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表弟

表弟

離過年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這幾日随州總是飄小雪，天氣又冷了不少。

“夫人呢？”謝尋進門問道，嘴邊暈開一團哈氣。

“回王爺，夫人在裏屋呢。”

謝尋摘着手套，步伐卻不停。

“王爺，來了位客人，說是夫人的表...”

謝尋擡手，打斷永和的話，冷言道：“退下吧。”

“是。”永和攥着手套躬身，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然覺得這天一瞬間更冷了。

一眼望去，沈雲姝正和一男子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

那男子一派書生打扮，模樣頗為俊俏，年紀看着比自己小一些。

這算什麽？走了一個林遙又來了個小白臉，怎麽一個兩個跟蒼蠅似的，趕也趕不走。謝尋臉臭得不行，壓着一腔怒火進了門。

室外的日光被擋住，屋子裏暗了些。

笑的正歡的二人擡起頭。

謝尋正要發作，那小白臉率先揚起臉展着笑顏，語氣有些激動：“姐夫！”

姐夫？！

他愣住，不過幾秒，臉上原有的霜雪霎時間化作春水蕩漾起來。

“原來是小舅子。”謝尋迎上去，握住那小白臉的手，“你姐姐怎麽都沒跟我提起過你？小舅子可是從玉安來的？”

沈雲姝跟他聊起過，她爹娘原是玉安人，早年經商到了随州，才定居下來。雙方家裏也沒什麽兄弟姐妹，如今只剩下些玉安的遠方親戚。

“謝尋。”沈雲姝見二人初次見面便這樣要好，起身介紹道，“這是我一個遠親弟弟，比我小一歲，叫沈沐然。”

她又望向沈沐然：“沐然，這是...”

“姐姐，我知道的，這是我姐夫謝王爺。”

沈沐然此行是預備進京趕考，冬月便從玉安動身，路過随州，便打算在這兒歇歇腳。

“這麽冷的天，馬上都要過年了，就待到年後再走，那時候天氣也暖和些。”

“是啊，沐然，你姐夫也這樣勸你呢。”

沈沐然将嘴裏的飯咽下：“待到年後再趕路，怕是有些來不及了。”

謝尋被“姐夫”二字喚得心顫，正沉溺其中：“聽你姐姐說沒？我是你姐夫，到時候差人送你進京不就好了？”

“好是好，可總感覺有些...”沈沐然咬着筷子，“有些奢靡？”

“奢靡？”謝尋被他逗笑，“怎麽？覺得自古書生趕考總要有些吃苦受罪的經歷，好功成名就後叫人記着麽？小舅子，有些苦也不是非吃不可的，能舒坦些不好麽？”

屋外寒風瑟瑟。

沈沐然想着打了個冷顫，的确也是天氣冷，耐心都走沒了，便咧着大牙道謝應下了。

飯吃到一半，謝尋問他是想謀什麽官職。

“實不相瞞，我想當個仵作。”

“仵作？你倒挺特別。”

“王爺，沐然的鼻子很靈的。”沈雲姝給謝尋夾了些菜，“若是進了大理寺，對斷案應該很有幫助。”

“是嗎？”

“姐夫，說到鼻子我可不會謙虛的，我這鼻子的确很厲害，就比如這菜...”

沈沐然舀起一勺鲫魚豆腐湯，湊近聞了聞，又淺喝了半口，思索道，“這湯裏應當放了一勺半的料酒。這鹽呢，應該是先加了半勺，後來又添了半勺。”

謝尋瞪着眼望他：“有這麽神？”

沈沐然驕傲地點點頭：“我娘原本想讓我去學醫，說我鼻子這麽靈，會不會朝病人聞一聞便知道病症在哪。”

沈沐然見二人笑起來，更理直氣壯了些：“是吧，我也覺得荒唐。學了一陣子後，覺得沒什麽意思，倒不如去聞死人有趣。”

“姐姐姐夫，我差點把這個忘了。”

