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意

在意

沈雲姝又在二人的卧房裏待了一陣子，才起身離開。

進了卧房，卻發現床上空落落的，沒有謝尋的身影。這時有個丫鬟進來打掃，望見沈雲姝，便率先開口：“夫人，王爺在戲臺院裏看戲呢。”

這下更讓沈雲姝心生愧疚，自己像是用完謝尋就将他扔在一旁，頗沒心肝了。

“若夫人真像王爺說的，同王爺您拐彎抹角地、說要那丫鬟的事，王爺心裏就真舒坦了？”

魏瑾心裏郁悶，他剛替謝尋辦完事，正想上街上溜達，卻又被他叫來看戲。說是看戲，卻不曾想是看謝尋自憐自哀的苦情戲。方才同他說的什麽“就這樣直來直去”“她竟真的半分不在意我”雲雲，聽得他牙都酸倒一片。

謝尋聽了也不吱聲，低着頭盯着腿上的衣服布料，用手蹭了蹭，不過那衣服上可沒蹭着什麽灰。

魏瑾可看真切了，謝尋平日對沈雲姝叫得再大聲，都只能算作是虛張聲勢，若是沈雲姝顯得有半分不在乎謝尋，他就像此時此刻一般暗自傷神。

他與謝尋自幼相識，這樣的場景他可瞧得不多。望見謝尋仍玩着衣角，魏瑾便想借着尿遁，去将沈雲姝找來。

他擡起頭猛喝了一杯茶，又啪一聲放下杯子：“王爺，我有些尿急，去解個手。”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謝尋連眼皮都沒擡，自然也沒在意為何魏瑾尿急前還要灌一杯水。

魏瑾一出門，便撞上沈雲姝，嘴上同心裏一同叫好：“夫人！夫人是來找王爺的吧！王爺在裏頭看戲呢！”

他故意拔高聲量，叫屋裏的謝尋知道誰來了。

沈雲姝正疑惑，又看見魏瑾俯身與她擠眼色：“夫人，哄哄王爺吧，王爺覺着自己被夫人冷落，在鬧性子呢。”

“好...”

沈雲姝握着的手又攥緊了些，謝尋果然生氣了。

魏瑾見沈雲姝低聲回應，飛也似地溜走了。

沈雲姝推開門，謝尋正背對着她。

她朝謝尋走近，站定在他身側：“王爺...”

謝尋仍望着窗外的戲臺，外頭好不熱鬧。

“坐。”他聲音倒是冷靜。

沈雲姝向旁邊的座椅望去，想必方才魏瑾便坐在這，可是魏瑾叫她哄哄謝尋呢？

她咬咬唇，下了什麽決心一般，一屁股坐在了謝尋的腿上。

這一坐便叫謝尋的目光收回了，定在沈雲姝身上，還沒反應過來，雙手便下意識撫上沈雲姝的腰，心裏暗罵自己竟如此不值錢。

謝尋正想開口“從哪裏學的這些招數”，又反應過來這會讓沈雲姝察覺自己的情緒，随即改了口：“有什麽事？”

沈雲姝雙手環在謝尋的頸後，緩緩擡頭對上謝尋的眼睛，有些羞澀：“雲姝是想，向王爺道謝。”

謝尋沒吭聲，等她繼續開口：“尋春的事...實在多謝王爺。”

“沈雲姝。”

突然被叫全名，沈雲姝呼吸一滞，又聽他開口：“你一定要待我這麽生分嗎？真是好沒良心。”

那怎麽辦呢？

不來道謝，便躲着她生悶氣；來道謝，又怪她生分，讨了份“沒良心”的好罵，阿爹阿娘還沒來得及教她如何不失分寸地對待枕邊人。

謝尋盯着她的雙眼，将她環在頸後的一只手握住，放在唇邊輕吻，好像在向她證明，以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實在不用這樣客氣。

沈雲姝不知道該怎麽像魏瑾說的那般去“哄”謝尋。

她從前在沈家，向來都是想什麽便說什麽，沈家父母開明，由着她的性子，倒也沒過多幹涉。

記得幼時，有次阿爹要托外省的舊友來随州辦事，苦惱在信中該如何遣詞造句才能不失禮儀。

“姝兒，幫爹爹聽聽這樣寫可好？”那時沈雲姝同在書房，占着一小塊地方抄寫話本。

“林兄...随州杏花開得正盛，這些時日城中常舉辦賞花游玩之集會...特邀林兄與家人一同來府上敘舊...”

