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P.孤獨告別

第49章 P.孤獨告別

蘇洄醒來的時候,寧一宵已經消失不見了,桌子上留了面包,盤子下壓着紙條。

[我有點事,要臨時回一趟老家,行李先放着別管,等我回來收拾。你在家注意安全,不要随便開火,去學校食堂吃飯,按時吃藥,我只去幾天,很快回家。——寧一宵]

他寫得不明不白,幾句話就概括了所有。

蘇洄看完,被一種莫大的恐慌逐漸包圍。他了解寧一宵,如果不是發生了非常重要的事,他不會就這樣離開,至少會等自己醒過來。

不确信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對蘇洄這樣的人而言,理智向來是會被感性所壓垮的,所以他下一秒立刻撥通了寧一宵的電話,但通話占線,聯系不上。

在網上查詢了去北濱的火車票,只有一個站可以去,于是蘇洄想也沒想,直接打車前往火車站。

十二月的第一天,天空是灰白色,車站擁擠的人群編織出一張巨大的晃動的網,令蘇洄透不過氣。

今天本應該是他去醫院咨詢的日子,上午十點,他應該在醫院裏等待回答醫生的提問。

但他現在反複撥打寧一宵的號碼,身處人潮中,被推搡着向前,無數行李箱的滾輪在地上發出嘈雜的滾動聲,痕跡壓在蘇洄焦急的心上。

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潰的時候,電話終于打通,寧一宵的聲音聽上去很平常,甚至有些過分冷靜。

“你醒了?有沒有吃東西。”

蘇洄聽到他電話那頭的列車信息播報聲,很明顯在候車廳。

“我在火車站,售票處這裏,你是哪一班車啊?我現在就買票進去找你。”

他壓着聲音裏的慌張,“我已經進來排隊了,應該買哪裏下車的?你發給我吧。”

電話裏是停頓,停頓之後,隐約傳來像是嘆息的細微聲音。

在快要排到自己的時候,蘇洄的手機震了震,傳來了寧一宵發來的信息,他立刻報給窗口的工作人員,但時間門太遲,只買到一張站票,但蘇洄非常滿足。

他終于進了站,在大而擁擠的候車廳尋覓寧一宵的蹤影,按照他在電話裏描述的,蘇洄在接飲用水的角落看到了他。

寧一宵擡頭望見他的時候,并沒有笑,看上去沒那麽高興,但蘇洄還是向他跑去了。

他沒有問寧一宵為什麽不叫醒他,也沒有問發生了什麽,而是在人群裏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開了。

寧一宵擡手,撥了撥他被風吹亂的頭發,“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臉都吹紅了。”

蘇洄望着他,搖頭,說自己一點也不冷。

寧一宵似乎并不想主動說自己的事,蘇洄一無所知,也不想逼他,看了一眼時間門,很快就要檢票。

“我醒來發現你不見了,有點慌。”蘇洄猶疑地開了口,小心詢問,“如果我要跟着你去,你會不高興嗎?”

寧一宵沒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蘇洄,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當然不會。”

蘇洄看出來,他并不是真的在笑,只是在掩飾什麽。

“不是什麽好事,蘇洄。”寧一宵很平淡地說,“其實不太想讓你看到,但是……”

他停頓了幾秒,并不是為了思考,而是好像沒辦法一口氣說完這些。

“如果你陪我,我可能會好過一點。”

蘇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很想抱住他,所以就這樣做了,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大廳。

“我會陪着你的,無論發生什麽。”

他是個對未來毫無打算的人,就像此時此刻,為了第一時間門找到寧一宵,什麽都抛諸腦後,一點行李都沒拿,只身闖過來。

陪着他上了車,找到座位,蘇洄站在過道裏,被來來往往的人擠來擠去。寧一宵這時候才知道他買到的其實是站票,于是起身把位子給他,但蘇洄拒絕了。

“我不累。”蘇洄故意捶了捶自己的腰,“昨晚沒睡好,坐着更難受,正好站一站。”

無論寧一宵怎麽說,蘇洄都不願意,非常倔強地站在他身邊,手放在他的肩上。

車程比他想象中還要長,蘇洄人生中第一次坐綠皮火車,才發現原來火車走得這樣慢。

他的意識忽然拉遠,想到一些卧軌的人。他們躺在滾燙的鐵軌上,聽着不遠處傳來叮叮的聲音與火車的轟鳴,這段時間門,他們在想什麽呢?

