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我亦不忍
第50章 我亦不忍
他與虞白溪, 是最先得知神族陰謀的兩個人。
可是也正如虞白溪所說,待他們得知真相時,什麽都晚了。
神族早已滲透了妖界。
他們的計劃,甚至早在朝歸出生以前便開始了。
就在朝歸得知真相, 急匆匆地将自己知道的情況報給芙蓉山、報給自己身為女王的母親時, 得到的回複卻是妖族即将全面進攻天、魔兩界。
于是朝歸也明白了, 為何那些年母親一定要他閉關, 一定要他強大。
因為他本就是妖族培養的利刃,是一柄用來禍世的妖刀。
“若你不從, 你父親會死, 破岳族會滅亡, 便是整個芙蓉山也将共同陪葬。”
朝歸怔怔地看着從未與自己親近過的母親。
她柔美的面孔, 從來, 從來就很陌生。
那雙與朝歸相似的明媚眸盼裏滿是冷漠。
女王朝戎淑冷酷地宣布:“自今日起, 芙蓉山和破岳族每日都會各死一名妖兵, 直到王子願意帶兵打仗為止。”
“這些人有可能是教導過你的親長,與你親如一家的弟弟,擁護愛戴你的朋友。甚至,是你的父親。”
“朝歸, 你以為他們還是他們麽?只要本尊下令, 他們就會立即赴死。”
朝戎淑說:“朝歸,你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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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朝歸知道自己為何一直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了。
朝歸朝歸,永遠朝着一個方向, 想要回歸, 卻永遠都沒有歸路。
他也曾憤怒地問過朝戎淑, “母親,侍奉神族當真值得你犧牲至此?若我不從, 你當真準備屠光自己的部下,屠光所有的人?”
朝戎淑望着他,最終竟然對他笑了笑,說:“孩子,別傻了,也莫再掙紮了。”
“低等下賤的下界生靈,是拗不過神族的。”
……
朝歸看着朝戎淑保養得當的柔美容顏,終于确定,她早就不是自己的母親了。
自己出生後沒多久,一名神君便取代了她。
神族高傲不可一世,數千年前一位從神界下來的神君,便以為自己可以攪動風雲。
祂也的确做到了。
女王周圍的所有妖,包括自己的父親,其實都早已是她的傀儡。
只不過在時機未成熟前,連傀儡都不知道自己是傀儡,他們每個人都過着連自己都以為非常正常的生活,日常訓練、工作,交朋喚友,戀愛娶親,培養後嗣……
可傀儡也終究是傀儡。
神君要殺他們的時候,甚至可叫他們自行赴死。
“你血脈特殊,雖不會被本尊影響,但,唯一清醒的人往往是最難受的。”
高傲的神君說:“本尊不會逼你,也不會左右你的決定,因為本座也很好奇,未來你會如何做呢?朝歸。”
……
那之後的近千年時光,也是朝歸最後幾百年的生命裏,他都很忙。
忙着四處挑起戰火,忙着殺人,也忙着救人。
他在盡力周旋。
他總是不忍,那些被神族污染了生靈,除了覺得戰争理所當然外,每一個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生靈。他想要救他們,他以為自己掌握了那麽多的技法,可以救他們。
可是那段時間,他真的好累。
被表弟厲川一劍貫穿,是朝歸沒有想到的。卻也沒有太過意外。
三千歲到四千歲,那對他來說最輕快的時光裏,總有厲川的身影。
他同宋司陸不一樣,更多了一份自小的情誼,朝歸總是忘不了,幼時他貪玩誤了修煉,被母親罰跪小黑屋半年,是小厲川買通了看守之人,并且契而不舍,每隔幾日都會偷偷跑來看他。
可也是這樣的人,在詢問他為何他指揮的每場戰役總是虎頭蛇尾,後繼無力後,又驟然抽出劍來威脅他,要他盡快發動四界規模的大戰。
“反正他們總要死的,你管他們做什麽!”
“兄長,神君明顯看重你,他們最後會留下一部分生靈繼續繁衍的,你能活下去,你我都能活下去。或者,或者兄長你天賦這麽高,大不了等這一切結束後你飛升成神,等你成了神,便知道神是從不會在意這些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便是天道!兄長你又何必這樣固執!”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我本就血脈高貴,卓爾不群,為何要為那群蝼蟻的生死考慮!”
