亞的那條道路。

抛棄舊日的榮耀,投靠強大的神明,獲得更加充盈的力量,戰勝魔神,戰勝天空,戰勝過去,贏得未來……

但——

達達利亞單膝跪地,牽起小女皇的手背,嘴唇貼上自己的拇指,輕輕落下一吻。

一個标準的騎士禮。

“嗯…這就是你的回答嗎?”巴納巴斯輕輕地。

“戰士絕不會背叛自己的諾言,所以,您想要的未來,我一定會幫您實現。”達達利亞擡起頭,看向小小的神明,神色堅定而溫柔:“畢竟,未來是很難說定的。所以,戰勝天空也并非沒有可能。我絕不會放棄,您也不要放棄哦。”

巴納巴斯垂下眼眸。

她探了探頭,似乎想做什麽,卻又忍住了:“算了。一想到親額頭會被那家夥瞪,就覺得那條龍好封建好煩啊…”

達達利亞笑出聲來。

不過,巴納巴斯還是一摸自己的嘴唇,再點點達達利亞的額頭:“好了。這樣就算是贈別禮了。要活下去哦,達達利亞。你是我的眷屬,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遵命。”達達利亞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就這樣,小小的女神告別了戰士,望青年步入白桦樹林,不再回頭。

至冬的未來會改變嗎?自己的未來會改變嗎?

達達利亞,你的未來又會如何呢?

當你回到屬于你的時間,發現自己的家人已經死去,至冬已經淪為死海,即使自己以身作劍,也不能斬斷籠罩在至冬之上的鉛雲……那時的你,可會瘋狂,可會絕望,可會後悔,可會想自己曾有機會留在這片千年之前的雪國,曾有時間陪在親人身邊哪怕再多一刻?

但是,沒有人能夠料定一切。風雪已經掩去了戰士的腳印,達達利亞并不打算停留。這是一次沒有歸路的旅途。

他必須向前。他不能回頭。

“青墟浦的魔神啊,你在看向何方?”

漩渦的聲音喚回了魔神的注意。形似章魚的魔神垂下頭,看向腕足之下,将自己藏匿于漩渦之中的奧賽爾。

八腕之魔神輕輕嘆息:“又何須問我呢。你貴為海中大魔,就算身負重傷,又怎能感受不到這股自天而來的怒意?”

“怒意?哦,你是說…摩拉克斯。”提到摩拉克斯,奧賽爾的聲音有些幹澀,盡管祂正身處大洋深處:“呵…吾等深海,合力聯手,死傷這般,也不過暫且除祂一臂。如今我與妻子被困此地,祂有何氣,又有何怒?”

大概是從未聽過奧賽爾這樣抱怨的語氣,八腕魔神忍不住笑了出來:“聽起來像是抱怨啊,我的老友。那位岩之魔神因何而怒?或許是為了祂的子民,也或許是為了你之前提到過的那個羅剎人類。你傷他太重,他很可能已經死了,不是嗎?”

聽出對方的疑惑,奧賽爾的聲音拖長了一些:“哦…是了,你剛醒不久,還不了解現在的情況。石居,我先前提到的人類,他是死不了的。這個人的身上…”

“——這人如何,與我何幹?奧賽爾,我沉睡百年,如今被【那一位】喚醒,并非來與你聊甚麽志怪故事。”

“…自我青墟沉寂,距今數百餘年。昔日繁盛之城邦,如今唯餘荒涼與凋敝;昔日富饒之子民,如今早已颠沛散離,權力,欲望,塵世,統治…于我而言,那已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奧賽爾,如今我費盡周折,繞過摩拉克斯和馬科修斯的重重監視來見你,不只是因為天空的呼喚,更是因為你我出身相同,數千年前,我們曾共游這片海洋,于群王砗磲之上,大談這座方舟的未來…”

“我比你們更早得得到所有,也比你們更早地失去一切。奧賽爾,我老了,老到不願再争鬥,不願再妄想,不願再見證城邦的興起與覆滅,哪怕這是【那一位】的命令…”青墟浦的魔神說着,目光幽幽地遞向漩渦的深處:“不要告訴我人類如何,奧賽爾。人類的壯舉,奇跡,我見得很多。我要聽的是你的理由。現在,給我一個幫你的理由。”

