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翌日清晨, 李好問精神抖擻,帶着卓來趕到豐樂坊。
出乎他的意料是,今日章平已經到了。他面帶歉意, 将盛有蒸餅的麻布袋遞給李好問,并且告訴他:因為昨日食鋪出事, 章家蒸餅鋪子的生意也受到一些影響, 客流陡減……但好處是他不用給家裏幫忙了。
李好問心裏頗過意不去,因此決定下次多找點機會給人做門神模特, 多給司裏賺點外快,以安慰這位操碎了心的賬房。
兩人正說話間,李賀也來了。
這位詭務博士依舊穿着青色官袍,戴着黑色幞頭,一手執筆,一手抱着紙張, 便走便在紙上塗塗畫畫,口中吟誦, 不知又想出了什麽絕妙句子。
“李博士來得正好, 我正要請教——”
李好問一躍而起, 向李賀詢問:“博士, 我詭務司的記錄中可有關于‘煉石宮’的記載”
“煉石宮,當然有!”李賀馬上回答。
詭務司的典籍庫似乎在他腦海裏有全部備份,李賀不用去查, 就已直接報了出來。
“那是一個相當古老的組織, 先秦就已存在。據說組織裏的骨幹全部都是女子。她們繡在衣物上的标記往往是蛇。”
還真有!——李好問忙道:“請李博士詳細說說。”
李賀見有人買賬,一下子精神了:“‘煉石宮’的‘煉石’二字, 源自娲神補天的傳說。上古傳說,煉石之女補天漏。這‘煉石宮’以此為名, 自然是崇拜女娲煉化天下頑石,手抟五色雲,上補青天之壯舉。”
“相傳這‘煉石宮’以巨蛇為記認,暗合娲皇人首蛇身之相。對了,據說煉石宮祭祀女娲時會祭出一副繪有巨蛇的碩大經幡,并另有祭文曰,‘混沌破,龍蛇出……’”
“等等等等,李博士!”
章平眼疾手快,一見到李賀發了詩性,趕緊伸手捂住對方的嘴,道:“別,千萬別……”
李好問也隐隐覺得有哪裏不對,他看看四周,發現原本秋高氣爽的晴空此刻雲氣翻湧,天空中烏雲四合,似有噼裏啪啦亂竄的電蛇在其中孕育。
——這樣也行
李好問對李賀這“言出法随”的本事越來越感興趣了。如今他漸漸意識到李賀的“言出法随”似乎是與詩文、想象力等等聯系在一起的。
章平卻依舊很緊張,道:“我的李博士,李阿耶,李爺爺唉……您要是再念起‘起洪水,稽天骨’這樣的句子,你的能力雖說時靈時不靈,但萬一成真,長安城豈不跟着遭殃”
李好問一怔,也跟着緊張起來。
李賀卻笑嘻嘻地搖頭:“章主事,你放心,我有分寸!”
說話之間,天空中的雲氣已經散去,朗朗清空下,朝陽映着詭務司公廨中各屋頂上的黑瓦。
“李司丞,你随我去盛放典籍的庫房便是,章主事不讓我說,我就不說了。”
李好問點點頭,随李賀去了典籍庫,在那裏,李賀從汗牛充棟的庫房內尋出了紙張泛黃的冊子,指給李好問看冊子上關于“煉石宮”的記錄。
要問李好問怎麽看——自然是用手看。
他的指尖觸及那些文字,關于“煉石宮”的信息便一條一條地輸入他心裏。
這個以“巨蛇”作為标記的組織先秦時就已出現,只不過不叫“煉石宮”這個名字;
歷史上各朝各代,都曾有因為戰亂,令其銷聲匿跡的時候,尤以東漢末年為甚。合理推測該組織可能遭到了較大規模的鎮壓;
這個組織的成員原本并不只是女性,但自隋唐以來,組織高層漸漸都由女性成員擔任,成員中的女性比例也大幅增加。在武皇執政之後,這個組織正式确立了以女性為主的宗旨,并給自己起名叫做“煉石宮”。
這個組織的主要目标是懲戒那些欺淩弱小婦孺之輩,有時亦致力于平息家庭糾紛。借張家大嫂的個案舉例,張嫂爹娘和張武都有可能成為“煉石宮”懲戒的對象——對女性家庭成員不夠好的都是惡人。
這個組織無論是在長安、洛陽這等大都市中的高門大戶之內,還是各州縣、各州縣下的村落,都擁有廣泛的群衆基礎,信衆衆多。
以及,這個組織崇拜的對象,是曾經“煉石補天”的女娲。
李好問正看到這裏,屈突宜從典籍庫外探了個頭,打招呼道:“李司丞,今日好早啊!”