忽然地,他意識到這個念頭很危險,勒令自己忘記,将視線落到寧一宵身上。

寧一宵始終在愣神,一言不發。

只是在抵達某一站時,他還是起身,把位子讓給了蘇洄,“我也想站一站。”

三小時,蘇洄從沒站過這麽久,他渾身都酸痛無比,但還是想找機會和寧一宵換,所以時不時擡頭望向他,小聲和他說話。

就這樣交換着,他們陪伴彼此,熬過了非常艱難的十個小時。

下車後,轉了大巴,暈眩中蘇洄靠上了寧一宵的肩,做了一個很可怕但又難以描述出具體情節的夢。再醒來,天快黑了,他們也終于抵達目的地。

寧一宵在出站後買了一瓶水,擰開蓋子遞給蘇洄,“很累吧?”

蘇洄接過水,喝了一大口,笑着搖頭,說一點也不累。

他寸步不離地跟着寧一宵,就差與他牽手。這是一座小到蘇洄從未聽過的小鎮,房子都矮矮的,到處都是電動車,沒什麽城市規劃可言。才下午五點,街上人已經不多,蘇洄有些餓,但沒做聲。

“你以前來過這裏嗎?”他挨着寧一宵的手臂,輕聲詢問。

寧一宵搖了頭,“我第一次來。”

第一次?

蘇洄不太明白,他只是很直觀地感受到寧一宵的壞心情,卻毫無辦法。

“那我們現在要去哪兒啊?”他又問。

寧一宵站在風裏,沉默了許久,站在一塊陳舊的公交站牌下,他終于等到一輛公交車,拉着蘇洄的手臂上去,然後說,“派出所。”

沒等蘇洄弄明白這一切,他們就已經抵達。

一整天下來,終于有蘇洄不是第一次來的地方了。他想起自己病情最不穩定的青少年時期,某個月連着三次被帶去派出所,一次是酗酒倒在馬路上,一次是失蹤,家人報了警,還有一次是自我傷害。

都不是太好的事,所以他沒有對寧一宵說。

接待的民警和寧一宵溝通了幾句,接着給了他紙質材料登記,最後帶着他進去。

“你別進去了。”寧一宵握住了蘇洄的小臂,用了比平時大的力氣,好像在展現某種決心。

“就在外面等我。”他沒擡眼。

蘇洄不是很明白,但還是尊重了寧一宵的決定。

“好,我就坐那兒。”他回頭指了指大廳的一排椅子,“我等你。”

寧一宵點了下頭,沒說話,轉身便跟着警察走了。

等待的時間門很難熬,蘇洄的手機快要沒電,他關了機,透過派出所大門看外面逐漸消逝的天光。

他忽然想到去醫院探望媽媽時,她說其實她也很不喜歡被家人安排戀愛和婚姻,所以每次都自己選,但好像自己選的也不一定對。

蘇洄問她,和爸爸結婚之後有沒有後悔過,季亞楠沉默了片刻,坦誠得有些殘忍。

她說最後悔的時候,就是他爸生病的那段時間門,那時候她每天都在想,為什麽老天這麽殘忍,既然要分開他們,又為什麽要讓他們遇見。她一想到蘇洄爸爸總有一天會離開,就幾乎無法生活下去。

蘇洄聽着,感到可怕又真實,尤其媽媽最後說的那一句——他走的時候很輕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他最近的思緒經常發生跳轉,想到死亡的頻率極高。有時候會突然地想象自己死去的畫面,或是腦子裏出現一兩句很适合寫在遺書上的話,明明處在躁期,明明很快樂。

