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塵

阿璃是被生生痛醒的,身體傳來的怪異又陌生的感覺讓她不知道如何纾解,難受至極,不由自主地扭動了幾下腰身。

“妖精!”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含着戲谑笑意,吹進她耳膜,接着她被翻了個身,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從腰前穿過,将她身體往後扯去,一種莫名的感覺肆意開來,她再次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

顧臻将最後一絲精力發洩出來,依然舍不得起身,手指流連在那截羸弱的腰身上。這簡直就是個尤、物,他自恃對任何人都能抗住誘惑,卻獨獨對她不能。第一次見面,她随在那個縣令陸煥之身側,盈盈一拜,若弱柳扶風,不勝嬌羞,他便再難将眼從她身上移開。

這兩日昏天黑地的,也不知道嘗了多少遍,總覺得意猶未盡。

“主人,陸明府已等了一個時辰。”門外,貼身侍衛燕十六恭恭敬敬地拱着手,對着緊閉的門扉。

顧臻扯過錦被,将江璃蓋了個嚴實,這才洗漱了一翻去見那個陸縣令。

陸煥之坐在廳堂裏,很不安穩,不時地搓着手,在屋裏跺起了圈。忽聽得後面門簾響動,他趕緊站回自己的位置,沖那邊拱手拜了拜。

顧臻一等郡侯,是皇上封的唯一一個三鎮節度使,平盧、範陽、河東盡在他掌握之中。這樣的人物可不是他一個下縣縣令随便就能夠攀附上的,若非上頭的都護做壽,他過來慶賀,又哪裏有這機會?

因為他所管轄臨沙縣貧瘠,終年看不到什麽好玩意兒,便也将母親和阿璃一道帶了過來看看這邊的繁榮,順道給她們添置點衣物首飾。

前日裏壽宴,他被多灌了幾杯酒,直到今早才堪堪醒過來,卻不見了阿璃,一問才知道,阿璃來了顧臻下榻的宅子。他心中冒出不好的預感,這才急匆匆趕過來。

母親說,長得如阿璃這般的人兒,不是他一個小小縣令關得住的。陸煥之不信,他覺得阿璃是真心實意愛着他的,她不會貪慕虛榮,棄他而去。

而現在看到三鎮節度使神清氣爽地站在他面前,他的信心動搖了。

顧臻在上方坐下,沖還拱手站着的他擺了擺手,“陸明府不必拘禮。你送的禮物我很是喜歡。你想要什麽?”

陸煥之身形一顫,擡頭瞪眼,不明所以。

顧臻懶懶地看了看他,道:“你該不會是要給我裝糊塗吧?我這人不喜與人兜圈子,這禮是你府上的人奉你之命護送過來的,我該不會收錯。”說罷,沖燕十六示意。

燕十六立刻将那日送江璃過來時的拜帖遞與他,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此禮雖小,還望笑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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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明明白白落着陸煥之自己的名諱。

陸煥之當即發懵,他是準備了送給三鎮節度使的禮物,但是,那不過是一幅字畫,是他早年在長安赴考時,收集到的大手手筆,在這些達官顯貴面前,他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些了。

而這份禮物,是他在赴宴前親手交給母親保管,母親當時便叫他寫好拜帖,免得喝酒誤事。難道,是母親她……

陸煥之不敢再想下去。

顧臻撣撣衣擺上不存在的灰塵,舒服地靠在坐榻上,複道:“陸明府是禦前欽點的探花郎,被安置到臨沙這種下縣為官,着實有些屈才。聽聞京縣之中,萬縣縣令正要調遷,雖然同是縣令,卻是正五品的官,不知這個位置你可有意?”

陸煥之心頭猛地一震,如今他這個下縣縣令,是縣令中最低的八品官,俸祿微薄不說,因為得罪了皇上最寵愛的清平公主,就算他拼命治理好臨沙縣恐怕也是得不到升遷的。

當年科考,名列前三甲,禦前欽點探花郎,多麽的風光,羨煞多少人。還被清平公主看中,欲招為驸馬,更是讓同窗恨得咬牙。

只怪當時年少輕狂,一心顧念家中嬌妻,莽撞地拒絕了公主好意,還甚覺自己人品端正,性情秉直,不屈服權貴淫威,他日必是一段佳話,說不定還會流芳百世。

可轉眼,被發配到這鳥不拉屎的臨沙縣為官,起初還十分鄙視上頭這般作為,可三年磨砺下來,看到曾經樣樣不如自己的人步步高升平步青雲,自己連給母親妻子置辦點像樣的衣裝的閑錢都沒有。出門看到的是貧窮和黃沙,曾經的豪情壯志蕩然無存,再堅韌的防線也被磨幹了削平了,只要想到自己一輩子都會被坑在貧瘠的黃沙地裏,他便很不甘心。

