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天氣又冷了幾分,照如影是從一個草棚裏醒過來的。

他日子一向過得渾渾噩噩,不知到了什麽時候。這一次再醒來,他也并不知道到底又活了幾天,為什麽會在這。

從幹草堆裏爬起來,照如影揉了揉眼睛,總有種自己好像生了場大病,躺了有一段時間的感覺。可睡着前在做什麽,到底有沒有生病,怎麽也想不起來。

他又在草堆上多坐了會,這才想起來自己要幹什麽,四處張望了一下。

這也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牛棚,但是沒有牛,也沒有牛的糞便,看上去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動物呆了,但不知為何還有這樣多的幹草堆,倒是方便了他在這睡一晚。

他又從草堆上爬下來,忽然發現自己的衣服也換了一身。比他以前穿的都要幹淨,也足夠保暖。他分不清料子,但就是覺得這肯定是好料子。

有人把他撿回來的?

照如影一瞬間想到了很多聽人說的他這種小孩的下場。

被牙婆人販子直接撿走白賺一筆,也可能有人會把他們捉去做點壞事……一塊一塊…

想到這時,他思緒不自覺頓了頓,總感覺好像前不久也這樣想過,只是沒這樣發生。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沒摸出來一個銅板,卻摸出來了個小牌子。他看不出是什麽料子,也看不懂那上面寫的什麽字,只是湊攏去聞的時候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忽然間,一些掠影匆匆從他腦海中閃過。

照如影下意識握緊了牌子,安靜地站了會,而後默不作聲地又将東西貼身放好,悄悄從草棚裏溜了出去。

他是有些記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也沒徹底忘幹淨。

他還記得有個承諾,可是他也想沒人應該平白無故地對另一個人負上什麽責。更何況這世間他所不明白的事太多,誰的想法他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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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如影又恢複了乞兒之身。

不過他也隐約能感覺到,似乎總有人在他周圍,不至于讓他跌落至完全孤立無援的境地。

實在是餓急了,總會在什麽時候碰到好心人給的食物,生病了,也總能湊巧遇上些發善心的醫師……盡管他依舊找不到一個能長期落腳的地方,在什麽地方做事,那就總會發生點倒黴事,加上他那雙有些特殊的眼睛,人們總是很快将他排擠出去。

他也總能聞到一種若有似無,本應只在冬天聞到的味道。

照如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事。不然那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不覺得窩在什麽人懷裏的時候,對方說的那句呆一輩子是假話。

照如影活的年份不長,卻也能分清什麽是真情什麽是假意。

這樣又過了幾年。

他已經混到了個足夠大的年齡,拐人遇事都經歷過些許。偶爾也會和人搭夥一起有個照應,但更多的時候都是自己一個人。

誰都信不得,誰都有可能賣了自己,誰都可能在騙人。

他這樣的人要活下去,不會點下作手段幾乎是不可能的,他也只是想着那個小牌子的主人應該還在他周圍,說不定也正在看着他。

這樣想着好像也有了點說不出來的依靠。

但忽然從某天開始,照如影沒有聞到那種香味了,一直随身帶的小牌子上味道也變得極淡。

就好像有什麽東西随時要逝去,鬧得他心慌慌地,吃不下也睡不着,整天端着小牌子想,無論是誰躲在那個牌子後面,總之一定要好好的。

從香味淡了之後他運氣也開始變差。

好不容易打的一份短工沒能掙到幾個銅板,倒是因為不小心打折了手被匆匆趕出了作坊。賺來的錢吃不了兩天就沒了,餓得他看見自己的手都想吃。

但照如影還是沒把那個小牌子拿去典當了。

他在破廟裏歇了腳,對着小牌子又發了會呆,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去搜羅了塊好握又銳利的石頭來,對着自己那折了的手比劃起來。

這手臂的骨頭破開了皮,該流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放任下去他也沒辦法治。還不如就直接砸下來,趕緊包紮好,還能蹭點皮肉給自己吃一頓,糊弄一下。

照如影倒是一點沒覺得自己吃自己有什麽不對。

他可聽說過不少吃人的事,有饑荒,也有那種突如其來的災害,還有的就是人愛吃。人本身也就是個動物,餓了就吃,這也沒什麽。

只是就當他準備砸下去的時候,忽然破廟門口傳來了人步履的聲音。

雖說照如影打算自己吃自己,卻也沒有在別人面前表演這的打算。他往後靠了靠,躲進了佛像的陰影裏,以免自己被發現,攪合進什麽不該進的事裏。

那人進到了破廟,在廟裏其他流浪人長待的位置坐了下來,沒有生火,只是靜靜坐着。

照如影凝神屏息地坐了會,見人一點動靜都沒,但血腥味卻越來越重,忍不住又探出頭看去。

只見一個渾身是血,手中握着一把短刃的人端坐在那。

照如影見狀立刻将頭縮了回去,這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惹的人,他也沒有出去撿屍的打算。先前他就見過,有乞兒以為人死了去搜羅東西,剛一靠攏過去就被人抹了脖子。

他知道這世上有不少“修士”,這些人打着修道成仙淡泊名利的名頭,做的事卻不是這樣。

眼下照如影的想法就轉變成了如何能不驚動對方偷偷從這溜走。

他正心裏盤算着,就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人沙啞的聲音:“出來。”

照如影立刻縮在裏面不敢動了。

沒一會,那人又冷笑了聲:“出來,你以為這破佛像能護得了你幾時?”