朝歸看着昔年瓷娃娃一般偷着去看望他、如今已經長至青年的人,任由厲川的劍刺向他,插進自己的胸膛。
他其實不怪厲川。
因為會向他揮劍的,便不再是厲川了。
而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他只是,有點累。
是天界太子驟然出現,一掌将厲川揮出數裏,然後帶走了他。
與不度山類似的,不知名的小山丘上升起了一個火團。
虞白溪為他處理了傷。
朝歸的面具被厲川打落,火光映着他俊美無雙的面龐。
“我好看麽?”他猝然問虞白溪。
天界太子聞聲驟然看向他。
繃緊的唇角唇線再度下耷,那時候的天界太子還不似萬年以後那般沉默寡言。
虞白溪說:“這都什麽時候了,朝歸……”
“我不喜歡朝歸這個名字。”
他打斷他。
“你還是叫我鳳琰吧。”
“……鳳琰。”
虞白溪便叫了一聲。
之後他頓了頓,又頓了頓,方才再度開口問:“鳳琰,你……你疼不疼?”
他指的是他的傷。
朝歸便看向他,忽然扯起了唇角,笑得好大聲。
他只是猛然覺得這小太子有點可愛。
而驟然見他這樣,不到三千歲、還未成年的天界太子不禁狠狠皺眉。
“對不起。”片刻後虞白溪說:“你如今處境這樣艱險,這樣難做,我卻幫不了你什麽。”
神族一日不肯放過芙蓉山和破岳族的軍隊和民衆,其他人便一日別無他法。
彼時妖魔戰争焦灼,天界若不出手則還能拖延片刻,若出手,必然引發天妖大戰,屆時無論誰死誰活,得意的都只有神族。
若想解決這場戰争,唯一的辦法,只能去殺死芙蓉山和破岳族的所有人。
虞白溪說:“我能做的,便是殺掉方才那個傷你之人。”
朝歸卻搖了搖頭:“不用你出手,我自己來。”
虞白溪頓了頓,說:“……好。”
朝歸又沖他勾了勾唇角。
戴面具只是少時他母親希望他可以封心封情,專注修煉,朝歸也是後來才懂得這些。
其實他早就不需要戴什麽面具了,恐怖的是他竟覺得不戴面具無法習慣、是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或許沒有自己的相貌,便是他的宿命。
過分明麗的臉上揚起一個笑,映着溫暖的火光,那笑容唇紅齒白的。
他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會下不去手?怎麽會,他日我殺我自己母親的時候,也不會手軟。”
天界太子一直下耷的眼睫一顫:“……她不是你的母親了,她只是被神族侵占了身體的邪祟。你殺她,是為了防止更多人被她影響。”
“是啊,除了殺死她,好像已經沒有別的法子了。”
朝歸幽幽地說,尾音變得極其淡漠。
“神族不會罷休,只要還有神君在世上,他們就會不斷地侵占別人的意識。……你和你父親都要小心。”
“嗯,我早已提醒過父帝。你放心。”虞白溪說。
“我大概撐不了許久了,虞白溪。”朝歸忽然又說。
少年虞白溪的唇角繃得越發緊。
朝歸:“厲川都看出不對了,恐怕我那位母親早就發現了我的意圖……之前祂一直放任我行事,我一直留她的性命,是因為神族高傲,不屑于多一人動手,可一旦她出事,便不一定了……或者神族也再不容許我拖延下去了。”
朝歸不愛笑。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珠裏跳躍,清俊的眉眼下意識鎖得死緊:“或許,我們永遠都找不到讓他們擺脫神族桎梏的法子了,只能以殺止殺。可那樣,一切終究會遂了他們的願。或許厲川說得是對的,他們總要死的……”
原本如瀑般傾瀉的黑發這會兒有些淩亂,一縷青絲貼着他的鬓角,又于清風中蕩了開來,難得靜谧與暖意。
朝歸忽然舒展肢體,大方說:“算了,我也累了。”
他閉了閉眼睛,美眸重新張開時,他又笑了笑,對天界太子說:“下次我們再見面之時,你殺了我吧。虞白溪。”
.