如今這的确是個好機會。

顧臻深受盛寵,如果是他為自己求情,消了皇上餘怒,調任入京,他的前途将無限光明。

可這等美事,要用阿璃來換……

陸煥之緊緊閉眼,想起阿璃。阿璃雖然出身商戶人家,卻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他在一次廟會上與她邂逅,一見傾心,寝食難安,心懷忐忑鼓足勇氣去向江家提親,江家看他書香門第雖然破落了卻有功名在身,欣然答應。

至今他還記得當日心頭的狂喜,猶如暴風驟雨卷過,整個心湖亂成一片,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站在街頭,他失魂了足有一個時辰未曾動彈,即便回到家也傻笑了好幾日。當時母親便感嘆:我兒毀矣!

後來是阿璃用自己的嫁妝供他讀書,供他上京。高中之日,他滿心想的便是回去,看看他的阿璃,看到她臉上的笑容,他便心滿意足了,那些個公主權貴什麽的,哪裏能跟他的阿璃相提并論。

母親總說,是阿璃害了他,耽誤了他的前程。若他答應清平公主,今日他便是高高在上的驸馬,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一身抱負也能得以施展,又怎麽會被困在這窮鄉僻壤,碌碌無為,清貧度日?

母親又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會下蛋的雞養着何用,只是白白糟蹋了糧食。可即便如此,他如何舍得……

“莫非陸明府後悔了?”顧臻換了個姿勢,看着面前的蝼蟻無力掙紮,心中甚覺不恥,“可是怎麽辦呢?人我已經嘗過了,你若想收回去,我當然不會阻攔,只是,恐你心中難免膈應。或者說,你覺得這個價碼還不夠?”

“卑職不敢!”陸煥之誠惶誠恐,起身又是一揖,若得罪了這位,可并不會比得罪清平公主更便宜!

顧臻饒有興味地看着他,“這麽說,你同意了?”

陸煥之遲疑了,嬌妻與權勢,不可兼得。出門前,母親追出來說,有了權勢地位,還怕找不到這般模樣性子的?再則,如顧侯這般尊貴的身份,即便是阿璃也終有被厭棄的時候,若真舍不得她,屆時再接她回來便是。男兒當以前程為重!

“可否容我考慮一二?”

忽聞得一縷清香,顧臻朝後堂瞥了一眼,只見珠簾之後,簾幔之側,露出一角衣擺。

那衣擺在這聲問話中似搖晃了幾下,顧臻的眉頭皺了起來,再無心思逗弄這些醜陋的蝼蟻,施施然起身,道:“三日後,我将啓程回京,你有三日時間。”

打發了陸煥之,轉到後堂,果見江璃失魂落魄地站在簾幔旁,玉色的襦裙裹出窈窕身材,粉色短襦襯着如瓷的肌膚,泛出一層不真切的光,仿佛随時都會消失一般,如墨長發披散在身後,未來得及梳理,顯出幾分淩亂。

想來她是聽得自家夫君到來,迫不及待地要來見他,不想卻聽得這翻言談。

江璃被送進府時是昏迷着的,他本不屑于做下如此沒風度之事,可不知怎地,看着看着便沒把持住。

顧臻有些氣郁,既然委身于他,便是他的人,斷不能再挂念着其他男人。走上前,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望向自己,直看到她瞳孔中映照出自己的倒影,他才說道:“方才的話你可聽見?男人絕不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大好前程。你安心跟着我,我會好好待你。”

黑葡萄般的眼珠子轉了轉,扒開他的手,她說:“我不是貨品,不是你們用來交易的工具!”

顧臻氣息微沉,“你不要不識擡舉!”

那張臉突然在他面前綻放出一朵笑容,凄美絕豔,晃了他的心神,“再識擡舉也不過是你們手中的玩物罷了,他日厭倦,便可随意丢棄,我說得可對?”

顧臻後退一步,他忘了,女人也是有野心的。

江璃不過一個商戶女,而他有爵位在身,又是三鎮節度使,即便她未曾嫁過人,也是門不當戶不對,他喜歡她的嬌媚不假,卻也知道輕重,斷不會為了一時貪欲,而壞了規矩。這回回京,便是因着皇上要指婚,對方是與他青梅竹馬的陳國公之女,雖談不上喜愛,但有陳國公為憑仗,他在朝中的地位也将更進一步。

朝堂紛争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有多少人對他這個三鎮節度使虎視眈眈,連皇子皇孫都緊盯不放,他可不會讓顧家因為自己的私欲而惹上禍端。

一想之下,顧臻的熱血涼了一半,坐到旁邊的坐榻上,端出了三鎮節度使該有的架勢。

“你無路可退,即便他日府上容不下你,我也會給你銀子,妥善安置,讓你後半生無衣食之憂。你若還想跟着陸煥之,你可知道會是什麽結果?”