照如影咽了口口水,他當然知道這東西護不了自己,一切都只是他的僥幸心理。只是要是能活,沒有人想死。

他伸手按了下放在胸口的小牌子,深吸了口氣站起來,一只手托着自己折了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從佛像後面挪了出去。

到出來站到那人不遠處,他才發現那個人眼睛上被人劃了一道,血糊了一臉,不像是能看見的樣子。除此以外,身上的刀傷許多,個個邊緣都結着一層冷霜,根本不是這夏天應當出現的景象。

一聲輕響,那人将手中的短刃向他所在的方向投擲而來,落在他幾步遠的地面上。

照如影還是沒動,他有些摸不清這人到底是想做什麽。

“會殺人嗎小子?”那人問道。

照如影呼吸屏了一瞬,開口答道:“我沒有殺過。”

“知道怎麽殺嗎?”那人又問。

照如影看了看短刃,又看了看坐在那,如同磐石的男人,低聲答道:“知道。”

“殺了我。”男人說。

照如影聞言卻是退後了幾步,他輕輕搖了下頭:“殺你對我沒有好處。”

“你不殺我,我就會殺了你。”男人冷聲道。

這次照如影卻沒有說話,他盯着男人看了好一會,遏制住有些發抖地呼吸,上前了幾步,将短刃撿了起來:“……我會把這個拿去當掉。”

男人沉默了會,忽然笑起來:“你把這當成是殺我的報酬?”

照如影點了點頭,點完他就意識到對方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于是又補充道:“我沒有必要幫你。”

他也覺得自己很奇怪,身體上的怕似乎只是受什麽影響産生的本能,心裏卻是平靜的很。

對于死亡他一直就早有準備。

一路活到現在,他見到的最多的就是他這樣的底層人是如何慘死的。一切努力不過是為了多活一天,可這多活的一天也不過是多吃一天的苦,多争一天的累。

只是……他還有想等一個承諾。

但如果那個承諾無法兌現,他也并不介意接受死亡。

男人“呵呵”笑了會,笑着笑着又好像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冷不丁地開始咳,咳了好一會才平息下來,沖照如影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照如影拿着短刃沒動。

男人又開了口:“你過來。”

照如影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去了人跟前。他一過去,那人就拽着他胳膊,将他渾身骨頭捏了一遍,還順手将他已經有些歪地胳膊擺正,往他嘴裏塞了顆什麽藥。

照如影張了嘴,正想質問下人在做什麽,就忽然發現自己那條折了的手臂已經恢複如初,就跟完全沒斷過一樣。

“這藥對我的傷沒用,但治你這麽個凡人卻綽綽有餘。”男人說完,又提溜着照如影站回去,“你小子根骨一般,不是個修仙的料子。”

“哦。”照如影冷漠地應了聲,根本沒将人的話聽進去,或者就算聽進去了也對他來說不重要。

“但你是什麽人?”男人又問,“你雖是乞兒,但身上卻背負有業咒,你家裏是做什麽的?”

照如影不懂這些,他回憶了一下答道:“別人說我娘是個采藥女,我爹是書生。”

“你爹娘叫什麽?”男人追問,“家裏可有宗族?”

照如影搖頭:“不知道,應該沒有吧。爹娘都是一個人,所以他們都死了之後我就沒地方去了。”

男人聞言一愣,片刻後搖頭道:“罷了,你看也不懂這些……不過根骨差勁…身負業咒,哈哈,就讓我最後送去這一番‘薄禮’又如何?”

“小子,我問你,你可想成人上人?”

照如影抽回了自己的手,握緊了自己手裏的短刃:“我不想。”

“好,既然你……你不想?”男人的話頓住了,他有些不可置信。

“為什麽要想?”照如影反問道,“你們修仙的人就總是覺得修仙高人一等。活最長壽的命,吃最難熬的苦,真成了仙又怎麽樣?”

“來這世上既然是要吃苦,我只想活過這一輩子,平安快樂就好。”

男人呆了片刻,忽而狂笑出聲:“哈哈哈哈…世人皆道修仙好,薄情寡義自以為自己就真成了個神仙,少有人能參透其中本質,你這乞兒雖無狀,卻真真是一顆玲珑心啊。”

“既然如此,那我當真要讓你走上一遭了。”

照如影看着人,心頭警鈴大作。

只見男人又站起了身,身上骨頭盡數破體而出,環繞于兩人周圍,原有的皮囊中也不知是什麽在支撐,仍舊保持着原裝,高高在上地俯視着照如影。

“小子,你還有最後的機會,殺了我,或者死。”

照如影沒有答話,心下也一瞬間什麽想法都沒了。

他伸手按了下胸口,那清幽的香味似乎纏上了他的手,冥冥之中訴說着什麽承諾。

于是他深吸了口氣,微微俯身,猛然撲向前方,幹脆利落地揮下手中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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