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P.黑色陰翳

第48章 P.黑色陰翳

蘇洄想過外婆會來接濟自己,但她真的出現時,愧疚和無地自容還是令他難以面對。

分別這段時間,外婆好像比之前老了,頭發也白了很多,沒有往日的優雅精致,剛說了沒兩句話,她就掉了眼淚。

蘇洄抱了抱她,為她抹去了眼淚,但并不想接受外婆的幫助。

“我自己可以,這些錢您拿回去。”他笑着對外婆說,“我已經找到兼職的工作了,您放心,我可以照顧好自己的。”

“外公這次做的确實不對,這件事太過分了,我也說過他了,好端端一個家,被他弄成這樣。”

外婆眼含淚水,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小洄,你一走,你媽媽也病了,開了刀,做了個小手術,現在還在醫院住着,你……你哪天沒課,去看看媽媽。”

蘇洄皺起眉,“媽媽怎麽了?為什麽開刀啊。”

外婆嘆了口氣,“子宮結節,她太累了,公司的經營狀況很多,又和你外公吵架怄氣,長年累月的,身體還是吃不消。”

說完,她将手裏提着的包交到蘇洄手上,包裏裝着的全是藥,每一盒的包裝上都寫着服用說明。

“這都是她給你備的,怕你在外面買藥不方便,她也給醫院打了招呼,你要堅持去咨詢。”

外婆說完,又提醒他,“包的側面還有一張卡,外婆知道你有能力,但是小洄,我們都不想讓你吃苦,于心不忍,為了讓我和你媽都放心,你就收下,好不好?”

蘇洄最終還是點了頭,“我明天就去看媽媽。”

外婆摸了摸他的臉,笑着說,“你現在住在哪兒?冷不冷,要不要我叫人給你送床被子?有暖氣嗎?”

蘇洄連連搖頭,“外婆,您別擔心我了,我很好,現在和同學一起租房子住。天涼了,你們要注意身體。”

寧一宵并沒有出現在蘇洄身邊。

他們是吃完飯看到蘇洄外婆的,那時候寧一宵正将餐具收拾好拿走,剛好錯開,因此他處理完餐具,也沒有走近,而是下意識地找了個不近不遠的位置,望着祖孫二人。

蘇洄的外婆似乎給他準備了很多東西,關切地詢問了許多,蘇洄也一一認真回應,偶爾還會露出撒嬌的神态。

這些家人間親密無間的相處,對寧一宵而言都有些陌生。

看到蘇洄外婆分別時依依不舍的眼神,寧一宵的心裏滋生出很晦暗的愧疚情緒,他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蘇洄會不會早就回家了。

他始終都是分析利弊的現實主義者,對蘇洄而言,放棄一切離家出走并非優選,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

可他太喜歡蘇洄,在明知這一切很可能不值得的時候,依舊沒辦法勸蘇洄離開自己。

做着很不現實的夢,自私地把蘇洄留在身邊,這些都不能稱之為“好事”,因此寧一宵總有許多壞的預感。

直到蘇洄告別了外婆,微笑着來到他身邊時,寧一宵依舊感覺不到真實。

他笑得像孩子,“我想回家了,今天晚上可以吃你做的西紅柿雞蛋面嗎?”

寧一宵點頭,接過了蘇洄手裏的包,“當然。”

“還有雞蛋羹!”

“嗯。”

他們肩并着肩離開了食堂,銀杏葉落得差不多,樹枝變得光禿,大片大片的金色積攢在地面,等待着被人清理。

寧一宵下意識走在靠近車道的一邊,讓蘇洄走在裏面,聽他說很多話,然後一一予以回應。

忽然的,一片葉子晃晃悠悠,落到寧一宵頭上,蘇洄停住沒說完的話,踮起腳,伸手将它摘掉,然後他對着寧一宵,露出很可愛的笑容。

一輛車從他們身邊經過,後視鏡裏不經意的一瞥,馮志國愣住,差點忘記打轉方向盤。

他連忙補救,又不斷道歉,好在老太太脾氣很好,并沒有在意,只叫他注意安全。

一直到駛出校門口,馮志國都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可站在蘇洄身邊的那個男生,幾乎就和秦月長得一模一樣,連眼角的痣都一樣。

他一路心神不寧地将老太太送回去,自己把車開去保養的地方,在外面貓着腰抽了好幾根煙。

他先是打給了自己的兒子,旁敲側擊,問他知不知道蘇洄在學校有什麽關系要好的朋友。

電話裏的馮程仿佛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了好一陣子。

馮志國壓着脾氣又問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啊?”