顧臻直視着江璃,試圖用殘酷的現實讓她屈服。江璃眼中波瀾不興,回望他的視線沒有一絲畏忌動搖,被自己肆意品嘗此刻仍有些紅腫的櫻唇輕啓,“那就不勞顧武侯操心。”說罷不卑不亢施施然一禮,毅然決然轉身,不留一絲回旋餘地。

顧臻的手指幾乎扣進扶手裏,才沒讓自己追出去。

“主人,可要追她回來?”燕十六進來。

顧臻松開手,恢複輕松姿态,“無妨,強扭的瓜不甜,你且派人盯着,待她熬不住了再說。”

陸煥之既然将她送于他,陸家便是再也容不下她的,即便回娘家,也會被人指手畫腳。他是聽過陸煥之與清平公主的事的,清平公主至今未婚,這給了陸煥之一個契機。別看他口口聲聲的不畏強權情深義重,心裏卻未嘗沒想過躍入龍門的光景,否則有這樣的嬌妻,不好好藏着掖着,反而帶出來見人,分明是存了這等心思的。

三年磨砺,足夠将陸煥之的天真磨幹淨。他想回京,就必然會斬斷江璃這個障礙,總不能落下話柄說他為了前程把妻子送人,相反為了凸顯自己的光明磊落,說不定還會将自己塑造成為一個癡心錯付的有情郎,要達到這種目的,只能抹黑江璃。

流言可畏,一個弱質女流,能扛得住多久?他等着她低下高貴頭顱那一刻。

顧臻便是帶着這樣的心情回京了。

前腳踏入長安城,後腳便傳來陸煥之以江璃不貞之名休妻的消息,至于如何不貞,他只掩面而泣,表達自己的痛心疾首。江璃回了蜀中江家,連下人都唾棄。

兩個月後,萬縣縣令調任,陸煥之如願以償得到這個位置,重複風光。陸煥之也是個重情義的,竟然沒忘記幫襯一下江家,更是贏得了重情重義之名,更把江璃這朵出牆的紅杏碾壓到塵埃裏去了。

陸煥之聲名大噪,終于與清平公主定下婚事,江家也給江璃重新定了一門親,據說對方是東街的一個屠夫。

屠夫?呵呵……

顧臻聽得消息,惬意地抿了一口酒,命人飛鴿傳書蜀中,是時候收網了,是嫁給滿臉橫肉一身油膩的屠夫,還是跟在他身邊做個養尊處優的侍妾,相信,正常人都不會選錯,然而,書信傳回,江璃的回答是,她接受那門婚事。

顧臻捏碎了一只酒杯。

同一時間,顧臻也接受了聖上指婚,更巧的是,三門婚事在同一天。

陸煥之風光無限迎娶清平公主那日,顧臻也入了洞房,蜀中卻傳來一個噩耗,燕十六猶疑再三,剛想敲門将顧臻叫出來,新婦陳氏身邊的侍婢走過來道:“今日是郎君、娘子洞房花燭,燕侍衛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自那日起,顧臻再沒問過江璃的消息,燕十六只得嘆息一聲,什麽也沒再說。一年後,新出生的小郎君滿月,侯府迎來八方來客,其中便有一名來自江璃蜀中老家。

那人與顧臻并無多少交情,只不過借着曾經有一面之緣,又恰好入京,便帶了重禮來拜會,本不指望能見着這樣身份的貴人,卻不料,顧臻竟邀他在院子裏喝小酒話家常,讓他受寵若驚,自然是巴不得将自己所知所聽全都說給這位解解悶。

毫無意外說起蜀中最熱鬧的一件事,便是那位美豔絕倫的江家三娘阿璃與人有私,江家想将三娘掃地出門,給她指了個喪妻的屠夫,沒曾想,成親當日,三娘跳了崖,屍身摔得七零八落,至今沒找齊全……

顧臻大腦一片空白,所有東西在那一剎那消失了,一杯酒端在嘴邊,半晌沒有動彈。那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心中頗為忐忑,冷汗都下了一層。正想着要不要跪下請罪時,顧臻動了,朱唇輕啓,抿了一口酒,淡淡說道:“那也是她自找的。”

那人不明所以,默默擦了一把冷汗。

回蜀中時,聽得傳聞,說顧候突然彈劾當朝驸馬陸煥之貪墨軍饷,私造龍袍,三日便給陸煥之定了罪,陸煥之被推出午門斬首,家中女眷,除清平公主外,入掖庭為奴,與之相厚的江家被抄沒,部分涉案之人,流放千裏。

五年後,大唐歷史上唯一一個三鎮節度使抑郁而終,至今無人知曉其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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