少年虞白溪沒有說話。
他們都知道,下次再見面時,便是朝歸帶兵踏入焚城之日。
而朝歸,是絕對不能與虞白溪沙場對峙的。
因為那就是神族的企圖,一旦他們二人對峙,便真的,整個疆場、或者整個三界便無人能還。
可如果那場大戰之中,他死了,死于天界太子之手,那麽妖族在天界面前自然潰不成軍。
因為那位神君之所以會選中妖族來下手,便全是看中了朝歸的能力。
發起戰争擾亂四界,與一向實力強橫的天界一戰,甚至一個人屠戮幾乎整個四界,朝歸一人便夠了。
朝歸已經明白,對于高傲的神君來說,這場游戲裏他企圖只動一子,便順利攪動風雲。
而母親不是他的棋子,自己才是。
只是神君實在太高傲、太自信了,他自信可以将下賤的生靈玩弄于鼓掌間,從未想過,這顆棋子會不配合他玩這場游戲,也便并沒有做過什麽其他的準備。
于是只要朝歸一死,一切的計劃将都會被打亂。
即便芙蓉山和破岳族的妖被全面控制,可在完成大規模屠殺以前,神族屠戮這兩族也無濟于事。
反而是朝歸不在了,他們再也無法用衆妖的性命威脅任何人了,衆妖便還有一線生機,四界也就能拖過一時。
可即便發現了這一線生機,朝歸也還是疲憊的。
方才被一劍刺入胸膛,如今火光映着他極致俊美輕隽的面龐,朝歸語氣很淡,仿佛計劃的不是自己身死之事,聲音都是懶懶的:“所以,我死了,他們就都能活了。”
朝歸并不懼死。甚至當日,他便與虞白溪商量好了後續一應的計劃。
可如此逆天改命的天才,從神君手中逃脫的桀骜棋子,制定完全部計劃後,卻仍絲毫不覺得興奮。
他那時只是,很累。
掙紮了幾百年,護住了一些人,也眼睜睜地看見很多人身死,什麽辦法都想過了,什麽樣的嘗試都做過了,依舊淨化不了神族的侵染,依舊保不下任何人。
他最後還是只剩下這樣的一條路,這樣讓人無力的宿命。
他還是敗了。
或者說,朝歸從來就沒有贏過。
在那仍舊被後人議論紛紛的天妖大戰之中,他必須死。便是他唯一的歸宿。
.
夜空之上,虞白溪隔着蒙面的白綢認真對着眼前的青年,即使看不見,也知他容貌一如萬年以前。
“為衆人抱薪者,不該凍斃于風雪。”
天帝語氣極為認真地說:“鳳琰,本座不舍。”
……
乍然回憶起往事,戚葭發現,自己已經不甚在意這些關于自己的往事了。
從他逼不得已,舉兵入焚城,與虞白溪最後對峙的時候起,能做的,能拖延的,能改變的,他都做了。
于是心中才沒了牽絆,再醒來時,便是一身輕松。
“我現在只是戚葭。”他說,“……一只小鹦鹉。”
“那日,天帝從厲川劍下救我的那日,陛下可曾記得我說過,若有來生,只想做一只普通的鹦鹉。”
“嗯,本座記得。”
想起那日臨分別時,絕美青年對着樹上一只嫩黃小鳥看得入了神的模樣,虞白溪繃緊的唇角微松。
“本座也覺得,做只鹦鹉,很好。”
朝歸想做鹦鹉,于是便在最後的時刻,以幻術将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鹦鹉。
這個世上無人能破朝歸的幻術。
可天帝,是不會被任何幻象所蒙蔽的。
在他眼裏,戚葭從來都不單純只是一只嫩黃色小鹦鹉。
而還可以是一只渾身浴火的純白鳳凰。
但好在,只要他們不說,這個已然背負過太多使命的神鳥,便可以永遠都可以只是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胖啾。
“你願意留下來麽?戚葭。”虞白溪問。
“留?”
戚葭略微一頓,仰頭看着天帝蒙住雙眼的英俊面孔,忽然勾唇一笑。
“陛下留我下來是打算做什麽,要我做天後麽?”