馮程頓了頓,最後咬定告訴父親,“我不知道。”

大約是做過虧心事,心裏始終沒辦法輕易放下,馮志國一通電話打給了徐治,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訴他,語氣急躁,跟撞了鬼沒分別。

徐治比他淡定的多,“你說寧一宵?我見過他,你不在的那幾天他還來過季家吃飯過夜。”

“他是秦月的兒子吧?”馮志國急忙問。

“是,你怕什麽?”徐治态度輕慢。

馮志國連忙否認,“我有什麽好怕的!就是覺得有點……沒想到,我沒想到她兒子竟然也在北京。”

“不光是這樣,她兒子還和你兒子同專業呢,你說巧不巧。”

徐治的聲音裏帶着幾分笑意,“他成績挺好的,我查過,除了家境各方面都沒得挑,照這樣發展下去,前途不可小觑。”

他說着,看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嘴秦月,“可惜秦月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再熬兩年,說不定就能享清福了。”

馮志國腦子裏裝着事兒,後面的話都沒太聽進去,洗車的人在身後叫了他好幾聲,馮志國才終于回神,聽見電話裏徐治提了一句,“聽說你兒子也想去美國,這名額可不多,讓他多準備準備,好好争取吧。”

“什麽意思?”馮志國一輩子就只有兒子這一根軟肋,一聽到他說自己孩子的事,立馬着了急,“我們家程程學習很好,還拿了獎……”

“那也得看競争對手是誰吧。”徐治打斷了他的話,沒打算繼續,直接将電話挂斷了。

馮志國一肚子無名火,焦躁不已,将沒抽完的煙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開車回季家時,他腦子裏冒出許多過去的記憶,當初在村子裏,本來他也算混得不錯,雖說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家庭,但跟着家裏人出海,賺來的一家人花,也綽綽有餘。

馮志國始終覺得自己命裏和女人反沖,當初就不應該見色起意,好端端跑去招惹秦月,惹得一身騷,被秦月的男人打了一頓,現在臉上還留着疤,馮程當時才三歲,眼看着他被揍,吓得變成個窩囊性格,到現在都好不了。

“都是那個娘們勾引我,他媽的。”

當初就是看她孤兒寡母可憐,雇她看鋪子,每天給點錢好讓她讨生活,結果喝醉了酒,沒收住,強上了她。

當時也商量了,這件事兒不讓別人知道,他清楚秦月在當地無依無靠,量她為着孩子也不敢。沒想到這事兒還是被秦月的老公張凱發現,把柄落他手裏,馮志國也沒轍,為了不把事情鬧大,只好予取予求。

窟窿越來越大,馮志國也填不上,後來他發現張凱在外面賭博,早就欠了一屁股債,所以才會不停找他要錢,還不讓聲張。

知道了這件事,馮志國幾乎沒有猶豫,連夜便通風報信,把債主引到村裏,想讓他們抓住張凱。

沒想到張凱跑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那些帶着家夥的債主撲了空,不甘心就這麽白跑一趟,于是便将氣撒在了秦月頭上。

秦月的小拇指就是這麽沒的。

她生了一雙極其漂亮的手,雪白柔軟,在陽光下就像沙灘的貝殼,發着光,無論怎麽幹活都留不下絲毫紋路,就像是老天眷顧。

但那天,他們當衆砍掉了秦月的小指,馮志國清楚地記得,她兒子當時也在。

那孩子當時也才四歲,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人圍着自己的媽媽,想跑過去,但被人推到在滿是泥水的地上。

那天那兒剛殺完魚,腥臭的血、髒的魚鱗和沙土混在一起,全沾到他褲子上。

他完全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刀落下,在大片的尖叫和惶恐中,那個小孩兒跑過去,在髒的泥地裏撿起那根分離的小指,包在衣服裏。