蘇洄只能不斷地說服自己,他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這個病不算什麽,只要他夠愛寧一宵,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就這樣一直陪着他。

他不會讓寧一宵受那樣的苦,不會的。

很多事想多了便可以成真,在這一刻蘇洄變得很唯心主義,希望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發展,他不在乎科學或正确,只想要寧一宵幸福。

寧一宵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冷得像雪裏的一棵枯木。

蘇洄第一次見他眼眶發紅,好像在咬着牙,不然根本走不出來。

他立刻上前,想抱住寧一宵,但被他拒絕了這個擁抱。

“孩子,再簽一下字。”年邁的警察遞過筆,看向寧一宵,眼神于心不忍,于是又補了一句,“節哀。”

這兩個字像晴天霹靂,打在蘇洄臉上。

他抓着寧一宵的一只手臂,無措地看着他的側臉。

寧一宵到最後也沒有掉一滴眼淚,草草簽了字,擡頭,很冷靜地問,“火化的流程什麽時候可以辦?”

“已經走過鑒定流程了,明天上午可以通知殡儀館來取,看你方不方便,也可以晚一點。”

“早點吧。”寧一宵說,“我請的假只有兩天。”

就這樣,他們離開了派出所。蘇洄與他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路燈把影子拉得好長。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又很想安慰寧一宵,想了很久,只問出“可不可以牽手”。

寧一宵沒說話,蘇洄主動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沒躲,也沒有甩開,蘇洄就當他默認了,握得很緊。

“你的手好冰啊。”蘇洄擡頭看他,“冷不冷?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寧一宵搖了頭,看似漫無目的地走,但将他帶去了鎮上的一間門賓館。

這裏一切設施都很陳舊,走進去便是經久不散的難聞煙味。前臺的木櫃子已經破得掉了大片油漆,木皮一揭就掉。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高高的櫃臺後,正用手機刷着吵鬧的短視頻,聲音大得什麽都聽不見,她也咯吱咯吱笑着,仿佛很開心。

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寧一宵還是開了口。

“開一間門雙床房。”

聽到雙床房,蘇洄看了寧一宵一眼,但什麽都沒說。

女人擡了頭,打量了他的臉,笑臉相迎,很快就替他走了流程,遞過來一張陳舊的門卡,上頭還有油漬。

蘇洄看了一眼卡,自己伸手接了,沒讓寧一宵拿。

他們按照提示上了二樓,地板踩上去會響,門與門挨得很近,他們的房間門在最裏面。刷開門,裏頭湧出一股下水管道的氣味,冰冷潮濕,房間門裏只有一臺很久的電視,窗戶很小,被黃色窗簾遮蔽。床也很小,兩個中間門隔着一個紅木櫃子。

關了門,蘇洄抱住了寧一宵,很滿很滿的一個擁抱。

這次寧一宵沒有拒絕,但也幾乎沒反應,僵直着身體,沒有了往日的溫度。

蘇洄只能靠聽着他的心跳維持情緒穩定,他很害怕寧一宵沉默,但又清楚此時此刻,除了沉默,寧一宵什麽也給不了。

盡管他只經歷了表層,只看到寧一宵所看到的冰山一角,起承轉合的任何一樣都不了解,但也覺得好痛。

很忽然地,媽媽說過的話又冒出來,像沒愈合好的傷口,滋滋地冒出膿血。

[他走的時候很輕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不會的。

蘇洄對自己說。

他不會消失,不會離開,不會留寧一宵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蘇洄的躁與郁早被分割成兩極,誰也無法理解誰,哪個時期的承諾都不能作數,躁期他決定享受生活的美好,下一秒,被抑郁支配後,覺得只有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美好。

他的承諾很廉價,總是不作數,甚至不配說出口。

所以他只敢很空洞地說,“寧一宵,不要難過,好不好?”