漩渦之魔神沉默着。祂看着故友八只腕足随海水翻湧,唯有橫向的黑色瞳仁不動,緊緊地盯着自己,等待着祂的答複。

久久久久。

——“綜上,無妄坡的情況即是如此。螭魔依舊沉寂,我還會繼續鎮守此處,千岩軍也會持續關注敵方軍隊的動向。”

“還有什麽事情,我會繼續用傳音鈴回報。歸離集的大家還好嗎?若陀,摩拉克斯,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哦。”

歸離集,書房內,歸終的聲音從傳音鈴內傳來。

螭魔以深淵提升實力,又與摩拉克斯僵持許久,元氣大傷,如今藏匿調養,始終沒有現身。其麾下軍隊雖有反攻之意,但因沒有足夠強大的将領,始終士氣不佳,屢戰屢敗。一年來,無妄坡都沒什麽新的消息,對于歸離集來說,便是最好的消息。

化作人形的若陀龍王緩緩颔首,以茶代酒,與摩拉克斯碰杯:“雖說我們未能防得那青墟浦之魔神與深海彙合,但總歸,還是有點好消息的。”

“是。但也無需自責。人類所造防禦工程,加上你與竈神調整地脈,能将那八腕魔神拖延這久,已是足夠。深海失去了最好的反攻時機,祂們不會在近期動作。”摩拉克斯将杯中茶水飲去一口:“殘渣詛咒蔓延至此,戰争不可再繼續。歸離的人民需要喘息的時間。”

二人默默。

“我聽将士們和留雲真君說了。今年的收成不好,疫病也多了起來。魔神殘渣的詛咒已經開始顯現,接下來的日子還會更不好過。”若陀放下茶盞。

“然。縱有你與竈神襄助調整地脈,面對這樣大規模的戰争,饑餓與疾病,人類無法避免。”

談話間,摩拉克斯并未摘去面具,無人見得他緊蹙的眉頭。書房之內,氣氛變得沉重起來。良久,若陀輕輕嘆了口氣,不由得扭頭,看向窗外的明月,月輪畢現。

拿起待批的奏折,摩拉克斯重拾毛筆,點墨片刻:“對了。層岩附近,黑岩廠礦區,似乎多出了一些通道,通往地心更深。若陀,關于此事,你可知曉?”

“哦,如今戰事吃緊,黑岩廠忙于兵工制造,需要擴充空間。只要人類不過多毀壞地脈,我不會幹預他們的行動。”若陀一挑眉,“怎麽,難道你察覺了什麽?”

摩拉克斯并不語,若陀看着對方,聲音忽地一低:“你是在擔心…那些通往地心的礦道,不止是為了開采?”

“不…也可能是我多心。”摩拉克斯沉默片刻,微微搖頭:“畢竟,論對地脈的感知力,我遠不如你。毫無根據的懷疑,只會讓別有用心之人遇事生端。若你覺得無事,那便最好。”

誠然,摩拉克斯有擔憂的理由。但在這個節骨眼,軍心不可渙散,一切調查只能暗中進行。提到這個,若陀忽然想起了某個在一年之前,被摩拉克斯刻意“藏去”的“隐患”:“對了,那小子現在怎麽樣了?”

摩拉克斯頭也不擡:“…岩印告訴我他很好,不必我擔心。”

“但…你就不想他?”

面對這種問題,摩拉克斯本根不想回答。但注意到對方真誠的眼神,摩拉克斯緩緩擡頭,話到嘴邊,又化作一個淺笑:“我竟不知,現在,是該談論這些的時候?”

“那又該談些什麽?魔神之殘渣有夜叉們收集,妖魔邪祟有千岩諸軍鎮壓。至于明年更甚的詛咒影響,真君們也已在修煉仙法,盡力提防,全力相助。如今奧賽爾匿于深海,螭魔藏于山間,其餘魔神都被你鎮在那雲來海下,摩拉克斯,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若陀攤開手,“我知你心系此間,但就算再分一些心思留給自己,也算不得逾矩吧?”