飯都吃完了，沈沐然才想起來這事，他掏出一把佛珠手串，獻寶似的：“這是我在玉安的清玉寺求來的，我爹說特別靈，能保佑心想事成。”

他抽出兩條手串給人分了，自己還攥着一團，閉眼祈禱道：“我給自己多求了五條，希望菩薩不要怪我貪心。”

謝尋接過手串，又同他說：“随州有個寺也很靈，我親身體驗過的。上次跟你姐姐也去過，等年後我們再領你去一次。”

“你這個弟弟，實在是有趣。”

二人相擁躺着，手上均盤着串佛珠。那上頭各個佛珠都刻着不一樣的紋路，湊近還有股香味，聞着很是舒心。

沈沐然跟他們說了，這手串要多盤一盤才會更靈。

謝尋握着沈雲姝的手，兩條手串微微碰撞着：“你說，他現在是不是一口氣拿着六條手串在盤？”

二人想着那場景，皆笑出了聲。

一大清早，不知遠處哪條街放了個炮仗，分明還有五六日才過年。

說不定是誰家小孩頑皮，這會子正被揪着耳朵訓話。

沈雲姝想着，見謝尋動了動，随即坐起身，沒過幾秒又躺下，将她抱得更緊。

“還很早。”他親親她的耳朵，“你再多睡會兒。”

沈雲姝見他一條腿露在被子外面：“王爺不再睡會兒嗎？”

“不睡了，去柳懷山那邊把事辦完，到時候能早點回來。”他睜開眼，“昨日還跟小舅子定了，今晚要吃羊肉涮鍋呢。”

沈雲姝摸了摸他的手，笑着蹭他：“好，那我等你回來。”

“姐夫也太忙了。”

“他晚上就回來了，還記着你的羊肉涮鍋呢。”

二人吃了午飯，沈沐然閑着沒事，捧了幾本書看。

“沐然，你也別太累着了。”

沈沐然有些羞赧：“姐姐，我這是假正經，沒有多少心思在書上的。”

這書不過是塊遮羞布，好讓自己的閑暇看起來更加心安理得罷了。

說着話，采青進來送藥。

沈雲姝端起喝了半碗，那藥還熱乎着。這便是她每日都要喝的湯藥，旁邊還照例放了兩塊蜜餞。

沈雲姝微微嘆了口氣，只是現在好像不太能緩解她心裏的絲絲苦意了。

“姐姐跟姐夫，是打算要孩子嗎？”

“什麽？”這話正巧撞上她內心所想，叫她有些驚慌。

“孩子呀。”沈沐然湊近聞了聞，那藥此時正飄着熱氣，“我沒聞錯，艾葉、黃芪、吳茱萸，這是暖宮的方子。姐姐是在調理身子，預備生孩子吧？”

她一時臉色煞白，嗓子頓時幹澀不已，像被人扼住一般。

什麽調理身子？這不是謝尋每天讓她服用的避子藥麽？這藥她每日都在喝，味道從來沒變過，方才喝的那幾口，也一如既往的苦澀無比。

屋外寒風大作，震得窗子一陣抖動。

一瞬間，她好像什麽都明白了。

他說他不喜歡孩子，可卻愛親近錢寧；還有上回寺廟碰到的孩子，他那副神情分明就不是厭惡的樣子；還有他發熱那回，她聽到王令安說的每日都要喝的湯藥，原來那藥是給她喝的。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奇怪之處突然有了合理的解釋。

不是他不想要，而是她不能生。

她也終于明白了，那次冬日落水後，阿娘說的病根，到底是什麽。

“姐姐，你怎麽了？”沈沐然見她臉色難看，擔憂地出聲。

“沒事。”她費力緩過神來，身子卻更加沉重，不住地往下墜。

“沐然，能扶我去躺着麽？我有些累。”

“沐然，你說你學過幾年醫，對不對？”沈雲姝坐靠在床上，揪住沈沐然的袖子。

他點點頭。

“你的鼻子最靈了，是半點都不會出錯的，對不對？”