寧一宵其實表現得一點也不難過,他拍了拍蘇洄的背,在擁抱分開後,獨自去洗了手。

出來時,他對蘇洄說,“謝謝你陪我,這裏沒有好一點的酒店,先将就一晚,明天晚上應該就可以回去了。”

蘇洄點頭,他小心地詢問,“今天可以抱着睡覺嗎?”

寧一宵像是覺得他有點可憐,眉頭蹙了蹙,點了頭。

得到允許,蘇洄才擠到他的那張床。只開了一盞臺燈,蘇洄擁抱着寧一宵的不安和脆弱,小心呵護。

躁期克制住自己的表達欲其實非常困難,蘇洄花了很長的意志力讓自己安靜,安靜地陪伴寧一宵,生怕讓他更難過。

寧一宵把頭埋進他胸口,呼吸聲很沉。就在蘇洄擡手要關燈的時候,他制止了。

“不要關。”

寧一宵出聲後,沉默了幾秒,輕聲開口,“蘇洄,我媽走了。”

“她被燒得幾乎認不出來,但是我看到了她的手,她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指頭。”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蘇洄的心完全地碎了。

除了抱住他,蘇洄發現自己給不了寧一宵更多的安慰,說不出會令他開心的話,也做不了任何令他感到溫暖的事。

這感覺很痛苦。

寧一宵也不再說話了。這一晚他們都幾乎沒有睡,蘇洄在夜晚快要結束的時候入眠,只睡了十幾分鐘,但卻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夢是灰暗的,又很真實,和今天發生的事大差不差。在他的視角裏,自己好像消失了,只有寧一宵從公交車上下來,沿着灰色的人行道向前,進入一扇冰冷的門,門裏的人告訴寧一宵,需要他辨認某個人。

于是寧一宵進去了,那個房間門好冷,凍得蘇洄渾身難受,他看到一個人躺着,被蒙上白布。寧一宵伸出手,拉開布料。

死去的人是蘇洄自己。

他忽然間門驚醒,額頭都是汗,一側頭,床上已經沒有人。蘇洄坐了起來,就在這時,房門從外面打開,寧一宵走了進來。

他手裏拿着一小袋包子,冒着熱氣,自己已然換上了一套新的衣服,全黑色。

蘇洄的心還在猛烈地跳動着,很不安,他慢吞吞穿着昨天的舊衣服,深綠色衛衣、明亮的藍色外套,一件件往身上套,然後手忽然一頓,他意識到很不合适,有些無助地看向寧一宵。

“我……我沒帶黑色的衣服,你還有嗎?”

寧一宵搖頭,“沒關系,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她不會介意的。”

這句話令蘇洄更不好過。

他什麽都吃不下,為了讓寧一宵舒服點,還是強行塞了一個包子,在搖晃的公交車裏,發酵得愈發反胃。

一切都快得好像在趕時間門,是蘇洄經歷過最快、也最沒有儀式感的葬禮。他們去了殡儀館,遇上同一時間門來火化的另一家人,他們有許多人,每個人都很感傷,哭紅了眼。

襯托之下,寧一宵看上去冷漠又孤單,安靜得如同局外人。

蘇洄并不是第一次來殡儀館,十幾歲的時候就守過靈,來到這裏,他反而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省略了被放在棺材裏的流程,他們只是等待了一段時間門,然後工作人員出來,給了寧一宵一小罐骨灰。

人類真的好輕,蘇洄想,無論是死去還是活着,放到整個宇宙,都不如一粒塵埃,說消失就消失了。

“我想帶她回村子裏。”寧一宵說,“你可以在這裏等我,或者……”