這位詭務司主簿左右看看,見此刻李賀已經坐在一旁自顧自開始查看典籍,便湊到李好問身邊,小聲道:“司丞,下官剛剛還擔心您會詢問……”
說着,屈突宜朝李賀的方向努了努嘴。
李好問頓時記起昨日他曾試圖打聽李賀的來歷,被屈突宜果斷攔住了。理由是李賀的背景“不可說”。
他自己很快就将此事抛諸腦後,屈突宜卻一直記着。
于是李好問沖屈突宜點點頭:“我知道的。”
屈突宜這才長舒一口氣,小聲道:“多謝司丞體諒。司丞只需知道,長吉是個普通的落第士子,才具被前任司丞看中,才邀入詭務司中……而他生性喜愛‘詩鬼’李長吉,因而日常模仿。”
李好問見屈突宜說得如此鄭重,趕忙點頭應下,然後将昨日“煉石宮”出現在自家的事告訴屈突宜,只不過隐去了自己有媽媽和妹妹相伴的事不提。
屈突宜一聽便笑:“竟然是‘煉石宮’聽聞煉石宮一向對世間的男子不假辭色,她們竟然這般與李司丞好言好語相商……李司丞,看來你相當有女人緣啊!”
李好問頓時漲紅了臉——這實在太擡舉他了。
他都是靠着媽媽和妹妹的。
“不過,‘煉石宮’這組織與官府或是綠林極其不同,她們能通過出入各家內宅院落的婦人傳遞消息,自有一套手段,完全不比征用官馬官道的公門中人遜色。既然她們答應查探吳家人的下落,我們的希望便要大上幾分。”
李賀卻完全不關心李好問他們議論的這些,他自始至終表現得十分抽離,似乎他在詭務司中只需要參與同僚們要求他參與的事務罷了。
此刻李賀上前看了看李好問手中的文件,嘟哝着将其搶過來道:“這紙張太脆了,李司丞,你看,你伸手觸摸,有好些地方便破了。”
典籍庫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尴尬。李好問紅了臉,連忙道自己不是故意的。
李賀卻根本不管李好問說什麽,自顧自取過新的紙張,研墨,用工整的筆跡将李好問剛才“看破”了的那一張紙再抄寫一遍。
“讓長吉自去忙吧!”屈突宜可不像李好問這般拘束,他似乎早就習慣了李賀的說話和做事方式。
“李司丞,今日有什麽計劃,可有什麽需要我等從旁相助的”
說話的時候屈突宜眼中含笑,似乎在提醒李好問:李司丞,可別忘了你昨天傍晚在清明渠跟前說的。
李好問昨晚就已經想過他需要做什麽,這時腹案在胸,道:“去東市放生池,去查查那件‘魚脍放生案’去。”
鄭興朋過世之前的諸般案件,那件“甲類”他還暫時沒有能力去查,但是這件鄭興朋異常重視,将其評為“乙類”的案件,正是他眼下可以多了解一些的。
屈突宜颔首:“那屬下這便與司丞一道,前去東市。”
誰知就在屈突宜吩咐老王頭去準備坐騎的時候,萬年縣的人來了。
姜有年顯然對昨天的事還心有餘悸,今日将他流外官的公服袖口和褲腿都系得緊緊的。一進詭務司的門,他就将手緊緊地扶在腰間障刀的刀柄上。
“下官禀……禀告李司丞,司丞前日裏吩咐去找的那名,放生魚脍之人……周賢,找到其下落了。”
李好問心想: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盼着什麽就來什麽。
“他……”
姜有年面色有點尴尬,“他已離開了長安。”
屈突宜的眉頭頓時皺得像是小山一樣,而李好問伸手用力揉了揉額角。兩人看起來心意一致,都在想:最近真是撞邪了,詭務司要找什麽人,什麽人就不見了。
“據他家人說,他最近總是嚷嚷着要去終南山尋仙。家人苦勸不住,便日日将他看在家裏。然而前天一個疏忽,讓他尋到機會跑出家門,就再沒找到。
“縣裏不良人問過了守城的兵士,說是前天确實見到一個周賢模樣的年輕人出城去了。
“因其出城的時候曾經詢問終南山的方向,所以守城的兵士記得很清楚,确定是周賢無疑……”
終南山向來被譽為隐逸之士歸隐泉林的聖地。也曾有人試圖以此為途徑,造出名氣,得到“世外高人”的名號,得到帝王的青眼,反過來入仕的。是以民間又有“終南捷徑”之說。
只不過前些年因為藩鎮之禍,關中一帶連年兵燹,終南山人煙稀少,野獸出沒。以前那些隐士的別墅大多已荒廢。
“去終南山尋仙,只怕還未遇到仙人,就先被山裏的猛獸擒去果腹了。”屈突宜冷笑一聲。
姜有年趕緊道:“周家人和守城士兵都說,那周賢出城前後顯得瘋瘋癫癫的,前言不搭後語,但總說他去終南山就能遇見仙人,能夠成仙!”