但秦月的手到最後也沒接上,空着一根,還是很漂亮。

馮志國當時并不覺得愧疚,只是晚上做夢會夢到,很瘆人。

第二天,他給了秦月一百塊錢,讓她別來魚鋪了,一個月後他自己也跑了,因為馮程要上鎮上的幼兒園,他轉頭去外面謀生,就這樣離開了漁村。

看到長大的寧一宵,這些塵封的往事又一次出現,馮志國覺得骨頭縫都冷。

他确定那個時候的寧一宵還很小,應該不知道這些事和他有關,但馮志國并不清楚秦月會不會說給他聽。

無論如何,他都希望寧一宵別來給他找事兒,更不要找他寶貝兒子的麻煩,他們現在生活得很幸福,馮程以後也會很有前途,說不定以後還能買套房子,留在北京。

以免真的被小兔崽子咬一口,馮志國決定,這段時間要偷偷盯着他。

寧一宵在廚房切番茄。

因為聽蘇洄講話,一時間走了神,不慎切到了食指。

他沒什麽大的反應,只是停了動作,指尖很快冒了血,令他想到一些不算愉快的童年回憶。

蘇洄本來背對着他剝柚子,說着話,忽然發現切菜聲中止,回頭一看,發現了寧一宵的傷。

“怎麽受傷了?給我看看。”蘇洄拉過來,又立刻找了紙巾給他擦血、壓傷口,很認真對他說,“你不要切了,我來切吧。”

寧一宵覺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他笑了笑,“只破了一點皮,包一下就好了,你去房間第二格抽屜拿一下創可貼吧。”

蘇洄不願意,就這樣看着他,寧一宵只好摸摸他的臉,趁家裏沒有其他人,親了他一下,“乖,去吧。”

蘇洄很快回來,先是上了藥粉,然後用小兔子創可貼給他包紮,一絲不茍。

寧一宵忍不住又吻了他額頭,“你這麽認真,明天肯定就好了。”

“真的嗎?”蘇洄有些懷疑,“哪有這麽快。”

寧一宵轉過身,語氣很淡,“會的,又沒有斷掉。”

他也的确沒有誇張。蘇洄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撕開創可貼,觀察寧一宵受傷的食指,很意外的是,傷口已經基本愈合。

蘇洄小心地在傷口上親了一下,繼續窩在寧一宵懷裏,又多待了十分鐘才起床。

因為研發部的大項目接近尾聲,寧一宵的實習工作越來越忙,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有時候周末也根本不在。

蘇洄的周末也拿去陪小孩,教他們畫畫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小朋友大多是不配合的,也很任性。

那天蘇洄因為想結束後立刻去等寧一宵下班,所以穿了一件他覺得還算好看的白色針織外套,結果其中一個小朋友并不想畫,發了脾氣,把顔料都甩到了他身上。

當時蘇洄去洗手間,用紙巾沾水擦了很久,越弄越髒。

他想到寧一宵的潔癖,覺得無法忍受,于是下班後沒有去寧一宵公司,而是打算先回趟家,換套衣服。

十一月末,城市很冷,夜色很快速地落下,像黑色的浪潮裹挾而來。

蘇洄穿着髒的外套擠在地鐵裏,感覺身邊的每個人都很累,只有他自己心情尚可,後來仔細一想,他還算不錯的心情,大概也是源于輕躁狂。

進入小區,他在黑暗的建築影子裏穿行,回到屬于他們的那一棟,下了樓,找尋他們的家門。

門是開着的,蘇洄以為是王聰在家,于是很熱情地打了招呼。

但王聰出來的時候,臉色卻很差,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蘇洄,你去你們房間看看吧,剛剛有幾個男的來過。”

他欲言又止,蘇洄疑惑地關上大門,徑直走到他們的房門口,愣在原地。

所有被寧一宵整理得整潔、幹淨的東西,全都摔在地上,書、擺件、拼好的拼圖、衣物……一切都被攪亂,散落一地,還被潑上了紅色油漆。

整個房間就像一個血腥的廢墟。

蘇洄走進去,在地上撿起一塊淡粉色的碎片,這是他上周和寧一宵一起逛二手市場,淘來的一個花瓶,他非常喜歡。

剛搬來的時候,蘇洄給這裏貼了牆紙,是他喜歡的藍色,但現在牆紙上寫滿了“還錢”和電話號碼,觸目驚心。

“那幾個人說讓我別多管閑事,我本來想報警……”王聰語氣有些猶豫,“他們手上拿着棍子,還說如果還不還錢,下次就不只是這些了。”