“對呀。”沈沐然疑惑她的問題，“姐姐不躺下休息嗎？”

屋裏新添了炭盆，燒得正旺，可此刻她的手腳冰涼。

謝尋不在她身邊，她都不知道是不是該慶幸，可見到他該怎麽辦，她要怎麽面對他？

“沐然。”沈雲姝手中仍握着他的衣袖，“陪姐姐出去一趟，好不好？”

“走吧，小舅子。跟你姐夫接你姐姐去。”

謝尋剛回府，聽說沈雲姝去了柳如畫那兒，随即打了熱水洗了把手，招呼沈沐然一同去接。

還沒邁進錢府大門，便先看見柳如畫轟着父子倆進門。她瞥見謝尋，有些意外：“你是不是知道我們今天要吃大餐，聞着味就來了。怎麽你們倆單獨來了，沒把雲姝妹妹叫上？”

“什麽叫沒叫她？”謝尋皺眉，隐隐有些不安，“沈雲姝不是在你這裏嗎？”

柳如畫奇怪道：“沒有呀？她什麽時候來的？”

“什麽沒有？”謝尋以為她故意說這話逗他，有些惱怒，“柳如畫你別開這種玩笑，不好笑！”

“誰開玩笑了？”

錢寧從錢向玉懷裏探出個腦袋：“沈姨母不在，今天錢寧沒有見到沈姨母。”

錢向玉見他着急，一并解釋道：“謝尋，雲姝的确沒來，我們剛從外面回來，飯都還沒吃呢。”

謝尋的心跳無端空了一拍，吼得更大聲：“胡說！”

他往錢府鑽去，将房門都開了個遍，也沒見着人影，越來越慌，這才注意到一旁跟着的沈沐然。

“沈沐然，你把你姐姐弄哪裏去了？”

“姐夫，我是把姐姐送到這裏了呀。”沒見着人，沈沐然也開始慌亂起來，“我把她送到門口，姐姐說自己能進去，就讓我先回去了。”

“什麽叫你先回去了？你沒看見她進來？”

“沒...沒有，姐姐看着我走的。”

謝尋身上的汗毛頃刻間全部立起，一陣寒意從脊骨沖上腦門：“什麽叫沒有！她來之前幹嘛了？跟誰待在一起？”

“跟我，姐夫，姐姐跟我待在一起。”

謝尋沖上去擰住他的衣領，手背青筋暴起：“你幹什麽了？是出什麽事了？還是你跟她說了什麽？”

柳如畫見沈沐然臉漲得通紅，忙上去解救：“你把人這樣掐着，讓他怎麽回答你？”

她将人松開些，可謝尋仍緊緊地攥着衣領。

“沐然，別着急，你說說看，你姐姐可是有什麽異樣嗎？”

“沒有啊...姐姐喝完藥，說有些不舒服，我把她扶着躺下了。姐姐又說有點悶，想來這裏坐坐，我就把姐姐送過來了。”

聞言，謝尋火冒三丈：“你連個丫鬟也沒讓她帶着嗎？！”

“姐姐說，不帶丫鬟，就...就我們兩個人出來。”

謝尋心裏一驚，這麽看着，沈雲姝像是故意支開旁人。他繼續追問道：“這之前呢？喝藥之前呢？你們還幹什麽了？還說什麽了？”

“姐夫，我們沒幹什麽。”沈沐然欲哭無淚，“我們在吃飯，吃完飯，我拿了兩本書在看，然後就是采青姑娘端藥，姐姐喝藥，然後我聞藥，說裏邊有艾葉、吳茱萸，我說這是暖宮的方子，我問姐姐姐夫是不是在調理身子要孩子啊，然後姐姐就說她不舒服，我就把姐姐扶到床上休息，但是姐姐不睡，她說她悶，她讓我...”

沈沐然正絞盡腦汁回想發生的事，倒豆子似的一口氣全說出來。

這時衣領一松，他擡頭望去，只見謝尋瞳孔猛地收縮，臉上血色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