李好問聽見“成仙”二字,立即轉頭看向屈突宜。
屈突宜也道:“當初他往放生池裏‘放生’魚脍,也說是為了要成仙。”
“所以……”
李好問心想:當初詭務司用那“聽勸”道鈴,确實替這個周賢去除了藏在心裏的執念。只不過這個執念卻只是通過“放生魚脍”的方式“成仙”。
然而周賢心底求仙的渴望其實一直未被消除,因此稍被煽動,就立即行動,竟真的去終南山求仙了。
他還未将心中的感想說出,便聽詭務司門口腳步聲紛雜。緊接着有萬年縣不良人高聲招呼:“姜頭兒,姜頭兒!東市放生池,又有人放生魚脍了!”
“而且好像……好像真的成了魚!”
李好問心頭一驚,想:怎會有這種事
他忙道:“正好,姜帥,我與屈突主簿現在就與你的人一道,趕到東市去!”
姜有年愣了一愣,忽然道:“……主簿,原來你姓屈突,我這麽多年竟然都叫錯了……”
屈突宜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一跺腳道:“哪兒還有工夫計較這個出發去東市要緊。”
老王頭早已備好了紙馬,因此不用在萬年縣的不良人面前表演“迎風變馬”的絕技。李好問與姜有年等一行人匆匆上馬,其餘不良人緊跟于其後,趕赴東市東北角的“放生池”。
長安城中東西二市,各占兩坊之地,規模相仿,但是東市臨近興慶宮和不少達官顯貴的豪宅,因此東市內的行肆以高端奢侈品居多,到處是發賣各種瓷器、象牙、玉器的店鋪,價格也比西市高出許多。
東市內水系發達,除了供作坊所需的多眼水井之外,另有用于排水的明渠暗渠若幹。但最為顯著的一片水面,乃是東市東北角的放生池,兩百步見方的一片水面,其中放生了不少品種名貴的錦鯉、上了年紀的老龜、老蛙、蟾蜍之類。
放生池東北兩面緊貼着坊牆,唯有西面與南面,修葺了漢白玉的石階,逐級延伸入放生池。石階之外,還有設有銅鼎香案,供長安百姓放生時焚香禱告,乞求上蒼賜下福澤。
長安城中,每逢過年過節,初一十五,便有熱心市民前來放生。即使并非年節,也有些平民與僧人攜帶魚食前來,投喂池中的魚群與龜鼈。
李好問趕到時,正見到放生池畔,有一名身穿襕衫,士子模樣的男子,正在與萬年縣的不良人理論。
“請問我犯了什麽過錯,哪條王法說是不能往放生池內放生魚脍了再說了,我一放生,這些魚脍就都變成了魚,這明明是神跡……”
萬年縣的不良人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上官未到,他們不便放這年輕士子離開。見到自家不良帥陪同着詭務司的人一道趕來,不良人們這才稍松了一口氣,沖着姜有年喊:“姜頭兒,就是這個書生,就是他往放生池裏放的魚脍!”