“我要跟你一起去。”蘇洄很堅決。

車程三小時,大車轉小車,寧一宵将骨灰盒放在一個密封的袋子裏,始終抱在懷中。

中途,警察給他打來新的電話,告訴他可以取他媽媽的遺物,也可以郵寄,寧一宵選擇了後者。

他不知道遺物有些什麽,也不太想看到。

車窗外像是快要下雪,但始終沒有,抵達村口時,外面飄了一點雨。外頭很冷,蘇洄把自己灰色的圍巾取了下來,強行給寧一宵戴上。

村子裏很靜,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惡都藏得很好,如同從來沒發生過壞事,一切都平靜祥和。

這是寧一宵自考上高中後第一次回來,感覺好像變了許多,但又和記憶裏沒有太多偏差。

蘇洄跟在他身側,一路沿着石子路朝裏走,這裏每家每戶的房子并沒有挨得很近,大多散着,不遠處就是大海。

寧一宵其實想過,蘇洄那麽喜歡海,一定要帶他去看漂亮的海,但世事弄人,沒想到第一次和他來海邊,還是這個地方,像命運無情的閉環。

憑着記憶,他回到和媽媽居住過的房子裏。這座房子變得比記憶中還要破,瓦片已經掉了很多,石頭牆上還遺留着讨債人潑的紅油漆。

過去家裏的鑰匙早就被他丢了,但寧一宵猜想媽媽或許會像過去那樣,在門口的魚桶下面壓一把備用的,于是他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

正當他站起來,要開門的時候,一個年紀很大的女人路過,頭發花白,手裏抱着一大盆風幹的梭子魚。

“哎!是小宵吧!”

寧一宵已經不記得她是誰了,只看着,沒回答。

“真的是,長這麽高了,好久沒看到你啦!”她湊近些,臉上帶着笑,“前幾天你媽媽還回來了一趟呢,真是巧,你們現在都還好吧。”

蘇洄愣了愣,看向寧一宵,只見他靜了片刻,淡淡回了句,“挺好。”

對方見他并不熱情,也沒說太多,拉了幾句家常便離開了。

寧一宵推開門,門框落下許多灰塵,他揮了揮手,讓蘇洄進來。

房子裏幾乎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到處都是灰塵,想想也是,她消失也有三年了。他收拾了一個椅子出來,用紙擦了好幾道,确認幹淨了,才讓蘇洄坐下。

蘇洄還想跟着他轉,但被他摁下來了,“乖,我知道你很累了。”

說完,寧一宵走進了廚房,他覺得很奇怪,照之前母親節儉的習慣,只要不在家,一定是斷電的,為什麽現在廚房的燈一打就開。

廚房的東西都很舊,電器也一樣,冰箱是快要被淘汰的款式,發着很重的運作噪聲。

冰箱也通着電。

寧一宵走過去,将冰箱打開,上面什麽都沒放,空空如也,他彎腰,打開下面的冷凍室,拉開第一格,忽然愣住。

裏面裝着一個白色塑料袋,上面貼着紙條[黑芝麻味]。

寧一宵拿出來,打開,發現裏面放了滿滿當當的元宵。

他拉開另一格,同樣裝着一個大袋子,貼着[花生味],第三格是[紅豆沙]。

是寧一宵最喜歡的三個口味。

像是存在某種心靈感應,坐在外面的蘇洄忽然跑進來,問:“怎麽了?”

寧一宵說:“沒事,突然發現我媽在冰箱裏凍了元宵。”

他轉過身,在廚房裏找出碗筷,連同鍋一起洗幹淨,燒了水,邊做事邊說話,語氣很平靜,“我媽會燒的菜其實不是很多,尤其不太會做海鮮,怎麽做都很腥,我不喜歡吃。”

“但是她很會包元宵,還有人誇過,說她做的元宵比外面賣的還好吃,我也很喜歡吃。每次我不開心,或者考得很好的時候,我媽就會給我煮幾顆元宵吃,有時候是油炸,怎麽做都很好吃。”

