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蘇州山塘河畔，老陳家的劉婆婆有一把團扇。那團扇式樣輕巧，骨架纖細，做工精致，如果有業內人來看，就能看出扇子架構是民間的中等稍上品。扇面上有蘇繡，是一幅水中殘月。其針腳細密，繡面齊整，雖然已因年代久遠而泛黃，但是仍然光澤內隐，風華猶存。說來奇怪，這一幅水中殘月，名為作品，卻不知道到底是成品還是半成品。說是成品，上面的結構看起來有些殘缺；說是半成品，其收尾、潤色工作卻做得很好。

天正酷暑，知了聲吵鬧。劉婆婆搖着團扇，坐在橋頭的大樟樹下納涼。她坐在橋邊的石座上，側身正前方就是山塘河，風吹過水面，隐約帶上來幾分涼爽之氣。

一個人在旁邊喚劉婆婆，劉婆婆轉過頭看，發現是一位青年游客：頭上戴着帽子，脖子上挂着相機，皮膚被曬成小麥色，面容有幾分清朗。

他無意瞥見婆婆手上的扇子，略感好奇，想借來細看。

劉婆婆把扇子遞給他，邊笑邊說：“這把扇子，很多年了，也沒什麽好看的。”

青年把扇子接過來，看了一下扇框、扇柄和流蘇，又把扇子翻過來，細看了兩面繡面，說：“您這把扇子，真雅。”

劉婆婆聽見這話，只是眯着眼睛笑開了，說：“這把扇子，據說是我曾祖父在外面做工，給人拆房子的時候見着的。他一個力夫平時也難得見到這麽好的扇子，就帶回來了。到現在，有八九十年了......”

青年點點頭，把扇子還給劉婆婆，又笑着跟她說了幾句，才道謝離開。

劉婆婆看着青年離去的背影，又低下頭看看扇子，繼續坐着納涼。直到天色欲晚，銀白色的月亮倒映在水中，才回過神：得回家燒飯。

她正站起身，誰知道一個走神，手一松，團扇就從她的手中滑到了山塘河中。劉婆婆叫了一聲，只看水中的團扇被水推着，流到了河中央。

斷斷續續的琵琶聲從對岸傳來，山塘河裏的一輪孤月閃動着銀亮的波光。團扇被波流一卷，就被裹到了水中的月亮上。

團扇被水流卷着緩緩停下，在月亮上打着旋往下墜，一圈，一圈，輕飄飄地沉入月亮裏，直到再也看不見一點蹤影......

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開，深綠的水歸于平靜。河邊的人都為落水的撲通聲吃了一驚。

周奕凫着水：“徐世傑！你想的那姑娘，其實就是......”他瞅着橋上那人，說了一半，意味深長地嘻嘻笑着。

橋上的人直看着周奕，急得滿臉通紅，使勁對着周奕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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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奕笑道：“好，我不說，不過你得給我帶一盒綠豆糕。”

他繼續往後游着，橋上的人急切地點點頭：“好好，我答應你！你不許再說了！”

周奕見徐世傑那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于是轉身鑽進河水裏，準備游到岸邊。

他輕輕舒展手腳，往橋另一邊游去。今天剛下過雨，水裏混混蕩蕩的，泥沙上下浮沉，有些刺眼睛。周奕索性閉上眼睛，憑着感覺向前游。他估摸着距離也差不多了，就輕輕地把頭冒出水面。

柳樹迷迷瞪瞪地在他的眼前搖曳，他正想着自己游到哪個地兒來了，卻看見柳樹後面臨水的石梯子上有一個深綠色的影子。柳枝上正在發新枝，那身影在柳樹的影子下擰着衣服。

清亮的水珠淋到石板上，嘩啦啦的。

他好奇，不知道這是哪家的姑娘，正游出柳枝蔭欲探究竟，背後一聲大喊“周奕”卻把他吓了一跳。回頭一看，徐世傑在橋上，正下橋往他這邊來。周奕微笑起來，他發覺徐世傑有些惱了。心上這麽想着，周奕心不在焉地往岸邊劃水，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綠影子，卻發現那身影正側臉看着他們這邊，清清淡淡的。只看了一眼，她就垂眸洗自己的衣服了。

周奕從石階爬上來，水滴滴答答一直往下淌。徐世傑漲紅着臉，一把勾住他的脖頸就往回走，還不忘回頭看看周奕注意到的那個身影。

“那是誰啊？”徐世傑側了側頭，示意道。

周奕裝作無事：“不認識。”