李好問一行人便上前問他姓名,得知對方姓孫,叫做孫器。
“說說你為何會向放生池中抛灑魚脍。”
在所有人之中李好問的職位最高,是以由他淡然開口。
孫器自恃是個讀書人,因此不滿那些貧民出身的不良人攔他,但李好問穿着淺綠色的官袍,年紀又輕,相貌又好,孫器不敢輕視,連忙叉手行了一個禮,方才開口道:
“這位長官,晚生前日裏得了一夢,夢見瓊樓玉宇內有一神仙,要求晚生往這放生池內放生魚脍,說是這樣,不僅可以為晚生積攢功德,加官進爵,而且可以為全長安祈福,保佑平安。”
李好問一皺眉。
詭務司的案卷上記載着,周賢放生魚脍之前,也說是曾經得過一夢,夢見一個位神仙,指點周賢放生魚脍,說是這樣可以助他成仙。
“請問,晚生這樣做有什麽問題嗎”
孫器見李好問不像是個會拿官威壓人的,口氣頓時也強硬起來。
誰知屈突宜在旁慢悠悠地插話道:“當然有問題!”
“古來放生,放的都是‘生’,即生靈,然而你卻放的是魚脍,即是魚的屍身,而且還是千刀萬剮之後的屍身,你這不是‘放生’,你這是‘放死’,天地之間生死有序,你以死為生,不正是颠倒了天地之間的秩序,有何功德,又為長安城祈的是什麽福”
屈突宜一張滔滔利口,一番言語,頓時令孫器啞口無言,辯駁不得。
“另外,你向池中施放的乃是血肉,放入池中,也是為龜鼈之流所吞食。它們嘗過新鮮血肉,便不再滿足于百姓投喂的魚食,久而久之,便會相互捕食,自相殘害,如此殘忍之事,哪裏有什麽功德了”
屈突宜将孫器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看情形他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但孫器馬上想起什麽,轉身一指池中:“可是我剛剛放生了魚脍,這些魚脍入水不久,就真的化成了魚——紅色的小魚,各位若是不信,不妨自己看!”
生魚片入水能夠化成魚——李好問一時覺得不是對方腦子壞掉了,就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但有一名萬年縣不良人蹲在池邊看了片刻,忽然驚道:“真的,池中真的多出了一種小紅魚!”
姜有年跺腳:“曹三,你怎麽也跟着說胡話”
那名叫做曹三的不良人委屈地道:“姜頭兒,我一向巡視東市這一片,平安無事的時候就會過來看看放生池中的魚鼈。真的,池中有紅色的金魚和鯉魚,但這種小魚,此前從來沒有……哎呀,快看,有一條上來了!有一條沿着石階跳上來了……”
曹三話音還未落,孫器也大聲說:“正是,正是,這種紅魚我此生都沒有見過,它的四鳍格外壯實,就像是生有四肢,四腳獸一般……”
沒等他們幾個嚷嚷完,李好問已經和屈突宜、姜有年一起搶上,來到放生池畔的白玉石階前。
李好問驚訝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像是想要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只見那白色的石階上,一條小魚剛剛從水中爬出:它周身呈鮮豔的紅色,細細密密的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魚尾宛若金魚的魚尾,是數頁薄如蟬翼的透明尾鳍。最為奇特的是,它的胸鳍與臀鳍生得格外壯實,竟然支撐在地面上,幫助這只小紅魚一跳一跳地沿着石階攀爬,并且跳上了一級石階。
李好問蹲在階前,眼看着這相貌十分奇特的小怪魚向上攀爬,忽然心中被觸動,情不自禁地向那只小怪魚伸出手——
“你……你從哪裏買得的魚脍,魚脍剖的究竟是什麽魚怎麽竟生出這等妖物出來”
李好問身後,姜有年滿眼駭異,趕緊去問那書生孫器。
“就……就是尋常大青魚,我看着店家剖的,剖完用油紙一包,我就捧了來,直接都放到了這水裏……”
孫器臉色發白,看起來是那小怪魚的形狀與習性也與他的想象大相徑庭,不像是什麽祥瑞之物,更像是妖物。
幾乎與此同時,那只小紅魚四鳍用力,“波”地躍起,躍入李好問手中,只聽“撲”的一聲,小魚竟然沖李好問張嘴噴水,噴了這位李司丞一臉的清水。
“李司丞……”
屈突宜驚問,見到李好問搖頭擦水示意無事,這才放下心來,轉臉面對那紅色小魚,看了片刻便感慨道:“這小魚真醜啊!”
“撲——”又是一聲。
這回小醜魚朝屈突宜臉上噴了一口水,噴完之後,魚鰓兀自鼓起,似有憤憤不平之色。
但片刻後,這小魚的魚鰓癟下去,魚眼骨碌碌地轉了兩下,魚身往李好問掌中一蹭——這家夥竟然躺下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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