王聰想了想,“我之前也欠過錢,但是債主也沒這麽窮兇極惡,你最好是等一宵回來商量商量,別沖動啊。”

“好,我知道的。”蘇洄轉頭對王聰笑了一下,然後靜了靜,開始打掃房間。

他其實天生就不太會整理,不像寧一宵,所以弄了好久,都好像是白弄一場。

他腦子裏冒出叫保潔人員的念頭,這種時不時出現的投機思想,就像是過去二十年富足人生留下的病竈,令蘇洄很難真正自立。

至少把床收拾了出來,被油漆弄髒的東西都用髒了的被單包起來,拖着丢到樓外的垃圾桶。站在黑暗中,蘇洄覺得有些害怕。

他很快回到房間,在撕牆紙的時候,手上動作頓了頓,整個人定在原地,盯着牆壁。

最終,蘇洄關上房門,撥出了他們留下的號碼。

寧一宵接近十一點才回來,一進來,發現蘇洄正在彎腰拖地,地板都是濕的,牆壁也變得光禿禿,被掩蓋的苔綠色潮斑與裂痕重新出現。

“發生什麽了?”寧一宵的預感總是很準确。

他走過去,将蘇洄手裏的拖把接過來,撫摩他的背。

蘇洄靠在他肩上,小聲說,“催債的人來了,他們把家裏弄得很髒,我打掃了好久。”

他眼眶有些紅,瞳孔濕潤,過了很久才又開口,帶一點哽咽,是真的怕。

“寧一宵,我們先搬到別的地方吧。”

搬家其實是沒用的,寧一宵知道,除非自己真的離開這裏,去到國外,可能才會擺脫這些。

高中時他以為和家斷絕關系,那些人就不會找到他。但事實上他想得太簡單了,追債的人依舊會出現,即便他們不出現,那個該死的繼父張凱也一樣會時不時冒出來,幹擾他的生活。

他就像個陰魂不散的幽靈,讓寧一宵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停下,不配擁有正常人的生活。

但現在不一樣,寧一宵渴望能和蘇洄生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裏,想要每天陪他種花,養狗,過幸福快樂的人生。

他不想回到過去,活在麻木的痛苦裏。

只要熬過這個冬天,明年夏天,他就可以出去了,和蘇洄一起。

這幾乎成了寧一宵堅持下來的精神支柱。

盡管知道沒用,但他還是滿足了蘇洄,花了一周找了其他的房子。奇怪的是,這次那些追債的人倒也沒有上趕着再來鬧一次,給了他們一段時間的清淨日子。

之前的房子沒到期,房東也知道了追債的事,怎麽也不肯退還押金,寧一宵只好作罷。

搬新家的那天晚上,他們誰都不想整理,于是兩個人窩在大堆的行李中。

蘇洄睡在他懷裏,告訴他,“我也申請了csc,不知道能不能過,反正就算不能,如果我真的想去美國,我媽媽最後也一定會幫我的,她只是嘴硬,其實很心軟。”

寧一宵點頭,“嗯。”

“你申請s大,我也想去加州,這樣我們可以天天待在一起。”

說着說着,蘇洄累得睡着,寧一宵一整夜都沒睡好,半夢半醒,時而回到過去,又時而幻想一些未來的場景。

漁村快要将人曬化的太陽,加利福尼亞州的熱浪,椰樹林的綠影,腐爛變質的魚和破碎的網。

網消失後,是媽媽給他扇扇子的臉,帶着笑,笑容很美很美,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快天亮時,寧一宵夢到了漫天大雪,但他來北京這三年,并沒有下過雪。

再睜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已經從十一月,跳轉到十二月。

好快。

和往常一樣,寧一宵醒來後先親吻蘇洄,但一通電話打斷了他們日常的溫存。

令他意外的是,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但不是首都的派出所,是北濱省的。

“你好,是秦月的兒子寧一宵嗎?”電話裏的警察交代了自己的分局,簡明扼要說,“我們接到一起火災報案,目前正在調查中,需要你的配合。”

“火災?”寧一宵皺了皺眉,“那我媽媽她……”

電話裏的民警語氣平靜:“這起火災引發兩人死亡,一男一女,需要你本人幫助辨認遺體,協助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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