徐世傑也沒多想，繼續他自己的話題，有些羞惱地壓着聲音問：“你怎麽知道小初的！”

周奕嘿嘿一笑：“你日日盯着她，傻子也能看出來你的心思。”

徐世傑還想說什麽，周奕拍拍他的肩，用手抹了抹頭上的水，道：“我得走了，妹妹還在家等着我呢。有什麽話下次見面說。”于是擡腳往前走。

他邊走邊回頭，徐世傑看着他慢慢走遠，也轉身上橋往回走了。周奕眼角又掃到了那個深綠色身影，正端起洗衣盆回屋，撩起門簾躬身進去。

周奕甩開腦中那人的影子，想着家裏的米缺了，正好買點回去，并跟大娘打聲招呼。

周奕沿着街巷往前走，剛一轉彎，他就進了轉角的一家米面店。陳大娘正在店鋪裏給客人秤米，擡眼見周奕來了，招呼了一聲，忙着把米收拾好，收了錢，送走客人。

她走過來，笑着問：“阿奕來啦。”打眼一看，發覺周奕身上已經濕透了，“啊呀”叫了一聲，忙問：“你這是怎麽弄的，全身都濕成這樣了？”

周奕擺擺手，笑道：“跟徐世傑鬧的，到河裏去滾了一圈。”

陳大娘只皺着眉說周奕：“你這孩子，這麽冷的天，還不趕緊回去換身衣服！當心受寒！你生病了，家裏誰來照顧？”

周奕正說：“我買了米就立刻回去......”

陳大娘不等他說完，就趕緊打斷他說：“旁的別說了，你現在趕緊回去換衣服，哪還想那麽多米不米的？你快回去，我把米裝好了給你送過去。”

周奕正欲再說，陳大娘已經把他趕出店裏，揮揮手，催他趕緊回家。周奕無法，只得先回家換衣。

回家卻見妹妹忙着做飯，他悄悄地回屋把濕衣服換了，仍然覺得有冷意。直到去廚房幫妹妹燒火，才逐漸暖和一些。

不一會，聽見有人叩門，周奕提醒妹妹看着火，自己去給人開門。

周奕招呼着陳大娘進門，陳大娘笑着問他：“衣服換了吧？”又伸手拎了拎周奕的袖子，才放下心來。她進了廚房，把米放在旁邊的櫃子上，周景從廚房探出頭來，歡喜道：“大娘來啦。”又看見陳大娘帶來的米，怪道：“哥哥，你怎麽還讓大娘把米送到家裏來呢？”

陳大娘笑說：“是我要送來的。你哥哥這個泥猴子，這麽冷的天，還跑到河裏去！”

周奕站在門邊，撓頭一笑。

周景邀陳大娘留下吃晚飯，陳大娘搭手做好晚飯，幾人圍坐在桌邊。

屋外已經黃昏，過一會就黑了下去。

“你們兩個也是命苦，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幸好阿奕你爹留了條明路，給你找了一個好師父讓你做扇子糊口。雖然小景跟着我學了一段時間的刺繡，但我教的只是皮毛，我也不是專營的手藝人。小景學得差不多了，就不能再跟着我了。”兩人看着大娘，認真聽她說的話。

陳大娘看着他倆，繼續道：“阿祝生前跟我一直很好，她雖然去世了，但你們是她的孩子，我不能不管。小景，前些日子我就在打聽了，橋頭的沈家做絲綢生意，沈家的媳婦姑娘技藝精湛，特別是他家大姑娘，刺繡手藝在蘇州繡娘裏已經是數一數二的了。剛好我跟他們家還算遠房親戚，我就安排小景上他家，跟沈大姑娘學刺繡，今後做個手藝人，混口飯吃。你們看怎麽樣？”兩人當然是點頭。

周景想到馬上就不能跟着陳大娘了，眼睛裏不禁開始閃動淚花。

見周景這樣，陳大娘也有些難受。她頓了頓，對周奕繼續道：“你這孩子，悟性高，扇子做得不錯。你這些年邊跟你師父學，自己也得了些積蓄。等我回去挑個日子，你就拿上部分積蓄，買點禮，提着送去他家，好讓他們家好好照顧你妹妹。”周奕撫了撫妹妹的頭發，點點頭。

陳大娘再細細交代了幾句，就起身準備離去。周奕周景兩兄妹把她送到門口，周奕卻帶着妹妹給陳大娘跪下拜了一拜，陳大娘眼圈一紅，忙扶他倆起來。

陳大娘一直待他們如親生兒女，周奕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只堅持給陳大娘磕了幾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