若陀的一席話不無道理,但摩拉克斯并無動搖的意思。祂垂下頭去,繼續批閱奏折。

久久久久,久到若陀都打算不再搭話,離開書房,岩之魔神開口了:“……達達利亞或許不會回來了。”

“啊?”若陀愣住了。

終于,摩拉克斯放下今晚最後一本奏折,擡頭看向若陀。

“他從一開始便告訴我,希望盡快回到羅剎。如今,不過是得償所願,我又有何必要阻攔?”

在若陀驚愕的注視中,摩拉克斯起身,拾起桌上那壺早已涼盡的茶水,為自己倒上一盞,看向杯中之影:“或許流水無意,可若說磐石無心,我這份難以言明的思念,怕是要贻笑了。”

說着,岩之魔神轉身:“不過,哪怕只能錯肩,也是好的。這一程,我護他,已是無悔。接下來,他不還,我也知足。”

“……呃,”盡管氣氛被摩拉克斯烘托得十分悲傷,但若陀還是回過神來,沒被對方得思維拐跑:“你,你怎麽這麽篤定他不會回來?他跟你說了?”

“雖然沒有,可如你所見,我非他之神明,他非我之眷屬。璃月更非他的家鄉,他肯于此地徘徊千年,自是為了有朝一日,早日回到自己的家鄉,回到天空之上。待魔神戰争結束,羅剎的神明自會将他送往該去的地方,他的戰鬥也會繼續進行,”摩拉克斯說着,将那一碗涼透的茶盞放于桌上:“如此想來…達達利亞,又有何回來的理由呢?”

“哦……”至此,若陀長長地感嘆了一聲,“怪不得歸終說你就是一塊不開竅的石頭…”

未等摩拉克斯反問,若陀忍不住笑了出來,他一指摩拉克斯手上的扳指:“那你幹脆摘去那物什好了,反正那小子也不會回來了。你知不知道留雲真君私下裏給你攏了足足八本花名冊?你得給後來者機會啊。”

雖然聽出來若陀在開玩笑,但摩拉克斯依舊堅定地搖搖頭:“這又是如何說笑得的?天地易變,磐石無轉。吾之妻子,從今往後,也只達達利亞一人罷了。”

看到老友一本正經的樣子,若陀不禁笑得更大聲了。雖然可以提醒對方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但是看着對方如此悲壯的模樣,岩之龍王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甚至是,不知道要怎麽吐槽——

“——阿嚏——!”

達達利亞打了個噴嚏。

機巧小車之中,達達利亞一擦鼻子,順勢往被子裏縮了縮。

夜深,無雪,皓月當空,月光将森林中的一切映得發亮,連內心隐去的情緒都毫發畢現。

青年睜開眼,忍不住鑽出被子,看向懷裏,空無一物。當然。那條小龍不在,摩拉克斯也不會來看自己,快一年了都沒來過。

畢竟魔神戰争打得這樣慘烈,他是歸離的王,璃月的王,無論如何都不會分出寶貴的時間,跑到這種地方來看自己。達達利亞自然理解。

可…會不會把我給忘了?畢竟他似乎真沒打算讓我回去…那我這麽急匆匆地往回趕,會不會顯得很那個?雖然我也沒有特別想他…

想到這裏達達利亞不禁皺起眉,一咬指甲——莫名其妙的煩躁在心中發芽,白日裏沒有的情緒被月色悄悄地翻騰出來。這算什麽,午夜的靈魂不設防?還是自己太久沒有戰鬥,開始變得糾結,婆媽?想到這裏,達達利亞立刻深呼吸,制止了接下來的念頭。

不想了,睡覺,對于戰士來說,當機立斷是必要的。反正他主要是去打奧賽爾的,至于摩拉克斯,見不見都行吧,能見是最好,見不到就…

就,就見不到呗。

達達利亞如此勸說自己,翻了個身,緊緊閉上雙眼——

熟悉的鯨鳴聲從遠處傳來,那是至冬海的方向。達達利亞立刻從床上撐起,他看向窗外,微微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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