虞白溪稍微低頭:“你不願的話,我們可以立即解除婚約。”
戚葭:“……”
不是,也,沒說不願啊。
戚葭也低頭,看向兩個人的鞋面。
月色清涼如水,他與虞白溪都穿着寬袍外衫,衣袂在風裏搖晃,偶爾便會相撞。
他聽見虞白溪說:“只要你願意留下來。”
“……”
戚葭霍地擡起頭。
定定地看着天帝,戚葭緩慢開口:“其實我特別想問你一句話,方才你說你不舍,是因為我曾經死過,還是單純因為,我?”
“這。”虞白溪微微側頭:“有何區別?”
戚葭深吸口氣,他也形容不出有何不同,但絕對是不同的。
大抵是因為:“你我惺惺相惜,我亦心疼你。可是,若陛下只是覺得過去的我不容易,以為我可憐我值得同情,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月色下,他輕輕笑了笑:“當然,今日之後該做的事我都會辦妥,只是,陛下也不必擔心我無處可歸。”
“戚葭……”衣袖翻動,天帝下意識擡手。
戚葭已經道:“其實陛下還年輕,待一切事了,應當找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本座不會有喜歡之人。”虞白溪斷然說。
戚葭:“……”
天帝擡起的手終究滑落,重新垂落在身體旁側,未曾觸及戚葭的衣角。
翻飛的衣袂停止搖晃,冷月高懸,二人相顧無言。
片刻後,虞白溪說:“鳳琰,你該為四界所做之事皆已辦了,後續的事情,實不該再勞動你去辦。”
戚葭輕扯唇角笑了笑:“是麽?那這樣說的話,我連一點留下來的必要都沒有了。”
“戚葭。”虞白溪卻急急扯住了他。
他知道這只鳥性子有多急,為人有多倔。
這些時日,天帝雖不喜言辭,但也已習慣了在胖啾面前做解釋。
只是先前擔心他走,有些事不能透。
可面對恢複記憶的戚葭,便沒什麽可繼續掩藏的了。
他全知道。
也藏不了。
虞白溪說:“不度山上的結界挺不過幾年,終會消失,若想了此孽緣,待八柄神器集齊之日,便是唯一的機會。”
“我知道。”戚葭說。
“我說了我會去辦……”
“可本座便是不要你去。”
這次是天帝強硬地打斷了他。
稍微頓了頓,虞白溪緩和了語氣說:“你為四界為妖族已經死過一次,做得已經夠多了。”
戚葭:“陛下做的也夠多。”
虞白溪正色,理所當然道:“本座是天帝。”
戚葭很是不如意地道:“我還是天後呢。”
虞白溪:“?”
戚葭也頓了頓,恢複了一臉的沉着,重新組織語言:“我知道,陛下這些年從不曾與人談情說愛,是因為陛下覺得到了未來那日,你可能會死。”
虞白溪又向他的方向偏了偏頭,戚葭已經趕在他之前道:“陛下不必狡辯,也不必掩飾,這些年你的事,旁人不知道,作為戚葭的鹦鹉不知道,可我卻可以猜得個七七八八。”
“……”
天帝削薄的唇越發抿緊。
戚葭擡頭看他,仗着天帝雙眸上蒙着白綢,便假意當作對方看不見他。
他擡手,撫上對方英俊堅毅的面龐,說:“我了解你,你應當也了解我。虞白溪,我這一生,快樂的時光很少。”
天帝怔在原地,大概因為他的這句話,即使被指尖撫上面頰他也沒動。
戚葭說:“所以我就想及時行樂。我不想考慮那麽多。我們終究都會死的,虞白溪。”
“戚葭……”
“即便是神族也終将身歸天地的不是麽?蜉蝣與神明,都會死,端看誰能懂得珍惜朝夕。所以,陛下又在思慮些什麽呢?”
說着,戚葭又嘆了口氣:“陛下,你到底懂不懂。”
“戚葭。”
虞白溪緩緩擡手,将他那只手握住。
夜空中,連風都驟然變得很安靜。
天地之間仿佛唯剩下天帝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如潺潺流水般于人心頭上劃過,深沉而冷靜。
“你方才問,為何當年本座願獻祭己身,以換你無虞歸來?”
虞白溪說:“昔年,你願為四界蒼生周旋,從無私心。天界太子與你使命一致,惺惺相惜,自是不忍。”
“……只是天界太子不忍麽?”戚葭嘴唇抖了下,最後一次追問。
“太子不忍,我亦不忍。”虞白溪握緊他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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