信中可一點沒透露出要托林叔父辦事的痕跡，沈雲姝想。“爹爹為何不直接寫，想請林叔父來随州幫忙呢？”

“信中就這樣寫，爹爹實在有些羞于開口啊。便想着等你林叔父來了随州，休息幾天，再同他說起幫忙的事。”

沈雲姝停筆：“爹爹，可林叔叔來了之後，總會知道爹爹的想法，若是之後再提起，不會更不痛快嗎？”

那時的阿爹放下信紙，繼續聽她講：“倒不如直接同林叔父在信中講明白了，再道林叔父可以與阿遙哥哥來家中同住一段時日，畢竟爹爹的确好久沒同林叔父敘舊了。”沈雲姝又想起什麽似的，笑道：“雲姝也好久沒見阿遙哥哥了。”

阿爹聽完便笑了：“姝兒所言極是，小孩子家心思是純些。”又伸手捏捏她的臉：“爹爹便依姝兒說的這般寫吧。”不過前後還是加上“許久未與林兄走動”“深表歉意”之類的話。

思緒又飄回眼前，沈雲姝望着謝尋移開的側臉，回握住他已經松開的手：“我...還不太明白男女之間的事，也不知道對待夫君該是什麽樣子的。”

謝尋聽進“夫君”兩個字，心跳漏了半拍，轉頭望她。

“王爺罵我與你生分也好，沒良心也罷，可尋春的事，我的确應該向王爺道謝。”

“知道了，進來便謝來謝去，這麽喜歡道謝便改名叫謝雲姝好了。”謝尋聽見她又将喚自己的稱呼改成王爺，沒好氣地酸她。

“還有...我不該，不在意你。”

窗外，那出戲正演到最精彩的一幕，看戲的衆人轟然一聲、拍手叫好。

謝尋心裏不住叫嚣，連帶着呼吸都重了幾分。

“我一直想着尋春的事，沒在意王爺，就連去書房求王爺，也是渾渾噩噩。”沈雲姝與他對視的時間久了，面上有些羞澀，低下眼去瞧兩人握住的手，大拇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謝尋的虎口，“可王爺卻早早看出我的心事，差魏公子去将尋春要來。”

謝尋環在沈雲姝腰上的手不禁繞緊了些，又聽她說：“于情于理，我都該給王爺賠個不是。”

很好，謝尋想，自己已經被沈雲姝吃得死死的了，幾句話下來，便叫他通體舒暢，先前的委屈、脾氣，全叫她撫平，嘴角實在按壓不住，卻又轉念：“魏瑾解個手掉茅房裏了？莫不是他方才特地将你找來，給我賠禮道歉？”

突然提到魏瑾，沈雲姝背上掠過一陣涼意：“方才在門口碰見魏公子了，他的确讓我多哄哄王爺。”

見謝尋又要炸毛，沈雲姝補了句：“可我說的話都作數的，沒有半分假意。”說着又埋在謝尋胸前，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謝尋笑開，去吻她的手：“好一個沒有半分假意。沈雲姝，你最好記着你說的話，‘不該不在意我’。”

“尋春那邊安排妥當了？”謝尋這下倒是注意到窗外的熱鬧了，他将手撐在扶手上，抵着頭去聽外頭的聲響。

“嗯，她同采青睡一個屋，方才在收拾床鋪。”沈雲姝在他懷裏答道。

“剛來不适應，讓采青帶着她熟悉熟悉。”謝尋聽見外頭那角兒的臺詞，也和衆人一同笑了聲，

沈雲姝沒作聲，靜靜依在他懷裏。謝尋按捺不住了：“沒什麽其他的和我說了？”