水開了,他挑了幾個下進去,蓋上蓋子,背對着蘇洄,盯着牆壁上的污點。

“我一直覺得,人活着其實沒有任何意義,只是自己在給自己找意義。比如我,我想出人頭地,想逃離他們,想獲得成功,最好是很巨大的成功,來證明我存在的意義。

而我媽,她一輩子的意義就是為了我的親生父親,為了證明自己愛他,可以愛他一輩子,所以一輩子都很苦。”

蘇洄走過來,從背後抱住了他,“寧一宵……”

寧一宵忽然笑了,“其實我真的很讨厭這個名字。很小的時候她就告訴我,我的爸爸是個特別好的人,她真的非常愛他,可以為他抛棄一切,哪怕只和他度過一個夜晚,也覺得這輩子很值得。寧一宵,一個夜晚,是不是很諷刺?”

所謂的“特別好的人”,卻毫無留戀地抛棄了他們,再也沒有出現過。

蘇洄在他背後安靜地落了淚,他想說不是只有一個晚上,他們都不是。

水裏的湯圓浮浮沉沉,寧一宵摸了摸蘇洄的手,示意他松開,自己将湯圓盛起來,一人一碗,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安靜地吃。

剛吃了一口,寧一宵被燙到,然後哭了。

他哭得像孩子一樣,被蘇洄的懷抱收留。

很突然的,寧一宵想到昨天警察說的話。

他說火災事故發生前,隔壁鄰居曾經聽到過兩人争吵,矛盾的焦點就是寧一宵,繼父曾拿他的前途和畢業作為要挾,要求母親找他要錢。

不到一周,就出了事。

就在他真的要出人頭地的時候,就在曙光降臨的前一秒,媽媽還是走了。

直到這一刻,寧一宵才沒有懷疑母親對自己的愛,如果不是為了他落戶,她沒必要和張凱結婚,沒必要一定要替他找個父親。她或許也沒想過,一開始老實憨厚的張凱會變成魔鬼。

就像她怎麽也想不到,人生的盡頭,她依舊沒有等到自己愛了一輩子的人。

寧一宵很後悔,非常後悔。

自己不應該因為覺得被抛棄,而真的放棄去找她,明明就躲在同省的一個鎮子裏,挨個挨個找,三年的時間門,應該可以找到。

但真的想躲起來的人,總有消失不見的方法。

媽媽美得像一個彩色的泡沫,在黑夜裏舞蹈,破碎于天亮的時刻。

臨走時,寧一宵帶蘇洄去看了海。

那天的天色差得就像死透了的藍圓鰺的背,黑壓壓一片,透着詭谲的藍。

他告訴蘇洄,“她之前說,如果她死了,要我把骨灰撒到海裏,這樣她就會飄到很遠的地方,海是流通的,她會慢慢地去到世界上每個角落,或許會見到她想見的人。”

寧一宵并不相信,但還是照她說的做了,揮灑的時候,連風都助力,帶着她的塵埃向遠處飛去。

他在心裏默默地說:我帶着我喜歡的人來看你,你可以放心了。

然後,他又說:下輩子還是別做我的媽媽了,別等了,做個幸福的人吧。

結束後,寧一宵轉過身,擁抱了蘇洄,海風幾乎要将他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

“蘇洄,我快過生日了。”

“我知道。”蘇洄擡頭,大着膽子親了一下他的下巴,“12月24號。”

“你怎麽知道?”

蘇洄眼睛很紅,但還是很漂亮,“我看過你的簡歷,就記住了。”

他很緊密地抱住寧一宵,“十二月已經到了,你想怎麽過?”

“不知道。”

寧一宵其實從來都不喜歡過生日,因為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被生下來,希望自己不存在。

但現在,他想,或許媽媽真的無處不在,如果她看到自己快樂地度過一個生日,大概會很欣慰。

而且現在不一樣,他遇到了蘇洄,也慶幸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你送我一個生日禮物吧。”寧一宵抵上他的額頭,“我想要。”

發生巨變的兩天裏,蘇洄終于鼓足勇氣,吻了他的嘴唇。

“嗯,我給你做很棒很棒的生日禮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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