還有什麽嗎？事事已都安排妥當了，沈雲姝沖他搖搖頭。

“是麽？”謝尋撩開她眉間的碎發，“采青跟我說，李聘婷便是當日在街上沖你撒潑的瘋婆子。”

懷中的人有些僵住，謝尋将人摟緊了些，語氣急促：“沈雲姝，你若是再把那瘋婆子的話記着，我就真生氣了。那種瘋言瘋語，你半個字也不許放在心上！”

他簡直要氣個半死，早知道是這樣的貨色，先前就不該幫襯陳序川。

謝尋的反應比自己更激烈，像當日被冒犯的是他一般。分明是寬慰，可沈雲姝卻心生委屈，比那幾日因這些話獨自一人面對噩夢纏身時，還要更加委屈。

她癟了癟嘴，回摟住謝尋的脖子，聲音顫抖道：“不會了，王爺，我再也不會放在心上了。”

謝尋順了順沈雲姝的背，靜默良久又開口：“做你的貼身丫鬟不知道要比在李聘婷那兒輕松多少倍，淨是些嚣張跋扈的勢利眼。往後和采青做個伴，好好侍奉你。”

沈雲姝聽着，又想起尋春胳膊上的傷疤，心裏一酸，抽泣起來。

謝尋聽見懷中人的動靜，慌了神：“怎麽了？哪有一天在我面前哭兩次的道理？”一時不知道戳中沈雲姝哪件心事，還以為是她怕尋春不愛待在采青旁邊，開口勸慰：“采青那丫頭雖然話密，心地卻不壞的。若是不想耳朵生繭，再另尋個房間與她就是了。”

沈雲姝搖搖頭：“不是的，王爺，采青很好。只是尋春她...她自幼便跟在我身邊，當初聘婷向我要去采青，正好是我哥哥入獄之時，我聽旁人都說沈家會有大禍，想着将尋春送出去，也可保她平安，便答應聘婷接走她。”

沈雲姝抽泣得更加厲害，謝尋只能摟着給人抹淚。

“可不知道李聘婷是怎樣虐待她，方才我看見尋春胳膊上全是傷，全是...”

“都過去了。”謝尋去吻她的額頭，“如今也算苦盡甘來。”若是她真留在沈家，主仆二人大概是是天人兩隔，眼下的局面已經算再好不過了。

“在這裏不會受委屈了。”謝尋擡起她的下巴，“是不是？”

沈雲姝哭着點點頭。

謝尋随即同她移開話題：“尋春如今多大了？看着同采青一般大。”

沈雲姝胸口的起伏漸漸平穩，是在回想：“今年十六了，比采青大一歲。”

“哦？也就小你兩歲，怪不得你們二人關系這麽好。”

謝尋又扯了些有的沒的，終于把人哄好。

眼下窗外的戲唱到最後一出，沈雲姝也定了神在他懷中默默聽着。謝尋瞥見桌上的桂花酒，腿晃了兩下，帶着腿上的沈雲姝搖了搖，沒正形地跟她打招呼：“沈雲姝，酒喝不喝得來？”

“以前同阿爹喝過一次，喝兩三杯不會有事的。”

她今日實在是想起太多以前的事，謝尋怕她晚上睡不安分，便哄着她喝了幾杯。

這酒并不烈，幾杯下肚，沈雲姝的确沒事，只是酒勁上來使不上勁，頭也暈暈沉沉的，謝尋便将人抱回了卧房。

沈雲姝睡得很熟，一只手正被謝尋握住放在自己胸前。

他側過頭，望着沈雲姝的臉，面上有些嚴肅。

他其實不願讓她過多回想或者接觸之前在沈家的人和事，可十八歲之前，沈雲姝所有快樂的、不快樂的時日，全都發生在沈家。

只是，謝尋怕，每當她回想，是否回憶的最終落點，都是沈家被滅門那一天？寒意逼人的沈府大門，一旁升起的不溫暖的篝火，以及，他是如何用卑劣的手段，擅自闖進她的世界，不恥地将她奪來，圈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